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樂起,幾個舞女踏著陣陣鼓聲入場。中間主舞的是一個一襲紅衣銀飾琳琅滿目的舞娘,長相極其貌美,眉眼豔麗繾綣,紅唇欲滴,舞姿曼妙妖嬈,讓人目不暇接。
舞畢,那舞女扭動纖細的腰肢,雙手如蓮花輕轉,一雙美目一瞬不瞬地盯著主席之上的許戌。
“雲南王白雲飛,恭祝殿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從滿堂賓客中忽然走出一人,在許戌的席位前跪下。
對於白雲飛,許戌早就有所耳聞。雲南王的獨子,去年承襲了雲南王的王位。雲南握有雄兵十萬,是如今燕梁最大的諸侯王。
許戌並不知道雲南王入京的消息,眸色暗了暗,骨節分明的手指摩挲著自己尾戒的一枚玉扳指。但臉上也絲毫不顯,賜座降禮,一套給足了雲南王該有的顏麵。
那舞姬確實是天姿國色,但許戌隻看了那美人一眼,就很快移開了視線。眸色流連在雲南王白雲飛,同大將軍裴不停之間。
並非許戌不貪戀美色,而是,他已經看到了,向他撲來的天羅地網。
這舞姬必然是白雲飛的人。
倘若白雲飛同李承胤合作,逼他娶那美人。若是生下帝子,再尋個由頭廢帝,便能理所當然垂簾聽政。
或者乾脆稚子為帝,攝政王輔政。
他若是不娶,得罪了雲南王。雲南王便能以此借口,順勢造反。如今邊疆正在同北邊的大齊交戰,倘若白雲飛裡外勾結,後果不堪設想。
歸根結底,還是他這個傀儡皇帝,手下無錢無糧無人,太弱了。
一舞終了。
那一襲紅衣,妖若鬼魅的舞姬領著旁邊幾個容貌姣好,身段妖嬈的舞女跪在中央等著領賞。
卻遲遲未聽到預料之中封賞的聲音。
舞姬臉色煞白,長長的指甲掐著自己的手心。跪在地上,頭埋得很低。而坐在高台上年輕的帝王卻視而不見,甚至顯得興致寡然。
白雲飛見狀不妙,出來打了個圓場。
“陛下,這舞姬是臣從封地千挑萬選,用以送予陛下的美人。”
白雲飛不知何時換了衣裳,穿一身深藍淺白的民族服飾,端的是割據一方的諸侯之儀。
“望陛下笑納。”
白雲飛語氣柔緩,笑意溫和。是整個大梁有名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但熟悉其人的政敵都知道,白雲飛一貫最喜扮豬吃老虎,麵若觀音,心如蛇蠍。
而那位孤坐在高台之上,年輕得過分的少年皇帝卻此時低聲笑了。
他垂眸定定看著底下,笑麵虎白雲飛正試探著張開爪牙。
妖豔如鬼魅,明豔欲滴的紅衣舞姬頭幾乎貼到地上。雖然看似卑微,但心裡端著的卻是一朝成龍成鳳的心思。
旁邊坐著的,更是一眾魑魅魍魎陰間的小鬼,個個心懷鬼胎,想從他這裡啃一塊肉下來吃吃。
獨獨裴不停仿佛將這一切都置身於外,他也同樣穿了一身大紅色官袍,容貌極盛,斜眉入鬢,輪廓分明,唇紅齒白,卻無半分妖媚之氣。
直讓人覺得,此人妖孽至極,似天上謫仙墜世。
他正伸了一隻手取酒杯喝酒,而另一隻手則捏著純白色的扁平酒瓶等著續酒。
冷淡的眸色隻流連在,酒杯中倒映的小小的鵝黃色的滿月,與眼尾掃到的,那位年輕帝王的一顰一笑之間。
“前線將士吃緊,後方諸侯緊吃。”
許戌抬眸,麵上染幾分薄怒,化身桌麵清理大師,揮袖掃儘了桌前一眾吃食,美酒。
“朕這中秋宮宴都隻小辦一場,難為白愛卿卻從封地搜羅了如此美人,大興歌舞演樂。”
許戌將手中捏緊的玉卮直接向白雲飛砸去。
誰料這白雲飛躲也不躲,竟就這樣受著。他的發鬢被打散了些許,額上冒出點點鮮血。卻依舊低眉淺笑,坦然自若。
“昨日又有大臣催朕廣納後宮,為我燕梁穩固江山國本。”
許戌站起身,老神在在地將雙手背過身去,接著說,“雖說家國一體,但如今朕尚且年輕,何愁將來子嗣?還是你們個個都覺得朕命不久矣?!”
