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是我。”魏羅北開口道。
陳鷹此時也反應過來了,他低聲問:“你怎麼來了?”
“陳將軍,他是特意來找你的,我就帶他過來了。”一直沒有出聲的呼延聶忽然道。
陳鷹抬頭看了看他,臉色立馬沉了下去,他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而魏羅北卻注意到陳鷹腳腕上的鐵鏈子,成年男子粗細般的鏈子,一頭連接在牆上。
魏羅北沉默了一會兒,轉頭問呼延聶:“你打算做什麼?”
呼延聶打了個哈欠,說道:“現在挺晚的了,因為你今晚突然來,我覺都沒睡好,還是先休息吧。”
說完,他就轉身出去了。
不一會兒,外麵的邊戎人進來,把魏羅北“請”了出去,和任棟他們一起,“安置”在了一間氈房裡。
保邊城。
軍營裡鬨哄哄,人群擠在一群湊熱鬨,而人群中心的人正在撕打。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裡突然傳出一聲:“將軍來了!”
人群這才自動噤聲,往外麵看去,自發地讓出一條道出來。
關伯翊手持配劍,從外麵進來。
中心的倆人仍然在地上僵持不下,彼此都不肯鬆手,一個戴著頭盔,一個沒帶。
關伯翊皺了皺眉,看著他們,低沉道:
“為何事打架?”
一旁的小兵突然出聲道:“將軍,他們倆是因為彼此的柴炭而打架的。”
關伯翊瞥了一眼他,說道:“我問的是當事人。”
小兵訕訕地閉上了嘴。
而地上那兩人瞧見了關伯翊的臉色,一時心裡都有些犯嘀咕,不情不願地鬆開了手,麵對關伯翊站著。
“回稟將軍,我懷疑他偷偷拿了我份例裡的柴炭。”
“將軍,他信口汙蔑我,我從來沒多拿彆人一針一線,怎麼可能會拿他的東西。”
“是嗎?”戴的那人嗤笑,“怎麼都是月初領的柴炭,彆人的都燒得差不多了,就你的還有那麼多?”
“我每日節省著用,當然不像你大手大腳!”
頭盔人也不欲再說,隻對關伯翊道:“請將軍明鑒,此人行為上不得台麵,給我一個公道。”
關伯翊看著他,問:“你說他拿了你的柴炭,你有何證據?”
頭盔人人愣了愣,說道:“明顯的證據倒沒有,我隻發現我的柴炭莫名其妙少了很多,而都是同時領的柴炭,大家這幾天幾乎都快見了底,隻有他還剩很多,所以覺得是他拿的。”
關伯翊點點頭,又看向另一人問道:“你說不是你拿的,可有證據?”
無頭盔人說道:“回稟將軍,我的柴炭還有很多是因為我一直節省使用,所以剩下來很多,絕不是因為拿了彆人的柴炭。”
“軍中每月固定發放足夠的柴炭供你們取暖,你為何要節省?”
“這……”他支支吾吾答不出來。
頭盔人見狀,冷笑道:“說不出來了吧?你分明沒有理由卻硬編個理由出來,將軍,請將軍按軍紀責罰他!”
無頭盔人漲紅了臉:“閉嘴!說了不是我拿的!”
關伯翊在他們兩人之間來回掃視,突然問道:
“你們貫籍在哪兒,分彆報上來。”
頭盔人回道:“回將軍,我家住商郡。”
無頭盔人蒼白著臉,不敢抬頭看關伯翊,一直到關伯翊轉頭看向他,他才小聲說:“我……我家就在保邊城。”
關伯翊點了點頭,心中已然明白了幾分。
“我問你,你節省柴炭,可是為了留給你家中的人?”
無頭盔人聞言猛地一驚,沒想到關伯翊竟然一針見血地看出來了,他仿佛泄了氣一般:“……是。”
頭盔人聞言愣了愣,又道:“莫非你故意拿我的炭帶回去給你家裡人用?”
無頭盔人聽到他這麼說,憤怒道:“我說了我從來沒拿!拿回去的都是我自己辛苦攢下來的!”
