陳悅在奶奶家住了將近一個月。
每周五晚上,她的媽媽把她接回家。她問媽媽,自己什麼時候可以回家住,媽媽每次都說快了,快了。她問媽媽,爸爸在哪裡,媽媽每次都說爸爸在奶奶家陪奶奶。她每次回去問奶奶爸爸回來過沒有,奶奶卻說爸爸有事情要忙,沒有回去過。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了,她不知道去哪裡找爸爸,她害怕媽媽有一天也丟下她。
每到周末,她的媽媽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她不敢哭,不敢鬨,她要讓媽媽高興。
陰差陽錯,陳悅在奶奶家住的一段時間內,沒有再撞見夏予謙。
陳悅再一次見到爸爸是一個月以後。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當時的場景。
春節前夕,周六,午飯時間,她的爸爸和媽媽破天荒地一起出現在奶奶家門口。他們給她帶了她最喜歡的飯菜,鹹肉菜飯、烏骨雞湯、響油鱔絲、油爆蝦、爆魚和清炒芥蘭,分裝在透明的塑料外帶盒子裡。奶奶把這些飯菜裝在碟子裡,擺好碗筷,又將塑料盒子洗乾淨,留著平時裝剩菜剩飯。
陳悅和爸爸媽媽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
餐後,爸爸從袋子裡拿出一個漂亮的芭比娃娃,陳悅驚喜地“哇”了一聲,把娃娃小心地抱在懷裡。她的媽媽給了她一套夢寐以求的水彩筆,有各種各樣的顏色。她很喜歡畫畫,在學校裡,她的畫一直被美術老師表揚。
她坐在地上畫畫,時不時給芭比娃娃換衣服,梳頭發。她的爸爸媽媽在沙發上小聲交談。她畫了一個下午的畫,中途在媽媽的包裡翻到一隻口紅和眼影,給洋娃娃化了妝。
那天下午的太陽特彆明媚,灑在客廳裡,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天色漸晚,突然有一瞬間,她的爸爸媽媽停止了交談。他們望著她,似乎有什麼話要對她說。
她抬頭望著爸爸媽媽。他們從沙發上起身,走到衣架邊,穿好衣服。她感到一陣沒有來由的害怕。她放下手中的洋娃娃,站了起來,跟著爸爸媽媽走到門口。
屋子裡彌漫著一陣無儘的沉默,一切場景和畫麵成了電影裡的慢動作,一幀一幀,刺著她的心。
媽媽率先開了口:“悅悅,爸爸媽媽不一起吃晚飯。你想跟爸爸吃晚飯,還是跟媽媽吃晚飯?”
一個聽上去很普通的問題,小小的陳悅敏銳地感受到了背後的深意,她無比地清楚,不管她選誰,她以後都見不到另外一個人了。她呆呆地看著門口的爸爸媽媽,她希望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她喜歡媽媽,也喜歡爸爸。
許久,她開口問道:“我一定要選一個嗎?”她的聲音帶著一股哭腔。她沒有聽到任何回答。
她慢吞吞地挪到媽媽身邊,眼睛一直盯著爸爸。她的爸爸注視著她,什麼都沒有說,轉身推開門,離開了。
陳悅的記憶中,與父親的最後一次見麵,是一個離她遠去的男人的背影,伴隨著“嘭”一聲,大門關緊的聲音。此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她的父親。她的奶奶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兒子。
在她往後的生涯中,腦海裡無數次閃現那一天的情景。她隻覺得心裡悶悶的,卻一聲都哭不出來。
聽到關門的聲音,她的奶奶從房間裡走出來。她的媽媽拉起她的手:“悅悅,以後你還是和媽媽一起住。媽媽找好新房子了。”
她的奶奶聽到這句話,轉身走回房間。等奶奶再次出來時,手裡拿著陳悅的行李。原來,奶奶剛剛在房間收拾她的東西。
陳悅怔怔地站著,看著奶奶走進走出,看著奶奶和媽媽小聲說些什麼。她很想逃走。
她瞧了一眼對門,念起那個陪著她坐在樓梯口的小男孩。她的媽媽在一旁催著她穿鞋。
她鼓足勇氣問道:“媽媽,我可以在奶奶家多住一晚嗎?你明天晚上來接我可以嗎?”陳母看著她,不明白自己的女兒何時與自己的奶奶如此親近。
陳母和自己的婆婆平時不怎麼往來。近一個月,因為她和陳父三天兩頭吵架,她提出離婚,陳父死活不同意,她擔心影響孩子的學習,和婆婆商量讓孩子暫時住到奶奶家。
