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予謙最後一次見到陳悅是五年前,她的婚禮上。
她穿著從法國空運過來的蕾絲婚紗,婚紗上鑲嵌著一顆顆閃耀的珍珠。他不認識任何一個到場的賓客。那些賓客不斷地八卦著這場豪門婚禮,從新娘的婚紗,到整套鑽石首飾,到車隊裡的瑪莎拉蒂和卡宴,到擔任司儀的江城電視台著名主持人,到桌上一道道昂貴的菜品。
夏予謙沉默地凝望著舞台上的陳悅,看著她和新郎馮俊遠交換戒指,看著她和新郎接吻,看著她一點點離自己遠去。
坐在他旁邊的青年戳戳夏予謙的胳膊:“我看你好像也不認識其他人?”這位青年不認識其他同桌的賓客,又無法忍受這樣一種尷尬,嘗試著和夏予謙搭訕。
夏予謙耐著性子回答道:“我們以前是鄰居。”
那位青年繼續和夏予謙閒聊,他的父母和馮俊遠的父母認識,他和馮俊遠幾乎不認識,莫名其妙單獨被分到了這桌,沒有和父母坐在一起。他得知夏予謙是江城最好的高中江城一中的數學老師,迫不及待地和夏予謙聊起孩子的教育問題。
夏予謙沒有心情和任何人聊天,他歎了一口氣,認命地回答起了對方的問題。他和陳悅,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他現在在參加一場普通的婚宴。
等新郎和新娘來到他們桌敬酒,夏予謙不在座位上。他算好時間,去了一趟衛生間,讓那位青年轉交自己的份子錢。
婚宴結束,他給陳悅發了一條微信:“新娘子今天很美。希望你以後都過得幸福快樂。”
陳悅簡單地對他道謝:“感謝參加我的婚禮。”
按理說,夏予謙的人生和陳悅的人生應該沒有任何交集。
夏予謙的母親是一名局級乾部,他的父親是江城三甲醫院的心外科主任,他的父母住在位於江城黃金地段的彆墅內。小區內的房產屬於高級乾部分房,市麵上鮮有交易,基本有價無市。他的外公外婆是大學教授,外公曾經參加過國家級的保密科研項目,爺爺是全國聞名的神經外科醫生,奶奶是初中語文教師。他的姑媽和大伯在國外定居,小姨媽是江城一家紅圈所的合夥人。
夏予謙的家境在江城算不上誇張的二代,也足夠讓大部分人羨慕。
夏予謙和陳悅的交集緣於他們的奶奶住在同一個小區,是對門的鄰居。
小區名為光榮教師公寓,位於江城的二級商圈附近,小區內的房子最初分給了江城的一批教師,現在屬於市場上的老公房,沒有電梯,小區老舊。夏予謙的爺爺去世後,他的奶奶一直舍不得搬走。
陳悅的爺爺是一名初中化學老師,當初也在這個小區分到了一套房子。她的爺爺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剩奶奶一個人住在這。
夏予謙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陳悅的情景,記得他和陳悅相處的點點滴滴。他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回憶往昔,走出婚宴大廳,不該惦記的人,就此相忘於江湖。
記憶深處的夏予謙氣喘籲籲地爬著樓梯,奶奶家的樓道總是給他一種陰暗和灰撲撲的感覺,即使這個小區的居民很有素質,樓道裡沒有隨意停放的自行車和胡亂堆放的雜物。他想快點走完這段路,躲到奶奶家寬敞的空間中去。
他本來是和爸爸媽媽一起去奶奶家的,剛到樓下,爸爸接到醫院的電話,需要馬上去醫院接診一位重症病人,他的媽媽立馬開車送爸爸去醫院,讓他一個人先去奶奶家。
他在奶奶家的樓梯口看到一個小女孩坐在台階上,頭埋在膝蓋上,小女孩穿著一件粉色的羽絨服,紮著一個馬尾辮,背著一個大書包。
夏予謙望著眼前的小女孩,滿臉疑惑,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她似乎在輕聲抽泣。他可以選擇無視這個陌生的小女孩,直接敲響奶奶家的門。他經過小女孩身邊,看到小女孩一抽一抽的背影,折了回去。
他和小女孩肩並肩坐在台階上。小女孩察覺到旁邊有人,停止了抽泣,轉頭看向夏予謙。
夏予謙瞧見她亂糟糟的頭發,還有滿臉淚痕的臉蛋,從口袋裡拿出來一根日本進口的棒棒糖。這是他最喜歡的水蜜桃口味,特地省下來帶給奶奶的。他見小女孩哭得這麼傷心,把棒棒糖塞到了她的手裡。
“我給你吃我最喜歡的棒棒糖,你彆哭了。”夏予謙示意小女孩收下他的禮物。
