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都是保姆帶她,這次黎白山聽說過年要去大伯家興奮得睡不著覺,她隻知道大伯很威風,好像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其實黎白山也好奇地問過爸爸大伯長什麼樣,大伯家有多大,漂亮不漂亮,但是黎忠從來含糊其辭。
新年到來,黎向東的住處張燈結彩,黎向東的兒子兒媳已經回到家,對二老噓寒問暖。賓客絡繹,黎白山長大眼睛看著,豪華的,巨獸一樣的房子,本來期待的心突然變得很想逃離。
“馬上見到大伯,要有禮貌”
“嗯”
黎白山有點怯怯的,握著爸爸的手,這麼熱鬨的場麵她沒有經曆過,黎忠還特地給她穿了一身紅色的裙子,為增添喜氣。
黎忠和黎向東手足相見,分外親切,黎向東問他一年到處出差還是否適應,在北非還習慣不習慣,黎忠一副學生被老師問話的樣子,一段一段地回答。接著,黎向東像是不經意間注意到了黎白山,表演出一種不小心把她忘記了的愧疚神態,把她抱起來問她叫什麼名字。
“黎白山”
“爸爸給你起的吧”
黎向東老練的笑容,他非常了解黎忠,一定是弟弟,他從小安靜,喜歡風花雪月的故事,喜歡文字,文學。
“嗯”
黎白山點點頭
“第一次見麵,你該叫我什麼”
“大伯”
“那我就叫你,小白山,好不好”
“好”
一旁黎向東的兒子兒媳笑起來,兒媳打電話說今天請了許何風來家宴。黎向東一直記掛許何風的父親,這是一個好機會來敘舊。
長長的一張金邊木桌子,黎忠坐在主座黎向東的手邊,黎白山則被迫與黎忠分開,給要來的其他賓客騰地方,跟著黎家保姆阿姨坐在最後兩個角落,大人說話聲音此起彼伏,暖風哄哄地有點暈眩,她就要求保姆給她脫掉身上穿的小皮草外套。保姆給她夾什麼她就吃什麼,偶爾被嗆到了咳兩聲。
人們突然站起來聚到門口,討論和問候的聲音,一點點笑聲,她聽見一個與眾不同的女聲,溫柔磁性,她想到這個詞,質感,與其他人都不一樣。黎向東的女兒黎婷笑起來說何風姐來了。
“黎叔叔好,我在商場買東西,誠華就接到我再來,我們就晚了點。”
人們就接過許何風的大衣掛好,又走回來落座。
“誠華說他寧願去吃齋也不要吃我做的飯”
“何風做的飯不好吃嗎”
黎向東溫柔地笑著說
“我平時不做飯,前天我突然想試試鍋,就做了蝦,誠華說特彆不好吃”
“你爸爸還好嗎”
“放心吧黎叔叔,他特彆好,還特彆有勁,和當兵的時候一樣。我爸媽去海南了,這個年不跟我一起過。”
黎向東說起來
“這是我第二次單獨見你們倆,上次還是你們辦酒席的時候,誠華帶著你過來敬酒,你說黎叔叔你看,我說過我會找一個更好的,這是我的丈夫。”
“也是第二次見你,誠華”
蘇誠華笑了笑,以示回應。
席間人都附和起來,許何風開始把席間的人介紹給蘇誠華,她自小常常來黎家,黎向東曾是許父的老戰友,交情深得非常,許何風也認識黎忠。雖然不常見到,但她知道那是黎向東的弟弟。
“謝謝黎伯伯,我有時不會做事,還是何風教的我”
蘇誠華站起身來敬酒,又是酬謝,蘇誠華知道他的表現使黎向東滿意,已經可以準備抓住機會。不久女眷坐在沙發上聊起來,黎向東也帶著蘇誠華在門廳聊起來,一邊吸著煙。