陳奶奶文化水平不高,她如同許多那個年代的婦女一樣,默默無聞地過著自己的一生,無人知曉她的喜怒哀樂。她不會過問自己的兒子和兒媳之間的事情。經過歲月的蹉跎,隻剩下麻木。陳悅住到她家以後,她勤懇地照顧自己孫女的衣食住行,儘著自己應儘的責任。也許有愛,也許有心疼,她不懂這些。
或許是陳悅眼裡的乞求讓她的媽媽不忍心拒絕。她的媽媽答應了她的要求:“好吧,那媽媽明天過來接悅悅,帶悅悅去吃大餐。”
陳悅甜甜地應了一聲“好”。
第二天清早,陳悅吃完早飯,和奶奶說自己要去玩小區裡的滑滑梯。老式小區有一片區域專供居民健身,多數健身器材年久失修,除了一個滑滑梯,許多小朋友去那邊玩耍。
陳悅沒有真的去玩滑滑梯,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在大樓的鐵門口等夏予謙。她不敢坐在樓梯口,怕被奶奶看到。和夏予謙的友誼好像是她自己一個人的秘密。
陳悅等了一個上午都沒有等到夏予謙,垂頭喪氣地走上了樓。她答應了奶奶中午回去吃午飯。她不願回奶奶家。她希望自己可以永遠站在門口等夏予謙,等到他的出現,然後昨天發生的一切,都變成一場夢。
她在樓梯口坐下。她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如果奶奶出門找她,發現她坐在這,她就說,自己爬完三樓以後覺得有一點累,坐在樓梯口休息。
此刻的她,並不清楚自己坐在樓梯口做什麼。她在等夏予謙,不抱期望地等著他。
沒過多久,她隱約聽到夏予謙和他爸爸媽媽說話的聲音,他們一家三口來了。陳悅突然緊張起來,屏息凝神地等著他們的腳步聲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夏予謙率先看到了陳悅,他連蹦帶跳地走到陳悅麵前:“陳悅,我怎麼每次來都見不到你,還以為你搬走了呢。你今天是在這裡等我嗎?”夏予謙認定陳悅在等他。
他的媽媽覺得自己的兒子有一點過分自戀了,她摸摸陳悅的頭:“你奶奶不在家嗎?怎麼一個人坐在這?
陳悅確實是在等他,她不好意思告訴他,她用了準備糊弄奶奶的借口。
夏予謙若有所思地看著陳悅:“那你不如到我奶奶家去休息,我有好多零食和玩具,我們一起玩。”夏予謙朝陳悅伸手,拉她起來。
陳悅瞅著夏予謙的爸爸媽媽,等待叔叔阿姨點頭同意陳悅和夏予謙一起玩。
夏予謙的父母見兒子興致勃勃,帶著兩個孩子敲開了陳奶奶家的門。夏母對陳奶奶解釋道,兩個小朋友在路上碰見了,下午想一起在夏奶奶家玩。
陳奶奶連連點頭表示沒有問題。她關上門,想起陳悅還沒有吃午飯,她覺得陳悅肯定在隔壁吃午飯,沒有再去敲門詢問。
陳悅跟著夏予謙進了他奶奶家。夏奶奶家有三間房,一間是奶奶的臥房,一間是爺爺以前的書房,奶奶從來不讓人進去,另外一間原來是客房,現在成了夏予謙的房間。
夏予謙幾乎從來沒有在這間房間睡過覺。他上小學以後,為了讓他專心讀書,他的爸爸媽媽不允許他玩以前的玩具,把許多玩具搬到了奶奶家,夏予謙每逢周末去奶奶家的時候才可以玩一會。
夏予謙一點不覺得餓,一心惦記著帶陳悅去自己的房間玩。
他的媽媽提醒他:“小謙,你要先吃飯,吃好飯才能玩。”夏予謙朝媽媽做了一個鬼臉,拉著陳悅坐在飯桌上吃飯。
細心的夏奶奶發現了陳悅的拘謹,她一聲不吭地坐著,怯生生地打量著四周。夏奶奶給陳悅舀了一碗鴿子湯:“小悅啊,我不知道你今天要來玩,做的都是小謙愛吃的菜,你看看喜不喜歡。”
陳悅大口大口地喝著湯:“好吃的,謝謝夏予謙奶奶。”
陳悅喜歡夏奶奶準備的午飯。
她住在自己家的時候,每天早上會在路邊早餐攤頭上買一個肉饅頭,午飯在學校吃,回家以後媽媽會給她做飯。她的媽媽每次做飯,不論是工作日還是周末,永遠是一份豆腐湯,一份炒蔬菜,和一份葷菜。說是葷菜,頂多算是半葷,往往是蔬菜裡伴著肉。一個月大概有兩三次,她的媽媽會帶她出去吃,這個時候,她才可以點一份正兒八經的葷菜。
陳悅的奶奶總是給她做涼麵、涼拌蔬菜和炒飯。奶奶最初每隔幾天會買一些魚蝦或者肉,陳悅發現奶奶隻煮一點點,一個勁地讓陳悅吃,自己碰都不碰這些菜。
陳悅很快意識到,奶奶這是特地給她做的葷菜。她騙奶奶自己不喜歡葷菜,喜歡吃蔬菜,在那以後奶奶就很少買葷菜。
她一邊吃著飯,一邊胡思亂想著。她的生活和彆人的生活,似乎不一樣,她是生活在貧窮之中的。她明明沒有做什麼不好的事。
她想起自己昨天做出的那個選擇。她想問問夏予謙,自己做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