“我,我沒事。我,我,不用,不用,吃糖。”小女孩沒有完全停止抽泣,說話斷斷續續的。她把糖塞回了夏予謙手中,蜷縮著身子,不再說話。就算吃了糖,她的爸爸媽媽也不會再在一起了。
夏予謙撕開棒棒糖的包裝紙,把棒棒糖遞到小女孩嘴邊:“你吃吧,吃了會變開心的。”
“我爸爸媽媽要離婚了,你知道離婚嗎?”小女孩不再推辭,她接過棒棒糖,舔了舔。
她的情緒似乎平穩了一點,向夏予謙解釋:“就是,我爸爸和媽媽要分開了,不住在一起了。他們每天在家裡吵架,我媽媽就把我送到奶奶家來了,上麵貼著春聯的那一家。我要暫時在這裡住一段時間。我媽媽昨天把我的衣服都拿到奶奶家了,我哭了一晚上,她才答應我今早過來。她把我送到樓下就走了,她每天一大早要去開店。可是我不想進去,我不想住在這裡,我想回家,想找爸爸媽媽。”
小女孩說著說著又抑製不住地哭起來。
夏予謙知道離婚的意思。
他下意識地開導著陳悅:“我奶奶和你奶奶是鄰居。我周末的時候會跟爸爸媽媽來看望奶奶。我以後每周都來陪你玩,也不能每周,我不是每周都來,反正我來了我就陪你玩。你彆哭了。”
“真的嗎?你叫什麼名字?我叫陳悅。”小女孩舔著棒棒糖,半信半疑地問夏予謙。
“我叫夏予謙。我在實驗一小二(1)班讀書。”夏予謙認真地回答了陳悅的問題,知道了陳悅在實驗二小二(3)班讀書。
“噢喲,怎麼坐在這裡啊?”夏予謙的奶奶開了門,對著夏予謙叫了一聲,兩個小朋友齊齊看向夏奶奶。
夏奶奶看到夏予謙坐在台階上,鬆了一口氣:“小謙你怎麼不進來,你媽媽剛剛打電話跟我說她把你送到了樓下,她一會再過來,我一想這都已經過去二十分鐘了,你這孩子,我和你媽媽都急死了。”
夏予謙趕緊起身,走到奶奶跟前道歉:“對不起,奶奶。我新交了一個朋友,忘記和你說一聲了。”
夏奶奶看到陳悅,猜測她是鄰居張阿姨的孫女,走到樓梯口將小女孩扶起來:“你是張阿姨的孫女吧,她之前和我說她的孫女要過來住一段時間。”
她注意到陳悅的淚痕和鬆塌下來的辮子,嗔怪到兩個小朋友玩瘋了,替陳悅把辮子重新紮了一遍,再敲開陳奶奶家的門。
陳奶奶看到鄰居徐阿姨領著陳悅站在家門口,以為是陳悅迷了路:“悅悅是不是不記得奶奶家在哪裡了?徐阿姨,太感謝你了。”
夏奶奶連忙擺擺手:“不用不用,我等不到小謙,想出門去找,發現兩個小孩子在樓梯口玩得忘記了時間。”兩人笑嗬嗬地告了彆,夏奶奶將夏予謙領回了自己屋裡。
夏予謙坐在沙發上,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在思考怎麼樣才能讓剛剛遇到的小女孩開心。他知道男生喜歡的零食和遊戲,不知道女孩子喜歡什麼。
夏予謙心不在焉的在餐桌上寫作業。他的媽媽不一會到了,夏奶奶和兒媳婦聊起對麵的張阿姨。夏予謙裝作專心致誌地寫作業,兩隻耳朵都在偷聽。
夏奶奶對於張阿姨和陳悅的遭遇十分同情。
據張阿姨自己說,她退休前在紡織廠工作,老伴很早出車禍去世了,事故原因不明,肇事者逃逸,更彆提賠償金。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過得十分艱難。她的大兒子前幾年抑鬱症跳樓死了。她的小兒子,陳悅的爸爸,原本是公交車司機,撞死了一個突然從馬路邊衝到路中央的行人,被辭退了,丟了工作以後就酗酒。
陳悅的媽媽受不了自己丈夫的墮落,決定離婚。陳悅的外公外婆都已經去世,媽媽的兩個妹妹偷渡到日本打工,已經很久沒有和家裡聯係了。
夏奶奶幾天前看到張阿姨請工人把一張折疊床搬進屋裡,細問了幾句,得知她的孫女在她家住幾天,暫時把她老伴的書房給孫女當房間。
夏予謙聽懂了大部分的事情,卻不懂他的媽媽和奶奶臉上露出的唏噓之情,也無法理解不幸的命運之中隱藏的隨機又難以抗衡的悲情。
他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他的爸爸媽媽教導他,世界上有很多人的生活很困難,每年會讓他捐掉一部分自己的壓歲錢,這大約是他離彆人困難的生活最近的一次。
他發現,即使他把自己所有的壓歲錢都給陳悅,陳悅的爸爸還是一個酒鬼,她的大伯和小姨媽不會回來,她的爸爸媽媽依然會分開,把她送到外婆家。他的壓歲錢對陳悅而言,似乎沒有任何幫助。
陳悅笑起來一定很好看,他不想看到她哭。
婚禮上的陳悅一直保持著微笑的表情,她沒有在哭,卻也不是他想象中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