關伯翊沒關他倆又要起爭執的樣子,隻道:“帶我去看看你們平日放炭的地方。”
那倆人本來又要爭了起來,聽見關伯翊這麼說,隻能彼此暗瞪一眼,領著關伯翊過去了。
士兵們放炭的地方是集中一起放的,每個營單獨劃出來一個軍帳供士兵們放炭。
那倆人的炭本就挨著放的,關伯翊一看,一個袋裡的炭寥寥無幾,另一個袋裡的炭卻還裝有大半。
關伯翊又四處看了看,已然到了月末,其他袋子也都差不多快見了底,這一袋豐餘的柴炭確實挺招人眼。
關伯翊抬起頭,看向周圍的人說道:
“可有人錯拿了彆人的炭?”
周圍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搖搖頭。
關伯翊又問那頭盔人:“你上次來拿炭是什麼時候?”
頭盔人說道:“回將軍,我昨日吃晚飯前來拿的炭,那時數量還正常,今日一早來就發現少了不少。”
關伯翊點點頭,對著後麵的人道:
“昨日晚飯後來拿炭的人都站出來。”
人群一時議論紛紛,慢慢地有人站了出來。
大概七八個人站出來,關伯翊看著他們,說道:
“把你們各自的炭袋子指出來。”
那七八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對方,慢慢走到自己的炭袋子麵前。
隻是有個人,顫顫巍巍地走到了關伯翊的身後。
關伯翊注意到了他,那人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的袋子,就放在頭盔人袋子的前麵。
終於,他像是忍不住了一般,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低著頭顫著聲音說道:
“請將軍責罰!我……是我拿的!”
這動靜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們紛紛看向那個人。
“你為何要拿彆人的炭?”
“我……我以為趁著天黑,就想偷偷摸一把彆人的,因為我自己的要沒了,所以才……”
“你那叫摸一把嗎?都快拿完了!”
那人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卻也絲毫不敢反駁,隻不停地說道:“請將軍責罰我吧!我知錯了!”
關伯翊並沒有急著說話,不緊不慢地掃視了四周所有人,這才開口道:
“我確實要責罰你,未經允許擅自拿彆人的東西,扣你一個月的軍餉,杖責三十。”
那人聽了這話,仿佛鬆了一口氣般,很快就有人拖著他下去了。
關伯翊又看向頭盔人:“你沒有證據,隻憑表麵就判定彆人,你覺得該當如何?”
頭盔人臉色變了幾變,還是轉過身對無頭盔人說:“對不住,是我誤會你了。”
無頭盔人冷哼一聲,並未答話。
“至於你,軍中有明確規定,軍營裡的一切,不準私自帶出營,罰你杖責二十,下次再犯,扣除軍餉三個月。”
無頭盔人臉色白了白,低聲道:“是。”
說完這些,關伯翊看著眾人,一字一句道:
“今日的事情也算給你們提個醒,以後若再是發生這樣的事,加倍處罰。”
眾人紛紛跪地,齊聲道:“遵命。”
處理完這件事,眾人很快就散了,隻是到了黃昏,士兵們發現,各自的柴炭袋子不知何時又有了滿滿一袋,一問才知,關伯翊下令以後每月給每個士兵們多加一袋炭。
一時士兵們心裡暖意融融,對這位暫代將軍更加心服口服了。
十日,轉瞬即逝。
大豐和邊戎進行了最後一次和平談判,依然無果。
此後,兩邊都不再做和解的準備了,而是全力為即將到來的一場大戰做準備。
因為彼此都明白,這是最後一場戰爭了,打了這麼久,是該結束了。
大戰於宣統四年十二月十七日開始。
大豐軍隊由年輕校尉關伯翊暫代將軍一職,指揮士兵作戰殺敵。
戰事持續了三天未完。
邊戎。
魏羅北本和任棟他們一起關在一個屋裡,隻是這天,外麵來人把他們趕出來,同時還有陳鷹,讓他們上了車,不知往何處駛去。
魏羅北心中隱隱有猜想,呼延聶關著他們十幾天未動,隻是時機未到,但現在終於到了。
車是籠車,外麵被罩著一層嚴實的黑布,雖然看不見沿途,但卻也隔絕了外麵人們的視線。
魏羅北挪到陳鷹旁邊,見他已經頭發淩亂,正在閉目養神。
“將軍,您那天究竟是怎麼被帶走的?”
陳鷹睜開眼看了他一眼,微微歎了一口氣:“他們不知使用了何種迷藥,無色無味,使我中了奸計。”
魏羅北又道:“將軍,你覺得今天會發生什麼?”
