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閻王救人,一向是沒有救不活的。但被救活的人什麼時候能醒,他是不保證的。
林無邪大約是被穿肩而過的長劍傷到了大動脈,失血極多。這些天以來,他幾乎都是在昏睡當中度過。
任一意坐在窗邊,慢吞吞道,“...江左使今天剛遞回來的消息。般若城主大勝華山派以後,今日已經回到敦煌了。白鳳凰氣不過,給嶽克己下了點毒才走。現在華山派鬨著要來找我們算賬,但說了好些天也沒見他們真的動身...”
“什麼毒?”聲音輕輕的。
“說是什麼纏情軟骨散,專門讓假惺惺的偽君子渾身滾燙的。”任一意隨口回答,“小朋友不要問。我懷疑白姊姊在說些大人才懂的黑話。”
咦。玄衣少女驚喜回頭,“你醒啦?”
死裡逃生的貴公子慘白如紙,卻還是俊朗好看得如同雕塑一般。他鳳眼沉沉,對任一意一眨眼。
他這是在得意個什麼勁啊。任一意輕輕把林無邪扶坐起來,“口渴嗎?”
溫熱清茶緩緩入口,聲音卻還是沙啞的,“我想起來走走。”
烏發雪膚的玄衣少女起身一把推開窗欞,回首微笑道,“好啊。你來看看吧。”
林無邪緩緩扯出一抹微笑。
古樸內斂的重重樓閣,淩風建在千尺高的山崖之上。極目望去,綠意盎然的山穀重巒疊嶂,雲氣繚繞,恍如人間仙境一般。
往下眺望,就是波光粼粼的太湖。湖麵上星星點點,是蘇州船女撐著小舟在采摘蓮蓬紅菱。
原來任一意帶他回了明教總壇黑木崖。他們現在,是在山水溫柔的蘇州城外。
“喜不喜歡?我們太湖風景,比你們的杭州西湖如何?”
林無邪沉默許久,突然答非所問,“聖女,哪裡是你的樓院?”
任一意揚手往遠處一指,“隔著淩虛池,對麵就是。我怕你死了,特意把你放在我能時時刻刻看見的地方。”
池如寒玉,水氣氤氳。林無邪凝視著池對岸清雅簡素的院落樓閣出了神。
那院落裡的古桂樹,是不是就是自己在昏迷中日日都聞見的那道幽香?
“聖女,我傷到了經絡,隻怕沒有三年五載好不了。從此以後,就要打擾你與黑木崖的各位了。”
任一意:???
林無邪性格古怪冷漠,偏偏與黑木崖八字相合。東方白正在閉關。江去塵等人平時雖然眼高於頂,看他竟然也沒有很不順眼。
姓林的就這麼住下了。
而且他住得,仿佛還十分舒心的樣子。
燈下,任一意撐著臉把書看完,嚴肅對小侍女說,“璿璣,林無邪要看什麼書,就讓他自己去我藏書樓裡找。不用每次都端茶送水地留他坐,明不明白?”
璿璣嘀嘀咕咕地不服氣,“難得林公子長得那麼好看還如此好學,該誇才是。聖女也太嚴厲了。”
豈有此理,連璿璣都反水?任一意將書一扔,“好學是不是?好。”
次日見到林無邪時,她就不懷好意,“林無邪,反正你要慢慢養傷。我決定利用時間,把破譯你先祖密語之法教給你。”
“若要學會這破解密語之法,是要受些辛苦的。”任一意緩緩湧起微笑,“不過呢,這份辛苦你先祖林琮受過,我受過,現在讓你來受一受也很應該。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有苦大家吃嘛。”
他不是好學麼?那麼,她很願意教他來學一學...劍,橋,英,語。
喲,有人要使壞。林無邪似笑非笑地,毫不反抗,“好啊。那麼,就有勞老師了。”
璿璣本是日日下午都去院中送點心的。但她遠遠聽見院中的說話聲,繞道走了。
自從聖女開班授課開始,每日都被林公子激怒到崩潰,她勸架實在是勸累了。小侍女的命,也是命。
璿璣隱約覺得聖女是被套路了。但她不太好意思說。
烏發雪膚的少女正忍無可忍,怒道,“你平時聰明得和鬼一樣,怎麼就是記單詞不行?這很簡單啊,我再再再再說一次。你看,這個詞裡麵有個元音。元音記不記得?”
