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天海市公安局審訊室裡，李勝男抱著胳膊靠在一邊，看著路天辰和楊乘風審問自己的親生妹妹。
這已經算是對她的特殊照顧了，畢竟按著原則，她其實該回避的。
不過好在路天辰和楊乘風都不是什麼死板的人，而且他們倆對李勝男著實是信任，再加上往前倒十五年，李勝男一直都和他們兩個混在一起，根本沒什麼時間去聯係這個早就八竿子打不著了的親妹妹，因此他們也就沒管那個勞什子回避原則，讓李勝男旁聽審訊算什麼？就算是讓她繼續參與案件又能怎麼樣？天塌下來不過就是挨路局一頓臭罵唄。
想通了這個關節，兩個人讓李勝男參與起來心裡一點負擔都沒有，連帶著審訊李思娣的時候語氣都溫和了不少。
……雖然這個溫和指的是跟平時辦案子麵對那些窮凶極惡的罪犯時的語氣相比起來，勉強算是比較溫和。
“說說吧，昨天在墓園裡打算乾什麼來著？”楊乘風問道，他不苟言笑的時候，確實透露著一股子犯罪分子勿近的令人民群眾放心的氣場。
“你們不是都看見了嗎？”李思娣對著楊乘風就沒了麵對李勝男時的柔和，“打算殺人來著。”
她這麼直白，反而讓楊乘風一時語塞。
語塞過後，本能地就想發火。
然而她畢竟是李勝男的親妹妹，而且看著她們兩個人的表情，剛剛的那段密談似乎是聊得還不錯。
楊乘風磨了磨後槽牙，決定忍了。
然而還沒等他再開口，旁邊的路天辰就出聲了：“既然這麼坦誠，那殺人動機應該也不會隱瞞吧？”
“當然，”李思娣倒是配合得很，“動機就是我想殺他啊。”
“你這算什麼動機？給我配合點！”楊乘風敲敲桌子，“都進到這個地方來了還覺得我們警察在和你嘮家常呢是嗎？！”
“你那可是殺人未遂，被警察抓了個現行。要是好好配合我們，說不定還能爭取個寬大處理。”楊乘風說，“但你要是一直這麼個態度，我們想幫都幫不了你。”
“不用幫了。”李思娣道，“我也不需要什麼寬大處理。”說著她抬起頭看向一旁一直沒說過話的李勝男，道，“我已經沒有遺憾了，哪怕是明天就槍斃了我也沒問題。”
“就算你是一心求死，”李勝男終於開了口，對上李思娣的目光，“我們也得知道你是為什麼想死。”
“所以呢，你是為什麼想死？又是為什麼想殺那個男人？”李勝男問。
“因為我恨他。”李思娣道，“我原本是打算殺了他，然後再自殺來著。”
“可惜啊，兩個該死的人都還沒來得及死成，你們就來了。”李思娣說。
“‘兩個該死的人’？”楊乘風重複了一遍，“都是誰？”
“我和那個人渣啊，”李思娣一臉的理所當然，“不然還能有誰啊？”
“為什麼說他該死？”路天辰問道，“又為什麼說他是人渣？”
“他當然是人渣。”李思娣的眼裡閃過一絲怨毒，“他做的那些事，千刀萬剮都便宜他了！”
“我這個殺人動機啊……”李思娣歎了一口氣，悠悠地道，“說起來話可就長了……”
“可能是得從二十三年前，我出生的時候說起吧。”李思娣說。
“我們家的這個情況，你們可能也聽我姐提起過，家裡長輩思想比較傳統，不太喜歡女孩兒。我出生的時候，已經是我們家的第五個女孩兒了，長輩們就不太想養，剛好那個時候小舅舅和舅媽結婚很多年都沒有孩子，想過繼個孩子養了防老，嘴上說的是‘男孩女孩都好’，可是當時的那樣一個環境，不管是誰家，其實都是不喜歡女孩子的。
“但是沒辦法嘛，有兒子的人家誰願意自己的兒子叫彆人作爹媽呢，所以挑來挑去，這‘好運氣’就輪到我頭上了唄。
“不過實話實說，剛開始的那幾年，運氣確實也還算是不錯，他們指望著把我養大了好伺候他們，給他們養老送終，對我也還算說得過去。可是後來……
“後來，小舅媽懷孕了，給我生了個弟弟。
“這人啊，有了自己親生的兒子，誰還能顧得上過繼來的女兒呢？
“什麼都要緊著弟弟，吃的穿的玩的用的，就是弟弟挑剩下的也不給我，總要留著——‘萬一弟弟什麼時候又想要了呢’。
“伺候弟弟，伺候全家，我也忍了。我聽說了親生爹媽家之後發生的事，溺死了兩個妹妹。我知道，如果不是過繼來了小舅舅家，可能被溺死的就會再多加一個我了。
“所以我得感恩，得感謝小舅舅小舅媽賜了我一條命，得對他們感恩戴德，得報答他們，當牛做馬地報答他們。
“行，我感恩，我報答，以女兒的名義做著沒工資的住家保姆，我認了；考上了好的學校不能去上，隻能去讀衛校，我認了；當了護士以後掙的每一分錢都得上交給家裡，每個月隻有三百塊錢生活費，而且還要受儘白眼和冷嘲熱諷，我也認了……我這不是得感恩嘛，我得報答呢。