黎白山在吃飯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敢說,席間的人也都忘了她,白山告訴保姆阿姨自己要用廁所就離開了她的視線,黎白山跑到三樓的陽台上,有點生氣地看著外麵漆黑的夜。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小女孩已經開始懊惱,好像自己是很怪的人,每次黎忠和彆人帶她吃飯,她都生自己的氣,為彆人總是說笑那麼自然,她卻總是像一個局外人。
“誠華,今天晚了,你們也喝醉了,黎叔叔說不要回家,讓我們住在小婷旁邊的房間。我已經讓保姆去收拾了。”
黎白山突然聽到身邊不遠處的聲音,許何風微醺時那聲音美麗得不可思議,在黑暗中飄飛,像一匹神秘的絲綢。她心裡一驚,趕快貼在陽台的角上,無聲無息。
“是不是擔心黎叔叔生氣,不會”
許何風笑了一下
“我從小就常來他家,不會見外的”
他們親吻,鼻尖纏磨,許何風掙脫他的手臂,下樓去洗澡。
蘇誠華推開門走進陽台,他像是終於卸下了一件喘不過氣的麵具,或者一副挑不起來的重擔,倚在欄杆上抽煙,那個煙味和黎忠抽的煙非常不一樣,不嗆,淡淡的。黎忠抽煙的時候總是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裡,直到滿房間煙味,煙已經濃的咳嗽才會出來。
除夕夜冷風刺骨,黎白山幾乎凍透了,但蘇誠華進來的時候把陽台的玻璃門給關上了,蘇誠華雖然背對著她,她也沒辦法偷偷地出去。那身紅色的呢絨裙子已經冰冷,她甚至想伸手去摸一下自己的小腿,幾乎僵住了。樓下的人還在聊天。過一會爸爸走了把自己丟在這裡怎麼辦,黎白山想。
她沉默地看著蘇誠華,他看起來很精神,她想對,就是這個詞,精神。每次看到電視裡長得帥的明星,爸爸都會說這兩個字,精神。他的頭發因為冷風吹,落下了一絲在額前,此時蘇誠華好像突然對地上的一團紙感起興趣來,伸出腳去要把它撥起來,神態像小貓玩球,或者一個小男孩玩玩具。皮鞋前後踏了兩下,他發現那不是紙團,隻是大理石地磚上的一片白色橫切花紋,竟露出一種失望的神色。
他不再執著於地板磚,倚在欄杆上又點著一支煙,抽了一口就放在手裡,嘴唇無聲地念著什麼,想了一會兒又重念,好像一個導演在改動台詞。
“啊欠”
黎白山又困又冷,最終還是打了個噴嚏出來,一下子抖了一下清醒起來。蘇誠華飛快地轉過頭看向這個角落,一瞬間就把臉上的麵具又戴了回來。他大步走過來,發現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她好像發覺自己的存在惹了禍,正驚恐地看著他,想要開口解釋。
“叔叔,這裡實在太冷了,叔叔”
蘇誠華的神情微微一怔,在他看到白山的臉的一瞬間,好像在他的思考中顯示出一種靈光乍現,他走過來彎下腰問她,
“你是誰的女兒”
“黎忠”
他的那種思考的神色又出現,好像已經完全猜測出了什麼。這個小女孩是黎向東的女兒,在他看到她的眼睛和上麵那顆痣的時候他心裡就在說,一定是黎向東的女兒。
“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就說她叫黎白山,是白色的白,山峰的山,
又說她爸爸起的這個名字,因為爸爸去過以色列,黎巴嫩,看到了白山。又說爸爸會說很多語言,甚至猶太人說的話,爸爸說和猶太人做生意不容易,他們隻追求上帝,對其他所有人不屑一顧,他們認為其他人的痛苦不算什麼,隨時可以欺騙利用。
