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李勝男他們一行四人,很是費了一些力氣才擠到蒲海的出租屋所在的那棟樓下。
樓下已經拉了一圈的警戒線,小區裡的男女老少都圍在線外引頸而望,咬著耳朵交流著自己剛剛不知道從哪聽來的小道消息。各種體型花色的狗在人們腳邊穿梭,偶爾闖進警戒線裡麵去,又被李勝男他們的同事們攆出來。
樓裡麵的居民已經被清了出來,最先發現蒲海的房東,以及稍微和蒲海有過一點交集的領居們,都已經被挨個叫過去詢問線索。李勝男他們四個一邊在脖子上套上工作證,一邊擠過圍得裡三圈外三圈的人群。
“我聽說裡麵死的那個是個鴨!……那還能有假?老張頭剛跟我說的,他外甥不是在派出所上班的嗎,肯定是聽派出所的同誌說的啊!……”
“那男的據說是被騙著□□,然後一步一步上套,裡外裡欠了二百多萬,還不起了,自殺啦!……”
“聽說是讓他女朋友甩了!那女的給他戴了綠帽子,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還勾搭了不三不四的人,大了肚子之後跟彆的男的跑了!……”
“……”
“……”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當他們終於擠過重重疊疊的人群,踏上狹窄的樓道的時候,李勝男感慨。
“嗨,大過年的,本來大家就都閒得慌,這時候可不就小道消息滿天飛嘛。”路天辰安撫她道。
“哎呦喂,這下子他們可有的嘮了,”楊乘風都快被他們逗笑了,“我跟你們說,就這點兒事兒,他們足能嘮到二月二。”
“且等二月二的時候咱們再來聽,這故事都不一定能被傳成啥樣,那故事版本都不一定能迭了幾代呢。”楊乘風說。
“你們三個,嫌案子太簡單了是吧?”張江走在最後一個,聽著他們仨聊天,終於陰沉沉地開口。
天海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長張江,那是比路天辰路主任更加不好惹的存在,他一發話,那三兄妹立馬全都閉了嘴,一聲都不敢出。
一時間樓道裡就隻剩下他們幾個的腳步聲。
蒲海住在五樓。
五樓的樓梯口也拉上了警戒線,他們四個人鑽進去,看見法醫室主任杜唐正拎著工具箱站在門口,不知道跟助手在說些什麼。
“初步判斷是割腕自殺。”看見他們來了,杜唐停下跟助手的話,轉過頭來先跟他們說,“普通的美工刀,手腕上割了好幾刀,傷口走向符合割腕自殺的分布特征。”
“看屍體的腐化程度,估計是過年前後動的手,很有可能是除夕。”杜唐補充道,“當然了,具體的還是得等把屍體拉回去仔細檢查了才知道,但是由於死亡時間已經比較長了,可能會有一些誤差,你們要做好準備。”
“我們有什麼好準備的?”李勝男說,“需要準備的是你,因為你要給我們一個儘可能詳細的報告,才能方便我們破案。”
“這些不用你跟我交代。”杜唐說,“我好歹也是乾了上年頭的老法醫,整個天海市我說第二還沒誰敢說第一呢。”
“那行,那到時候就等你報告了。”張江說,“一會兒我們進去看一眼現場,你就可以把屍體拉走了。”
然後他們一行四人就越過杜唐進入了那間狹小逼仄的出租屋。
小小一間出租屋隻有不到二十平米,是拆出的獨單,裡麵擠擠挨挨地堆著各種生活用品,中間一張床,靠牆角擺著一張桌子,另一邊牆角放著個小衣櫃,除此以外幾乎什麼都沒有,一目了然。
而後來,李勝男驚訝地發現,在這麼小的一個房間裡,居然還有一個麵積不到一平米的小衛生間。
“這住得也太小了點兒。”楊乘風感慨道。
“已經不錯了,好歹是個獨立的屋子,有不少人和人合租的麵積比這還小,而且連個獨立的衛生間都沒有。”李勝男說。
蒲海的屍體就在他不到一平方米的小衛生間裡。
衛生間裡是個蹲便,看起來還算乾淨,蒲海蜷縮著身子,擠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麵,頭歪在一邊,抵在牆角,一隻手搭在蹲便的邊上,白色的瓷磚部分,半隻手懸空,手腕上的血就順著這條線路一路滑進蹲便的下水口,時至今日血跡早已乾涸,隻留下一道蜿蜒的黑紅色的痕跡。另一隻手保持著抓握的姿勢,但是美工刀已經掉落在地,刀刃上凝結著的血跡仍清晰可辨。
衛生間的燈大白天的也開著——是先他們一步趕來的證物科的同事取證時打開的——白慘慘的燈光照在刷得粉白的牆壁上,反射著燈光比原本的亮度更刺眼了幾分,也在蒲海的屍體下方留下了一圈濃重如墨的陰影。幾處比較重要的痕跡已經擺上了記號牌,拍好了照片,由證物科的同事做好了前期工作,隻待他們來條分縷析,偵破命案。
