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李勝男在角落裡一直待到了日頭偏西。

此時她的眼裡已經沒有眼淚再流出來，整個人渾渾噩噩，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她也已經凍得僵了。

直到她的肚子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叫喚，才讓她如夢初醒般勉強找回一點神智。

得活著，得活在這裡。

她付出了那麼多的代價，從人間跌入地獄，也不過隻是為了留在這個夢裡。

所以她不能不吃東西。不吃東西會死。她不能死。

抱定了這樣一個念頭，李勝男最後抹了一把臉，撐著牆站起來，四下裡看了看，開始思索自己的處境。

白天逃跑的時候，自己雖說是冷靜的，但那時她的靈魂更像是遊離在她的身體之外，輕飄飄的，如同一個氣球一般，被一根無形的繩子拴著，拴在她的頭頂上方三尺，俯視著這一具軀體的逃亡。而此刻，她的靈魂卻像是終於回歸了這肉體凡胎，小小的一隻氣球不得不擔負起這沉重的肉身，在她起身時試圖借力向上飄一飄，卻終究又被這一攤骨肉壓回原地。

得先吃飯，李勝男想。

吃完了才有力氣思考接下來的事，李勝男想。

於是她悄悄地離開了藏身的廢棄倉庫，再悄悄地溜進了村子。

臨近晚飯時間，路上沒有多少人，家家戶戶都圍坐在廚房裡等待著開飯，間或有孩子捏著手機或現金跑出來，再呼哧呼哧地闖進某扇門裡，不一會兒便抱著一個裝著醬油或醋或酒的瓶子出來，然後呼哧呼哧地跑回家。

李勝男看見一個小男孩跑進超市的門，鎖定了超市的位置，待他離開後，悄悄摸到了門邊。

超市的老板也是心在曹營心在漢，一邊看店，一邊坐在櫃台後麵低頭刷手機。

李勝男看著店內無人，老板又沒看見她，飛速抬頭掃了一眼，見店內沒有監控，於是矮下身子竄了進去。

進去了一聲不敢出，摸到食品貨櫃旁邊，輕手輕腳地挑著包裝袋的聲音不大的東西揀了幾件，抱在懷裡，看著店老板依舊刷手機刷得專心致誌，就飛快地無聲地竄了出去。

回到藏身的小倉庫，把東西放在地上，她才有心思細細察看她到底偷了些什麼。

偷。

這個字在這一瞬間猛地闖進她的腦海，竟如同通了電一般，鞭子一樣抽得她渾身一個激靈。

這一鞭子讓她很是呆愣了一瞬。

她現在居然已經墮落成這樣了。

但是她很快又回過神來，拆開一盒餅乾，就著袋牛奶吃了起來。

一邊吃，她一邊靜靜思索：她當然不會指望著局裡追到大集就追查不到她的下落，那不過也是拖延時間罷了，她今晚要趁著夜色進行下一步的轉移，但是前提是她要為自己接下來的跋涉做一些準備。

那家超市不錯，沒有監控，位置也好，就在村口，沿途也沒幾家住戶；店裡麵東西很全，除了一些吃喝和日用品，竟還有一些簡單的衣物在售；剛才在去的時候順便觀察了一下，門上掛著的是普通的U型鎖，櫃台上的是老式收銀機——都很方便打開——而那個店老板看起來也是個老實人——李勝男不禁驚訝於自己一個曾經的警察或者說現在的隻是停職還沒來得及被解除公職的警察竟然會如此縝密地思考如何去謀奪一個普通老百姓的財產——但是那家超市確實是她如今的最優之選。

李勝男吃完了剛偷來的食物，在倉庫裡胡亂找了點東西墊在屁股底下，然後坐下開始閉目養神。

直到月上中天，李勝男睜開了眼睛。

四下裡萬籟俱寂，隻有遠處的大海還泛著濤聲——村子裡連隻狗都沒有叫。

大年初八——又或者已是初九了，天上的月亮圓了一半多，光芒淡淡的——但好在能勉強視物——順著舊倉庫的天窗灑進來，在李勝男身前的空地上灑下一小片正方形的光。

李勝男縮在陰影裡，看著這片正方形慢慢地移動，慢慢地遠離自己，她往手上哈著氣，耐心地等待著。

估摸著時間已經來到了後半夜兩三點鐘，李勝男借著月色摸出了倉庫。

此時此刻，正是人們睡得最沉的時候。

即便是有打更的人、看門的狗，也都是最人困馬乏的時候。

李勝男摸到了那家超市的門口。

門上果然掛著她之前見過的那把U型鎖。

李勝男拆下自己褲子上的一個裝飾品，捋直了上麵的鐵絲，將鐵絲捅進了鎖孔。

她會開鎖，這在局裡不是什麼秘密，剛畢業分去做片兒警天天幫人找鑰匙開門的時候練出來的手藝，在局裡備過案，光明正大，隻不過是開不了那些電子鎖，隻能開一些類似這種，普通的鎖。