陳鷹望著車邊罩著的黑布,仿佛出了神一般。
“戰場瞬息萬變,把握好時機才能得勢。老夫征戰多年,本以為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經這一遭,倒無畏自己的下場,隻是……”
他放不下在京城後宮獨守的女兒。
陳鷹一輩子有過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隻是兒子都隨他上陣殺敵,戰死在沙場上,但最後就剩這麼一個女兒。
先帝當年下旨讓陳雪做太子妃那時起,他料到了,他這一生,注定無法卸甲歸家,怡養子孫。
鎮北大將軍的封號,風光無限,恩蔭世代,是榮光,同樣也是枷鎖。
從此,他的晚年注定在這兒度過,永不能隨意回京。
陳鷹閉上了眼,他的雪兒啊……當初那麼活潑可愛的團子,如今卻被困深宮。
“你在京城,可有牽掛的人?”陳鷹突然出聲問。
魏羅北垂下眼眸,良久,輕聲道:“有。”
陳鷹斜眼瞥他一下:“心上人?”
“嗯。”魏羅北看著自己手上的凍瘡,腦海裡不自覺地浮上了她嬌笑,嗔怪,怒目的樣子,不管哪一麵,都讓他日思夜想。
陳鷹見眼前男人不自覺溫柔下來的神色,好笑地搖搖頭。
“我不能死,我還要回去見她。”
陳鷹聞言,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對,希望你早日和你的心上人團聚。”
車行駛了很久,足足過了一夜,第二日才停下來。
魏羅北他們被趕下了車,這才發現他們到了戰場前線。
又在這裡被關了兩日,第三天,他們突然被人帶出來,趕向戰場。
陳鷹時常閉著眼昏睡過去,他仿佛一個在沙漠行走很久的駱駝,一聲不吭,外表看著若無其事,而此刻卻突然倒下,人們這才發現這匹駱駝早已經力竭。
魏羅北四處觀察著情形,不動聲色地任由邊戎士兵領著他們走。
鐵弗達已經死了,被關伯翊一箭穿心,他是聽見邊戎人說的。
而此刻,站在第一位的,是那邊戎王子呼延聶。
他們被帶到最前麵,關伯翊一眼就看到了他們。
“關公子,你們將軍還有魏校尉都在我這兒,隻是,你們將軍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啊。”
關伯翊看了一眼陳鷹和魏羅北,肅冷的臉上不見有絲毫神色變化。
“你想用他們來威脅我?”
呼延聶笑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隻是不知道鎮北大將軍在你們心中的份量有多重?”
“哦對了,他好像還是國丈對不對?”
關伯翊眼裡閃過一絲殺意,正在這時,他餘角卻看見魏羅北正靜靜地看著他。
關伯翊皺著眉看向他,隻見魏羅北被綁在身後的的手微微側露了一點,對他比了個手勢。
兩人雖然關係一直不怎麼和得來,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戰場上他們早已形成了默契,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已經知道了對方想要做什麼。
關伯翊的視線回到呼延聶身上,不耐煩道:
“你的條件?”
呼延聶道:“就先讓你和我打一架,如何?”
關伯翊一愣,隨即莫名地笑起來,仿佛此刻才突然正眼瞧著他。
“你就想和我打一架?”
呼延聶道:“早在京城時我就想和關公子比試比試,今日尋著機會當然不能放過。”
“行啊。”
關伯翊下了馬,信步走上前,與此同時呼延聶也下了馬走上前來。
關伯翊拿著自己的配劍,呼延聶同樣也帶著邊戎特製的刀劍。
在雙方無數人的兵馬注視下,呼延聶先出了招。
關伯翊不緊不慢地防守著,並不主動出擊。
呼延聶見此,知道他是在觀察自己的招式,卻並不畏懼,下手更用力。
幾個來回後,關伯翊突然出聲笑道:
“在京城時,我便注意到了。”
呼延聶抬眼看他。
“你的武功確實不錯,又有頭腦。”
“隻是可以,太驕躁冒進了,到現在還沒改。”
突然,關伯翊出手,一劍擊在呼延聶的手腕上,他頓時吃痛鬆手,刀劍就這樣掉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關伯翊反手將他擒住,待呼延聶正要反抗時,那冰冷的依然橫在了他的脖頸上。
一切發生得太快,邊戎軍頓時大驚。
“都退後!我這劍可不長眼。”
呼延聶眯著眼笑:“你想用我換他們?”
關伯翊挑眉:“不行嗎?難道王子覺得自己的命配不上他們?”
“可以是可以,但你隻能換一個。”
關伯翊看向他:“真忒不要臉,你現在是在和我談條件?”
