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最為繁華的酒樓裡,麵容姣好的歌女持琵琶向眾人盈盈一拜,她唱的是的蘇州小調,開口間便將人從繁華京都帶回了水蘊江南。
謝晏把玩著手中的酒盞,待到歌聲漸歇,聽眾離席,他才將杯中的酒一飲而儘,不緊不慢的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起身向樓上的隔間的廂房走去。
“子安,你可讓我好等了”
手還未搭上門,廂房門便被從內拉開。門邊的少年人穿了一身青綠色的衣衫,衣服上用青絲繡著華貴圖案,側身係著一塊刻有曾字的玉佩,年歲看上去大約隻有十七八歲,見到站在門口的謝晏,眸子亮了亮,隨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眼神忽的就暗了下去,他抬眼打量了一眼謝晏的臉色,有些耶喏的低聲道
“你哥哥的事情,你也彆太傷心了……”
“進去說”。
謝晏神色未變的拍了拍對麵人的肩膀,徑直走入廂房。
桌上的茶像是剛剛沏好不久,還冒著縷縷茶香,待到屋內候著的侍從琴師被一一屏退,原本還有些熱絡的房間靜了下來。
二人相對而坐,曾俞端起茶淺抿了一口,茶剛入口,他便皺起了眉頭“這什麼破茶?”,剛端起來的杯子轉眼又被放回桌上,嫌棄幾乎要溢了出來
“洛京第一酒樓的茶就這鳥樣?”
謝晏挑眉看了他一眼,語氣淡淡“這可是前些日子駐春樓特意去江南采購的龍井”
“是嗎?喝不出來”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他補充到“我娘最近新得的茶比這好上百倍,下次給你帶來”。
“你彆又跟上次一樣被你娘發現,最後圈在府裡抄書了”。
“不會不會”曾俞滿不在乎的擺擺手,“我娘可疼我了”
兵部尚書家的獨子,哪兒有不被慣寵的道理。
謝晏不置可否,手中的紫金骨竹扇幾經開合,他看著飲茶後就一臉苦仇深大的眼前人,說出的話語有幾分調笑的意味,但語氣卻是難掩疲乏
“你這樣火急火燎的尋我來酒樓喝茶的”?
“當然不是!”曾俞有些憤憤的開口,緊接著他滿臉警覺的四處環顧了一圈,在確定無人後,壓低聲音道
“子安,你上次讓我打聽的事兒,我得了一點消息”
謝晏動作微頓,終於將手上的把弄的扇子放了下來,順手端起桌上的杯盞,熱氣嫋嫋攀附而上,讓人有些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如何”?
“昨日我躲在書房聽父親跟侍郎議事時說,甘州的糧草出了問題”。
謝晏麵色有疑,抬眼看向曾餘,問道
“甘州的糧草告急之後,朝廷不是立刻征收了派送了五十萬石糧草嗎”?
增收甘州糧草的事情鬨的沸沸揚揚,近年來大雍各地旱災蝗災頻發,五十萬石的糧就算是平均額度分配下去,也不知能夠壓垮多少人,兜兜轉轉一圈下來,還剩下近十萬石糧的空缺,最後還是王家領頭朝中官員給填上了。
“甘州的糧草出了問題”謝晏將這句話琢磨著又念了一遍。
五十萬石的糧支撐足夠軍隊一年的時間不假,但如若派去的糧草出了問題呢?
謝晏再開口時的語氣幾乎滲出冰來
“你說的…”
“子安”曾俞定定的看著謝晏,麵色有些凝重,遲疑了半晌後終於開口“我說的是派送去往甘州的五十萬石糧。”
派送的軍糧出了出了問題,原本該最先知曉的謝家卻未聞半點風聲,反倒是事後從兵部那得來的消息。謝晏未發一言,就連曾俞也極為罕見的麵色凝重起來,廂房內靜寂無聲,卻又醞釀著驚濤駭浪之勢。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本想著偷了字畫就走的,誰知遇上了父親議事”曾俞有些苦悶的撓撓頭“原本兩人隻是在商討練兵鑄器的公事,我本想著伺機從側門溜走來著。後來不知怎得就將話頭引到了前幾日史將軍的事上。”他看了低眸撇了一眼謝晏,見其神色不動才繼續說
“父親同侍郎似乎有所分歧對於此事,然後我聽見侍郎說...侍郎他說......”
謝晏等了半晌也沒聽見下文,反見對坐的曾俞換上了一臉的憤懣之色,便主動開口問道“他說什麼?”
曾俞拿起桌上將涼的茶水,猛的一口氣灌了下肚,他皺緊了眉頭,咬牙切齒的說
“那個王八蛋說謝家的殺伐業戮太重了才致使了今日事態。”
殺伐業戮太重?謝晏意味不明的輕笑了一聲,也並未反駁。自顧著起身拿起茶壺將曾俞麵前剛空的杯子重新蓄滿。曾俞生著氣,見謝晏沒什麼反應。心火更甚,癟了癟嘴
“哪還有什麼閒心來喝茶!你怎麼不罵這王八蛋?”