蘇誠華就笑出聲來,問她這真的是你爸爸說的嗎,你才那麼小他就給你什麼都說,不會是你自己看書編的吧。
女孩說不是不是,爸爸還說過好多好多話,說法國怎樣,法國女孩怎麼樣漂亮,都不吃飯特彆瘦,爸爸還會按照法國女孩的樣子來給我打扮,爸爸喝醉了就講一個法國阿姨的事,或者講猶太人對上帝有多虔誠,因為他們不僅想要錢,還想要,她想了一下,永恒,她肯定地說了一遍這個詞,永恒。
蘇誠華欲言又止地笑,又問她你家住在哪,念書上幾年級,女孩全部回答,好像在期待他赦免什麼。
他突然感覺到冷,西服都涼颼颼的,本來就不是很舒服的衣服,貼在身上更是冷冰冰。女孩也已經凍得發抖,看得出來是勉力支持著和他講話,好像怕他。
他把陽台門打開,問女孩想不想進來,她點點頭答應了。那門是自動的,鬆手就會合上,他站在旁邊撐住直到黎白山進來,自己也邁步進去,門關上了。
房屋高大的內壁被一片片的紅木紋貼麵所覆蓋,釉麵泛出深紅色的光澤,從腳下一直延展到頭頂,兩個人一左一右無聲地並排站在牆邊。女孩仍然感覺到冷,雙手在胳膊上揉搓著,進到有暖風的房間裡,她舒了一口氣。紅色的毛呢裙子很讓她看上去茸茸的,腰那裡有點撐得鼓鼓的,還是小孩子的樣子。腿上穿了一雙黑絨長襪子,小腿細細長長。像法國小女孩,她抬起頭發現蘇誠華站在一旁看著她。
叫我一聲,蘇叔叔,好不好?蘇誠華咧開嘴笑,問了一句。他好像又變回了剛才踢紙團的那種樣子,二人一起靠在牆上,像在一起躲什麼一樣。女孩就答應了,抿著嘴笑了,臉凍得像蘋果一樣紅。蘇誠華突然說,你不害怕嗎,我可比猶太人更壞,人越壞就越虔誠,所以我也更知道什麼叫永恒。女孩就問是什麼,是上帝嗎。他就回答說不是,如果你有一件事情做不完,最後彆人給你做完了,那就是永恒。這不比信上帝好多了嗎,自力更生。
女孩抿抿嘴,冷不丁冒出一句令他心驚的話來
“你是不是羨慕大伯的公司”
看著女孩的發頂,他本想馬上否認,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直到他在心裡確認了一個並不會顯得自己有點心虛的答案。
“是的,但是你大伯的公司太大了,我雖然壞,也不想要這麼大的責任,我有一間小小的廣告公司,已經夠忙的了”
她的腿凍得有點不當事,在她想邁步的時候一歪,黎白山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她小聲地哎呦一聲,揉著自己的小腿,蘇誠華蹲下來把她扶起來站好,
“黎白山,我給你道歉,我要是早點發現你,你就不會凍了這麼長時間”
女孩站起來,搖搖頭說沒有關係。
蹲下的動作折動衣服,一張小卡片從他的西裝口袋掉出來,輕盈地翻轉飄落,滑到二人眼前的地板上,靜靜地躺在那裡。
黎白山把它撿起來,是一張空白的撲克牌,正麵用鋼筆畫了兩隻小魚,一隻是寫生的筆意,觸感真實,另一隻是卡通的風格,小魚長著大大的眼睛,很可愛很誇張。魚腹這個地方仍然是空白的,好像還沒有想好後續把什麼東西畫在裡麵。
“蘇叔叔,這是你畫的嗎,你會畫畫”
“是的,這是我給我的公司畫的,我想往裡麵畫一顆珍珠,或者寶石,或者金磚,或者爆竹。有個好兆頭,讓我賺更多的錢”
蘇誠華故意說,以便讓自己顯得庸俗。其實他隻是因為沒有時間,懶得描繪鱗片,就擱下了筆,他絕對不會往裡麵放寶石,或者金磚爆竹,心想那多老土。
女孩好像急起來,說不行不要畫寶石,這樣就不是漂亮的小魚了。