林無邪十分坦然,“不記得。不如聖女說得慢些?學生笨,老師就得受些累。”
“我說得還不慢麼?我天天說天天說!”任一意忽然停下,懷疑地打量神色正經的貴公子,“林無邪,你故意的是不是?”
“冤枉。我故意學不會,讓聖女天天對著我生氣、打我手心,可有什麼好處沒有?天底下哪有人喜歡被教訓的?”
任一意半信半疑,皺著眉不說話。
林無邪垂著鳳眼,慢吞吞整理起桌案來,“老師,不如學生陪你出去走走?也許看了黑木崖上的風景,學生能頭腦清醒靈活些。”
勞逸結合,是她那個世界的學習法則。任一意心中升起一線希望:也許勞逸結合了,林無邪就能開竅。
為了教育事業,她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林無邪散步散得姿態悠閒,“老師,山中近來花開得好,是不是?老師喜歡哪一株?”
板著臉的人還沒回答,上官長老卻遠遠趕過來了。
語帶為難,“聖女,是件小事,本不該讓你煩心的。有個華山派的女弟子,說是見不到林公子就自刎在黑木崖下。我們的人沒理她,她便動了手,打傷了我們的一個小弟子。我想著這人畢竟與林公子有些淵源,不好隨意殺了。白鳳凰她們正趕過去。”
二人都知道,那是嶽珊兒。
也不知她是怎麼從杭州一路追過來的。管事的小弟子們知道她來找林無邪的,雖然死死攔著,卻總歸不敢貿然動手。
剛到崖下,便聽見嶽珊兒哽咽著在喊,“小林子!小林子!你走後,爹娘將我鎖了起來。我日日夜夜都惦念著你的傷勢,終於求大師兄將我放了出來。”
私自放她出來,令狐匆一定會要被嶽克己夫婦往死裡責罰的。但她顧不得。
少女滿眼是淚,死命咬著下唇,“小林子,你是氣我那天誤傷了你,是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大不了,我還你一劍就是了。”
林無邪麵無表情,“當日,林家一夜滅門。嶽掌門收留我雖然是彆有用心,嶽師姐卻從來不曾害我。受嶽師姐一劍,不冤。”
“小林子,從你拜入華山門下開始,我心中就隻在意你,連大師兄都不再搭理了。大師兄對我那樣好!” 嬌麗的少女再也控製不住眼淚,“你看我一眼,我就高興得不知所以。你不搭理我,我就失魂落魄。”
“過去一年來,我們朝夕相對。你敢說你對我就沒有一絲絲的在意?”
林無邪思索半晌,認真道,“對你,沒有。嶽師姐,抱歉。”
他不由自主回首去看另一個人。
任意意一身玄衣,冷冷站在遠處。目光交彙的瞬間,她側開了臉。
是因為她!都是因為她!嶽珊兒滿臉慘白,衝上前啞聲嘶喊道,“妖女,你來做什麼?怎麼,你是來炫耀的?我告訴你,你今日擁有的這一切,總有消失無蹤的時候!你等著,你且等著!”
“白姊姊,算了。派人送她走吧。”
嶽珊兒驕縱自私不假,但也不過隻是一個愛而不得的少女罷了。不論是前世還是現在,林無邪對她,始終不公平。
而她也應該牢牢記得,林無邪與她,並不是什麼知己好友,隻是為了利益暫時結盟的過路人罷了。
林無邪,是為報滅門之仇而臥薪嘗膽、殺光半個江湖的瘋批林無邪。而任意意,也應該是心無旁騖的明教聖女才對。
“聖女…”
她迅速打斷林無邪,“今日事多,林公子早些休息。”
她叫自己林公子。不是像從前那樣略帶挑釁地叫,也不是像發脾氣時氣衝衝地叫他全名。而是,客客氣氣的一聲“林公子”。
林無邪心中猛地襲來一陣抽痛。他想再與她說一句話,她卻已經走遠了。
“你看我一眼,我就高興的不知所以。你不搭理我,我就失魂落魄。” 嶽珊兒說的話,他明白了。
黑木崖上的這些天,如同美夢一般。
可惜他的美夢,好像總是不能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