這間衛生間裡麵的空間太小,他們讓唯一一個認識蒲海的李勝男先進來辨認屍體——這具屍體瘦弱不堪,個子倒是不矮,手長腳長,看起來就像是被折吧折吧半斷不斷地塞在一邊的竹竿,雖然現在還是冬天,但屍體也已經開始腐化,不過好在麵部特征勉強還可以辨認:瘦得很,和他當年在孤兒院時幾乎判若兩人,當年的他雖說也不算胖,但老院長養孩子們養得儘心儘力,他臉頰上麵皮和骨頭中間總歸還是有些肉的,可如今他的麵頰乾癟,因為失血過多而慘敗無人色,不過即便他沒有失血,以他之前的生活方式和營養狀況來看,想必麵色也不會好到哪兒去。他的雙眸緊閉,麵容平和,看起來似乎是經受了無數內心的折磨後,在失去生命的那一刻終於獲得了久違的平靜和解脫。
看來他生前,真的過得很不好。
在這一刻,李勝男突然很懷念老院長。
在現實世界裡,老院長葬禮的那一天,她正好輪班,沒能去送老院長一程,這成為她以後的日子裡,心頭裡狠狠紮下的一根刺——老院長一生嘔心瀝血,給了他們這些沒爹沒媽沒人管沒人要的孩子一個家,也給了他們一個媽,她是他們永遠的港灣和歸宿,在痛苦、疲憊、糾結、迷茫、無助,在被工作和生活裡各式各樣層出不窮的困難折磨到遍體鱗傷的時候,老院長慈祥溫暖乾燥的懷抱就是他們最後的依靠。李勝男曾經無數次回到過孤兒院,去坐在院子裡的秋千滑梯轉盤上發呆,去坐在老院長的辦公室裡和她相對無言地各自忙著手裡的事情,那時候她總能短暫地獲得心靈的寧靜,就像回到了媽媽的子宮裡,對外界的紛紛擾擾一概不知,就算天塌下來也有媽媽的血肉之軀來保護她。
所以李勝男回來的節點沒有選在案件正式開始調查的時候,而是選在了老院長葬禮的那一天——即便是在夢裡,她也想彌補她人生中的另外一個遺憾,想來送老院長最後一程。
——蒲海應該也是吧,在孤兒院生活過的每個孩子,曾在老院長庇護的羽翼下安然成長過的每一個孩子,應該也都是一樣的吧。
所以蒲海也去了老院長的葬禮,所以當老院長離開後,蒲海再也沒了可以回去的地方。
所以當生活的苦難來襲,蒲海就終於被擊垮了。
看著眼前的蒲海的屍體,李勝男突然很後悔把這個無辜的人卷進這個案子裡來,讓他連死了都不得安生。
李勝男在這一個瞬間空前地想念老院長,想再像從前一樣,坐在老院長的辦公室裡和她聊聊天,想撲在她懷裡哭一場。
她一向很少哭,但似乎總是在老院長麵前哭得尤其多。
可是老院長已經沒了。
李勝男抹抹眼睛,走出衛生間,對其他三個人點點頭。
於是另外三個人輪流走進那間狹小的衛生間,去查看屍體,尋找線索,然後再一個一個走出來,最後等他們全都看完了,再招呼杜唐進來,好好地把屍體帶回局裡。
在杜唐收斂屍體的時候,他們四個就在那間小小的出租屋裡四處觀察。
這間屋子真的太小了,窗簾也沒有拉開,大白天點著燈,如今不過才幾個人進來,就幾乎已經要轉不開身,可以想象蒲海日日生活在這樣幽暗逼仄的環境裡,心情會是多麼的愁苦和壓抑。
“也難怪他會自殺。”路天辰道。李勝男和楊乘風打從看過蒲海的屍體之後就都再沒說過話,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覺弟弟妹妹心情低落,怕他倆影響工作,於是努力開口,試圖調動氛圍,引他倆開口。
但是李勝男和楊乘風都隻是各自默默低頭察看或是翻找著什麼,一句話也不肯說。
一時間四人各自低頭忙碌,氣氛倒比這房間裡本來的環境還要壓抑些許。
“都說說看吧,有什麼發現嗎?”張江直起了身子,問道。
“幾乎一無所獲。”楊乘風說,“他這房間生活氣息很重,也沒有刻意清理過現場,但是留下的關於他為什麼自殺的線索實在是少之又少。”
“看這房間裡的環境,再結合我們之前知道的他的過往的人生經曆來看,他生活得很不如意,可能因此存在一定的抑鬱症狀,也可能因此出現自殺傾向。”路天辰說。
“最後一根稻草都沒了,也沒什麼活下去的必要了。”李勝男說。
“最後一根稻草?”張江重複了一遍,“指什麼?”
然而李勝男卻沒回答師父的提問,而是看向了楊乘風,說:“師父和天辰無法感同身受,這點情有可原——可你明明也看出來了,為什麼不說?”
路天辰何其敏銳,一個“也”字就讓他瞬間抓住了關鍵,再聯想到楊李蒲三人之間的共同點,這根稻草便不難猜。
“老院長的死?”路天辰問。
“你們不是孤兒,不懂這種感覺。”李勝男說,“在這個世界上,能給你一個家的人,不僅僅是你的家人,更是你的恩人,救了你性命的恩人!”
楊乘風在一邊,垂著頭,沉默不語。
“好了,先繼續說說你們的發現吧。”眼見得氣氛越發沉重,張江開口道。
“也不難,隻不過你們可能都忽略了。”李勝男說著,拿起桌上的筆記本電腦,“蒲海是個寫網文的,那麼他內心真正的渴望,他自身的經曆,都會投射到他的文字之上。”
“所以接下來,咱們要開始做閱讀理解了。”李勝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