“有什麼好罵的。”謝晏垂眸道“我們家本來就是血海屍山裡闖過來的”
“你這人怎麼這麼死腦筋!”謝晏的回應讓他有一種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曾俞站起來擼了擼袖子,準備拿出自家父親訓斥自己時那股恨鐵不成鋼的氣勢來好好的教導一番謝晏,卻瞥見那人眉眼間懨懨一片,又想起了近日他家中的事宜,隻能暗暗歎了一口氣,又老老實實坐回了凳子上。
“侍郎....不對,那王八蛋說謝家的殺伐業戮讓天神震怒降下神火,兩座糧倉在臨行前兩日被燒就是兵敗前兆。”
謝晏皺眉,“你方才說臨行前兩日糧倉被燒了?”
曾俞篤定的點了點頭“對啊,但是我都沒聽說哪兒起火了,你知道”?
謝晏看著曾俞,說出的話語在空蕩的房間裡格外明晰
“普渡寺”
普渡寺被譽為洛京第一寺,前朝年間戰亂不斷,為佑黎明眾生安定,王氏一脈共同集資籌建了一座廟宇,為念寺廟建立初衷,故取名普渡寺,即為普渡眾生之意。
為感念王氏功勳,普渡寺便一直由王家的子孫後代代為管理。洛京第一寺名頭由來並非單指規模大小,更指香火之盛。難能可貴之處在於各地民眾到寺廟中祈願祭拜時,廟中並不收取信徒的香油錢,這是立廟以來的規矩,本是建廟之初感念民眾疾苦,故不收取信徒分文。哪怕時至今日,天下安定了些,這條規矩也未有過改變。
洛京的鏢師在送鏢運貨前大多都會來這號稱洛京第一寺的普渡寺中拜神,祈求運送的貨物順利到達。就連押送軍糧也是如此,在臨行前一周的時日,由負責的押送的官員到普渡寺中潛心拜叩七日。後為求便利,朝廷特意在普渡寺旁建了糧倉,等祭拜儀式完成之後即可啟程。
曾俞對洛京的酒樓樂坊可謂稱得上是如數家珍,如若說起禮佛廟宇又多半是一問三不知的,這次他卻莫名覺得有些耳熟,將“普渡寺”這個名字在心裡來回過了兩遍,正思索著,突然瞥見了桌上剛沏上的茶水,猛地想了起來
“子安,我給你說的那個茶葉!就我娘新得的茶葉,就是從普渡寺僧人處購來的!”
“普渡寺?”謝晏眯了眯眼,壁上的燭火照進眸子,襯出瀲灩之色。他是將門出身的世子,身上卻不顯出血氣,平日打馬倚橋時本是有些淩厲的眉眼,反倒是莫名的帶出來幾分風流穠麗的模樣。
骨節分明的手一下一下的隨意的扣在實木的桌子上,發出細微的聲響,跟樓下斷斷續續傳來的歌聲倒顯得相得益彰。連說話的語氣也是輕飄飄的。好像不甚在意的樣子。
“寺裡哪個僧人能有這麼手眼通天的本事,還能拿出來你看得上的茶葉?”
江南龍井向來得皇室青睞,按例每年都是要進獻於宮中的。此次駐春樓也是耗了不少的心力,親自下了一趟江南才得來了這一定份額的龍井茶葉。
而曾俞說所得的茶葉竟比這江南龍井還要好上百倍,那便不可能不謂之珍品了。他竟不知向來以清儉示人的普渡寺還能有這號人物。
“誰知道呢。”曾俞聳了聳肩,他一時有些摸不清謝晏的態度,為求穩妥隻能閉口不言,心裡暗自思索著該怎麼開導一下性情大變的某人。
還沒等想出開導方法,某人倒先幽幽的開了口
“遠澤”謝晏看著曾俞誠懇道
“......”
“我過幾日要暫住普渡寺禮佛”
曾俞想起近日自家母親日日往廟宇中跑的癡狂模樣,登時心下大駭,苦口婆心的連聲勸告,麵上露出幾分痛心疾首之色
“子安,雖說近來有些難平風波,但神佛之事是萬萬信不得的!”
還未等曾俞說完,謝晏自顧地開了口
“遠澤,你幫我放些消息”
一片樹葉被北風裹挾著飄飄然從窗外舞了進來,飛至謝晏身前,被他伸手接了下來。他站起身,行至窗前,淩風颯颯他手中的枯葉又歸於天地間。
一葉落知天下秋。
“就說謝家世子因殺伐業戮過重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