但是這也夠用了。

李勝男從沒想過，自己這手原本是在局裡備了案的以防萬一的“溜門撬鎖”的手藝，有朝一日竟然真的會被她用來溜門撬鎖。

當時練開鎖的時候隻是想著“技多不壓身”，沒想到今日竟然真的用上了。

可惜是在這種場合。

李勝男胡思亂想著，那把U型鎖被她穩穩當當地打開了。

她輕手輕腳地溜進了這間小超市。

首先就溜去了角落裡那一排在售的衣物。

衣服其實不多，隻有兩三件大衣，但是旁邊很是擺了些帽子圍巾手套之類的東西，李勝男挑了一件厚實的衣服穿上，又找了圍巾帽子，再把手套揣進兜裡，這才轉身跑到食品區。

在櫃台上拿了兩個塑料袋，裝了些體積不大但是又扛餓的東西，裝了兩瓶水，再去拿了些必需的生活用品，李勝男又溜到了櫃台。

她的手機沒了，身上又沒有現金，她用那根小鐵絲捅開了櫃台上的收銀機，把每種麵值的鈔票都從下麵均勻地抽了幾張。

沒敢動明麵上的。

她很小心，不管拿了什麼，都儘量做到了不引人注意。

隨後好好地關上收銀機，離開小超市，再原模原樣地鎖好U型鎖。

李勝男站在小超市門口，嗬出一口霧氣。

遠處村子的另一邊傳來一兩聲犬吠，但也像老頭兒睡覺時的咕噥似的，叫了兩聲便沒了下文。李勝男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左右看了看，把衣領立起來，低頭往前走。

那間廢棄的小倉庫不過是個中轉站，她已經把帶有她的痕跡全部清理了個乾淨，也把那麼短短一會兒產生的生活垃圾分彆混進了其他村民家門口的垃圾袋裡。

小倉庫她不會再回了，這個村子她也不會再回了，她會繼續遠走，可是要去哪裡，她心裡卻沒個念頭。

她站在村口，遙遙望了望自己昨天順的那輛電動三輪車，想了想，最終也沒再回去騎它。

她隨便選了一個遠離天海市公安局的方向，提腳往前走。

走了兩步，在地上撿了根棍子，自己在前麵一路走，一路把身後自己的腳印劃拉劃拉著擦掉。

村裡的腳印很快就會被早起的村民們破壞掉，可留在村外的不行，得把它們處理了。

李勝男就這麼一路走，一路擦，走得不快，慢慢吞吞的，還揣著一隻手，弓著腰，背影看起來很是有些老態龍鐘的味道。回想起來這一天，恍惚間仿佛過了一輩子一樣，早上她還盤算著去找把她養大的叔叔攤牌套話，打消他的懷疑，可是到了晚上，此時此刻，她卻已在逃亡的路上了。

而她的叔叔，此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李勝男覺得有點後悔，她隻記得當時大腦一片空白，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隻想著不能讓他拿著那些證據，不能讓他送自己回到現實，可是當時隻覺得他不死就沒有其他的辦法，隻覺得除此以外沒有其他任何能阻止他的方法……

所以那把刀就那麼刺出去了，在她自己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刺出去了。

或許她骨子裡就是這樣的人吧，她的母親，她的妹妹，還有她，她們都是殺人的人。

都是這樣，用一場火、一盆碳、一把刀，斬斷自己的過去，葬送自己的未來。

李勝男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拖著木棍走，一直走。

回頭看看，什麼也沒留下。不知前路，也不留來路。沒有去處，也沒有歸處。

李勝男看著看著，突然就笑了，笑著笑著又突然發現，自己的腮邊有滴眼淚流下來。

反應過來後趕緊抬手擦掉，生怕又像上次一樣留下個什麼含有無機鹽成分的土壤，讓痕檢的那幫家夥給篩出來。

這個想法倒不知道為什麼把李勝男自己給逗樂了，現在可不能叫什麼“痕檢的那幫家夥”了，他們是“警方的相關檢測人員”，而自己是在逃案犯。

於是李勝男笑完之後，發現自己又笑不出來了。

就這麼哭兩下笑兩下，李勝男抹了抹眼淚，就拖著那根棍子繼續劃拉劃拉著朝前走。

走去哪兒呢？不知道。但總歸是得朝前走的。

她不能留在這裡，她得一直轉移，她得儘最大的可能拖延警方找到她的時間，隻有這樣，才能儘可能久地留在這裡。

而她必須留在這裡。

那就走唄。

不知道去哪兒，也得走唄。

偷偷摸摸躲躲藏藏，也得走唄。

隻要能讓她一直留在這裡，那就一直走唄。

走唄。

李勝男走在淩晨的濱海村莊的外麵，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麵，拖著根棍子，慢慢走著，慢慢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