呼延聶不管他,高聲朝邊戎軍喊了句什麼,邊戎軍突然一個人才用彆扭的漢話說道:
“放了我們王子,你隻能選一個。”
關伯翊眯著眼看了他們半晌,氣笑了:
“行,那就換將軍。”
陳鷹聞言抬頭看向關伯翊,緩緩地搖了搖頭,可關伯翊並不看他,隻盯著牽著陳鷹的邊戎兵。
兩邊都帶著人緩慢上前,一直到彼此隻有三尺遠的距離,雙方才突然放手,推著手中的人往對方過去。
呼延聶剛被放開的那一刻,卻並沒有往前走,而是猛地出拳,想要製服身後的關伯翊。
而關伯翊早有預料,抬腳踹在他的子孫根上,呼延聶頓時睜大眼睛,青筋暴起,痛苦地捂著下身跌了下去。
與此同時,大豐軍隊不知誰突然放了一箭,直逼方才邊戎軍與關伯翊談判的人,那人頓時從馬上摔了下來。
邊戎人被這忽如其來的變化驚得慌了神。
待陳鷹安全回到了大豐軍隊後,關伯翊又挾持住呼延聶,大喊:
“用你們王子換人,否則我立馬殺了他!”
邊戎軍目呲欲裂,恨不得生啖關伯翊的肉,可關伯翊完全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用你們王子的命放人!識相點!”
“關公子此舉未免太不要臉了。”呼延聶仍還直不起腰,咬牙切齒地說。
關伯翊冷笑:“彼此彼此。”
最終,關伯翊用呼延聶一個人的命,把陳鷹魏羅北一行人全部都換了回來。
呼延聶回到了自己軍隊,顧不上任何顧忌,陰鷙地盯著關伯翊,下令開戰。
又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雙方都殺紅了眼。
隻是在幾天後,呼延聶震驚地發現,後方糧草,被燒了個精光。
不隻是糧草,還有取暖用得柴炭,衣物,一切後勤供給的東西,都被燒毀了。
這當然是魏羅北的手筆,他那日被放回來後,立馬又趕到之前為尋找陳鷹而駐紮的地方。
一千精兵仍原地不動地駐紮在那裡,這是魏羅北的命令。
那日臨走前,魏羅北就料到,邊戎軍把陳鷹抓走,肯定不會沒有準備,所以他讓剩下的一千精兵按兵不動,即使他沒回來也不要輕舉妄動。
到了地方,魏羅北即刻帶著人又回到了邊戎後方。
那裡的人當然不會想到魏羅北又會回來。
畢竟他們還沒有收到前線的最新消息,還以為陳鷹魏羅北已經在前線做了炮灰。
邊塞天寒地凍,沒有了糧草和取暖之物,邊戎軍寸步難行,繼續打了沒幾天,呼延聶就下令撤退。
可此時大豐正人心踴躍,怎肯放過他們,一路乘勝追擊,不僅收複了之前邊戎傷占的城池,還攻破了邊戎國境十多裡。
正月十五,邊戎大勢已去,邊戎王急忙發出投降,想要和大豐談和。
大豐這才停止進攻,等待宣莊帝的決判。
邊塞大獲全勝的消息傳來,京城人無不歡欣鼓舞,宣莊帝更是下令減免全國三年稅收,舉國同慶。
正月二十四,宣莊帝下令停止追擊,與邊戎國談停戰條件。
最終,雙方簽訂一百年互不侵占條約,邊戎將之前侵占大豐的城池如數歸還並贈送大豐兩座城池,每年供奉銀兩馬匹若乾。
再怎麼不情願,邊戎國還是答應了這些條件。
然而,在停戰調和的日子裡,鎮北大將軍陳鷹病情不斷惡化,於正月二十一逝世了。
陳鷹自那日回了保邊城後,就病如山倒,起不來床。
或者說,在邊戎軍營裡的時候,他就已經生了病。
進出的郎中無數,開了許多藥方,可終究還是阻止不了他一日複一日惡化的病情。
在最後幾天,陳鷹已然是病入膏肓,形若枯槁。
大豐全體將士跪在門外,沉默不言。
不少人紅了眼圈,低頭拭淚。
崔淵坐在床邊,顫抖著握住陳鷹枯瘦的手。
昔日威風凜凜的將軍如今已經說不清一句話,渾濁無神的雙眼望著房梁,氣若遊絲。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這個老人嘶啞著喊了一句:
“雪兒……”
與世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