“再後來，就是前年的時候，我談了個男朋友——哦，就是我昨天要殺的那個——本來我們都要談婚論嫁了，但是小舅舅小舅媽知道他們家家庭條件還不錯之後，就獅子大開口，要房要車，還要五十萬彩禮，還要他出錢給弟弟買房子娶媳婦，他們家不願意，這門親事就這麼黃了。
“……本來我也以為，這親事就這麼黃了，這事情就是這樣結束了。
“可是弟弟婚禮那天，他又來了，在弟弟的婚禮上大鬨了一場，說他愛我，說他想我，說他不能沒有我，哭著喊著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做個見證，然後就打碎了一個啤酒瓶，照著自己的腦袋來了一下，說要以此為誓。
“他當時好像是有點喝多了，那模樣有點瘋，還有點怕人……但是我居然鬼迷了心竅，居然真的以為他是愛我愛得死去活來，今生非我不娶……
“之後沒過多久……好像最多也不過一個來月吧……有一天晚上，他來我家，小舅舅留他吃飯喝酒。我原本是不能和他們同桌吃飯的，得在旁邊站著伺候他們。但是那天，小舅舅突然說，要和他商量我倆的親事，我是女主角，也得坐下一起吃……
“那天吃了什麼，不記得了；喝了什麼，不記得了；飯桌上說了什麼，也不記得了；隻記得到了最後，頭很暈，迷迷糊糊地被扶進了裡屋，然後那個渣男也進來了，進來以後二話不說就抱住了我，酒氣熏天地就親我，就扒我的衣服。
“我突然就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麼，一瞬間腦子似乎清醒了一些，就掙脫了他想跑……
“可是門在外麵被鎖上了……”
李思娣說到這，低下頭，露出一抹嘲諷的笑來，隨即又抬起頭看向他們：“真有意思是不是？好歹也是養了你二十年的人，居然能做出這種事情來……”
“我是直到後來才知道，他和小舅舅小舅媽達成了一個交易，交易的具體內容我不知道，但我能知道的是，我也是交易的其中一環。”
“再後來……”李思娣談了一口氣，道，“再後來，又過了一個月，他們家卻不肯和我們家商量婚事——但是這根本不重要，能不能結婚已經無所謂了——有一天，我找了個由頭，讓弟媳婦到職工宿舍去給我送東西——畢竟她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把我當個人看的人——可是那天我其實不在員工宿舍……”
李思娣抬起頭，直直地盯著眼前的幾個人看，眼底流露出些許瘋狂的神色：“幾位警官不妨猜猜，我那天在哪兒？”
她這話問得沒頭沒尾，兩年前的事，那個時候他們根本都還不認識李思娣，又如何能猜得到兩年前的某一天她不在宿舍去了哪裡。
可是李勝男猜到了。
“你在你舅舅舅媽家裡，和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李勝男說。
“對。”李思娣點頭。
“你點燃了炭，然後關上了所有的門窗。”
“也對。”李思娣繼續點頭。
“再然後你找機會離開了那個房間，鎖上了門。”
“還是對。”李思娣接著點頭。
“最後，他們都死了。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
李思娣笑了，道：“一點兒都不錯。”
“殺人既遂。”李勝男最後說。
“所以我才說，我一點兒都不需要什麼‘寬大處理’。”李思娣道，“即便是昨天我沒能殺了那個人渣，我身上還背著三條人命呢。”
“……哦對了，我的殺人動機幾位警官聽明白了嗎？”李思娣問。
李勝男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原地轉了兩圈，最終歎了一口氣，轉身背對著李思娣坐在了路天辰和楊乘風麵前的桌子上。
“你注意點兒……”楊乘風試圖打岔，“這邊監控還開著呢……”
“我還管什麼監控……”李勝男咬著後槽牙說，“這都他媽的什麼事兒啊……”
路天辰也歎了一口氣，抬手拍了拍李勝男的肩膀。
“我媽殺人，我妹也殺人；我媽放火，我妹燒炭；我媽殺八個，我妹殺三個……”李勝男苦笑了一聲，咬著後槽牙說，“真他媽的漂亮！”
李勝男低著頭，久久沉默，半晌，像是和他們說話，又似是自言自語地，又說了一句：“還真他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