“送給你了,你想往裡畫什麼就畫什麼”
女孩飛快地點點頭,把卡片裝進裙子的口袋,對他說謝謝。
她說蘇叔叔,你不壞,我先下樓,你自己在這裡呆著,這樣他們就不會問。然後就跑下了樓。
黎忠抱著女兒和黎向東告彆,蘇誠華也挽著許何風走到門口送他們,許何風這時已經洗過澡換掉衣服,披著柔軟的羊絨披肩,整個人散發出溫潤的光澤。黎向東家門口的兩個石人雕像猙獰地舞著劍。黎忠與黎向東他們說話寒暄,深深的夜裡,黎白山隻記得自己一直在看著蘇誠華,她有點困倦了,靠在黎忠的肩膀上,看著蘇誠華風流倜儻的樣子,非常挺拔,他的手虛挽過許何風,在她眼前抓了一下,好像在逗她,許何風的目光一下子被握住的手吸引,轉身看到他,一瞬之間的驚訝和放鬆使她笑起來,靠在他的懷裡,蘇誠華的手在她麵前張開,裡麵是一隻小小的發繩。她輕呼著說難怪我洗了澡出來找不到,原來你把它拿走了。
黎向東開始帶著蘇誠華見生意夥伴,對他說你就像我的女婿一樣,蘇誠華辦事伶俐,從一開始的第一樁生意就讓對麵的負責人對他印象非常好,黎向東他和看準了黎忠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嗅覺靈敏,任何一點輕微的暗示和敲打都可以被他完全解讀,很快做出相應的調整。黎向東今天的商業帝國來自許父的幫助,許何風的父親雖然已經退休,依然能給蘇誠華一個憑借的機會。
原本的采銘公司還是歸蘇誠華負責,蘇采銘是個重感情的人,原本的老員工都紀念他,蘇誠華也沒有對他們做太多的調動,黎向東的勢力給他拉攏了更多的資源,從廣告公司變成電影公司。言語之間他能感到他們也都認為蘇總的侄子給這間公司帶來了希望,蘇誠華是服眾的。
許何風站在黎氏公司大廳,極其高曠的玻璃天花板上垂下巨大的玫紅色花球,萬朵玫瑰簇擁,四周安靜非常。看見他,許何風走過來,她嗅到一點酒氣,感到今天蘇誠華可能喝了點酒,就開車帶蘇誠華回家。路上她不時通過餘光看著副駕,蘇誠華靠在椅背上,
“少喝點啊,那麼努力”
蘇誠華把座椅調低了一下,莊重的話語,卻是玩笑的語氣。
“我不能辜負黎先生的栽培”
許何風笑起來
“當著我就彆演了,這老爺子跟我爸一樣,眼睛毒,你想什麼,連我都知道,他會看不穿嗎”
蘇誠華低低的笑起來,換一副戲劇男主角的莊重語氣
“何風”
“嗯,是我”
“何風,嫁給我吧,我不懂藝術,也不懂珠寶,還帶著一間半死不活的公司,但是你會答應的,因為你愛我,我知道”
他重複著求婚時說的話語,當時他拿著的那枚戒指,此刻就在許何風握著方向盤的纖長手指上,閃閃發亮。許父拗不過女兒,但終究費了三天才做好心理準備接受他,二人立刻甜蜜非常,又是訂製愛巢又是裝修。
許何風聽著他說,才聽到一半就咯咯地笑起來,
“當時我隻說我願意,現在想想,我是不是該說,雖然第一次的愛情隻是一種虛假的幻想,第二次的愛情到來時我仍保有一縷純潔的靈魂”
她用著哀婉的女主角嗓音,蘇誠華和許何風同時笑起來,
“猜一猜,我為什麼喝醉了”
“黎叔叔帶你談生意了”
“是,碰巧遇見一個導演,還有演員..當紅小生”
他好像特彆不情願地說出最後這個四字詞語,想起那個男演員來,看起來很正氣,喝了酒就油嘴滑舌起來。
“但是沒有編劇”
許何風笑了起來
“我明白了,你想讓我給你寫電視劇”
他們下車,回到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