“諸位愛卿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朕也知曉諸位一片苦心。朕希望諸位能將心思,放在朕的前朝,國事,邊境戰事,百姓民生,江山大業。”
許戌語畢,徐徐走至紅衣舞姬身側,揮揮袖子,隨意拍了拍那女子的肩膀。
那女子頭依舊幾乎貼在地上,神情顯然有些錯愕,依舊一動不動,繼續跪著。
許戌沒再說話,而是掉頭就走,提前離開了宴席。
“還不快跟上?”
白雲飛從地上爬起來,經過舞姬身邊暗暗踢了她一腳,低低罵道。
那美人這才如夢初醒,明悟了皇帝的意思。也不再顧及儀態,提著自己的裙擺,往陛下離開的方向跑去。
整個宮宴的氣氛一下子僵住了,但很快又起樂舞,將這一頁翻過。但人心掀起的波濤,從不能輕描淡寫地淹沒。
第二日雞叫,初曉。
那舞姬被皇帝召幸,一夜成名封了妃位,甚至許了她徹夜睡在養心殿。這也是自陛下登基以來,後宮第一位妃子。
滿朝文武的心都躍躍欲試,誰不想把家中適齡的女兒往後宮裡塞,接下這潑天的富貴。
畢竟,這位帝王實在太年輕,就算是奔著熬資曆去,也是大有可為。
又是早朝。
“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陛下登基兩年,而後宮空虛……”
“臣提議京城年齡適宜的良家女子選秀,小選一場。”
跪在裴公後方右側的左相驀然開口。
“臣等附議。”
身後眾臣像是聞見了血腥味趕來的鯊魚群,一人咬下一口。
高台龍椅之上,年輕的帝王從未應付過如此局麵,骨節分明的手在長長的袖子下,捏緊了龍椅扶手上金刻玉雕的龍頭。
許戌蹙眉垂眸,長而濃密的烏黑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眸,看不清神色。這是他穿越以來第一次麵對這種局麵。
場麵一下子冷下來。
“臣有要事稟報。”
向來穩坐釣魚台,老神在在,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裴公說話了。
“裴公請講。”
“邊境告急,自七月入暑以來,戰事屢戰屢敗。現今邊關發來消息,急需兵馬增援,糧草軍餉…”
許戌聞言,唰得一下從龍椅上站了起來,氣得他在原地轉了幾圈,甚至又走到了左相的跟前,想踹他一腳。
卻看見他滿頭的銀發,年事已高,才收回了那腳。
許戌又踱步回到裴不停身側,直接抽出了隨身佩劍,將劍架在裴不停的脖頸之上。
“如此軍國大事知情不報。七月挫敗,現今都已十月。”
許戌氣得不行,佩劍卻捏在手心,未敢傷裴不停一寸。
“整整三個月,半點風聲都沒透露給朕。現今又來跟朕要人,要兵馬,要錢……裴不停,你!”
許戌氣得渾身發抖,額頭上青筋暴起。心口悶疼,喉嚨發緊,像是上吊的人被掐住了脖頸。
“臣知罪。”
裴不停將身形往後輕巧一繞,身形鬼魅般躲過許戌的劍。
跪在陛下跟前,以頭搶地。卻傲氣不減,通身依舊是久居高位者的絕對掌控感。
“望陛下許臣乞骸骨,罪臣自願請辭大將軍一職,歸複故土鄉野。”
許戌見狀歸劍入鞘,又走回高台,重新坐在龍椅之上。就這樣冷冷地看著裴不停。
又過了許久,他做出某些重大決定一般,下定決心。
卻語氣淡淡,同裴不停一樣,輕描淡寫,說:“朕準了。”
先前聲勢浩浩的左相緘口不言。
“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下朝——”
禦書房
許戌正秉燈伏案,握朱筆批奏折。
過去都是些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的問安折。如今也開始有些小官敢於針砭時弊,指出一些民生問題。
裴不停辭官回鄉一舉,明麵上雖是倒台了,但他掌握的權力卻依舊捏在手裡。依舊有很多文武大臣唯裴公馬首是瞻,名門望族,各地諸侯也仍在岸上冷眼旁觀。
而許戌要做的,就是將京城裡那些自詡一品、二品高官大員,清流砥柱的名門望族,割據一方的地方豪雄,一一都拖下水。
許戌身為許氏集團掌舵人這麼多年了,從十四歲起他便開始接手家族生意,直到二十五歲已將許氏的商業版圖擴大了幾倍。
倘若將這國家看作一個巨大的公司,滿朝文武看作公司上上下下的員工。
想必也不會難到哪裡去。
許戌垂眸怔怔地,筆尖遲遲未落,書籍翻頁聲卻未停。
一直到紅燭燃儘,雞叫三更。
他才眉頭稍緩,流露出幾分欣喜的神色。握筆的手稍微一抖,一滴墨落在了那本書的扉頁處。
再過一個時辰便是早朝,許戌也來不及更衣就寢,隻闔眸定定地仰麵倚靠著椅背,稍稍閉目養神一會。
但他眼雖睡了,腦卻醒著,在想著等會應該如何詰難那位大臣,才能得到最滿意的效用。以及可能會發生的突發狀況等。
最近的天色都陰沉沉的,整個上京也是死一般地寂靜,人人自危,總感覺心裡不大踏實,像是懸了柄劍在頭頂上似的。
而今日,懸在刑部主司李魁頭上的劍,終於是落了。且一下就要了他的命。
早朝
新官上任三把火。
裴公剛剛倒台不久,那位年輕得過分的帝王就出手了,且落刀在誰也沒想到的地方。
誰都知道燕梁的朝堂就是一個巨大的爛攤子,上到下,裡到外都爛透了。
不論是誰想收拾這個爛攤子,必然是先從地方財務,中央方針政要,乃至於能夠上朝的高官人選,通通大換血來清洗一遍。
但許戌不,他在那一團亂麻般的毛線球中,奇跡般地很快便找出來了一切的源頭。
人證他請不到,也許已經被滅口。
但物證卻是鐵證如山。
刑部主司李魁私收了清流村村長四十兩白銀,便將五地墳村的八十裡耕地私自劃到了清流村。
看似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案子,牽扯起來,卻是驚心動魄。
清流村村長正是當今右丞相獨女的丈夫的爹,也就是右丞相的老丈人。
往大了說便是,右丞相勾結刑部強占民田。
不過到底還是一件小案子,但往從中細細掰碎了看,卻是足以誅九族的滔天大罪。
右丞相的老丈人轉手將地送給了丞相,而丞相借花獻佛,又送給了從雲南萬裡迢迢趕來赴宴的白雲飛。
白雲飛自是不答應,況且他收了也沒什麼用,他遠在雲南,又不打算在上京駐足,要京城周邊的地有何用?
但是跟著白雲飛一路遠來的,雲南王的老管家卻偷偷收了這些地。
雲南王老來得子白雲飛,早已年邁,不過幾年後,這雲南王的位子便是由白雲飛來坐。
白雲飛孤身南下入京赴宴,雲南王自是惶惶終日,寢食難安。
他為了防著小皇帝挾持自己的獨子做人質,又畏懼權臣裴不停的狼子野心。
便讓管家領了五千人馬偷偷跟著進京。
倒不進上京,隻裝作是南下的商旅,在這上京周圍打轉。
而如今這塊地,便成了最好的藏兵之所。
誰也不知那位年輕的帝王,是如何發現這些蛛絲馬跡的關竅,但所有人心中都猶如被重重擊了一鼓。
且不論白雲飛,右丞相,以及他那糊塗蛋老丈人如何,但他刑部主司李魁的命是保不成了。
將死之人,有何可懼?
刑部主司李魁為了保自個全家的命,以及自個的小命,爭取個坦白從寬的發落,瘋狂攀咬,將真相吐了個乾乾淨淨。
什麼時候發生的,中途經過了幾道手,有那些人都暗地裡參與了……
那番神態就差沒直接說,主子,您說讓咱家咬誰就咬誰。
許戌一身蘇繡斜紋五爪金龍袍,高坐在龍椅上,下麵跪著的是向他俯首稱臣的滿朝文武。
那些一開始硬骨頭的,隔岸觀火的,老神在在的,瞧不起他的,都經此一役多了幾分心悅誠服的真心實意。
許戌倒不放在眼裡,他靜靜地看著地上跪了一圈的官,從九品小吏到一品大員,卻少了一人。
關鍵的一人。
白雲飛。
實際上,許戌並不打算拿刑部,乃至於丞相如何,他們手裡掌控的,到底不是真正的實權,而如今火上眉頭的,卻是邊關。
這邊關必須有人平,而且,他希望這個人最好還能自己帶兵帶糧草帶餉銀,就能替他平了這蠻夷之亂。
但是如今天下,能夠有這種力量的,無非是兩人,一是裴公裴不停,二便是雲南王親征。
裴公半生戰功無數,授他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已經是封無可封。
而此次私藏精兵,蓄謀違逆,足以誅九族的大罪,也不過是他能夠同白雲飛談判,撬動雲南王的,一塊最好的敲門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