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死得好?路天辰和李勝男對視一眼,彼此挑了挑眉,但是一個字都沒有說。
相識多年,他們之間早已默契無比,有時甚至不需要什麼眼神動作,便能將對方心中所想猜得絲毫不差。
於是他們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啊。”李勝男道,故作漫不經心地溜達到窗邊,向外張望了一眼。
她的窗戶直接對著巷口,除夕那天晚上她即便是不刻意向外看,也有可能看見巷子裡發生的一切。
可她問他們什麼?顧東川怎麼了?還說他死得好?
她會是在說謊嗎?
“我當然沒有亂說,”沈梅道,視線一直追隨著李勝男,“人家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有的時候,一日夫妻更有百日仇。”
“那這麼說來,你和他有仇?”路天辰問。
沈梅點點頭,視線從李勝男身上收回來,道:“不過是些傷心事,這世上又有幾對夫妻真的能恩愛白頭呢……原來你們是來問我顧東川的事,昨天你們問的那些,我還以為是小李護士怎麼了呢。”
“她的事我們也是要向您詢問的,”路天辰道,“但是事情總要一件一件做,問題也總要一個一個問,再一個一個地答,不是嗎?”
“您說得有理,”沈梅笑笑,“先說小李護士吧,她的事我知道得不多,說完了她再說顧東川……我和顧東川恩恩怨怨相看兩相厭幾十年了,三兩句話也說不清楚。”
路天辰點點頭,翻開筆記本攤在膝蓋上,準備記錄。
隨後打開手機自帶的錄音機,放在一邊。“不介意吧?”他問。
沈梅搖搖頭,說:“您想知道什麼?請問吧。”
李勝男雙手環胸,靠在窗台邊上,覺得這個沈梅倒是有點意思,他們辦案子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碰到一路牽著警察鼻子走的。
他們原本想套她的話,誰知道她竟是個走直線的,硬是不接招就算了,還有膽子當著警察的麵做主詢問流程。
她嘴上說著和顧東川過日子過成了仇,張口閉口“死得好”,李勝男並不覺得她在說謊,她是真的恨著顧東川的,可這恨意偏偏讓人覺得她在心底裡對於顧東川仍有著很深厚的感情,隻不過恰恰是因為這感情的存在,才讓她對顧東川的恨意如此濃烈。
所以才她想先說李思娣的事吧——李勝男心想——話題轉移得這麼生硬,或許是還想替顧東川遮掩些什麼,又或者是巴望著他們會和金魚一樣隻有七秒鐘的記憶,問完了一件事就把另一件事拋諸腦後。
不過兩件事她一件也彆想少說,隻是改改順序,她還真以為他們問完一件事就會把另一件忘了不成?
路天辰大概也是這樣想的,是以他什麼多餘的話也沒說,隻是淡淡地開口問:“昨天我們來的時候,您說李思娣是負責您的護士,但是昨天晚上熄燈前她卻沒有按規定來查房,是嗎?”
沈梅點點頭,道:“我在這住了有段日子了,按理說,每天晚上熄燈前護士都要來查房的,前天她是晚班,但是她卻沒有來。”
“連她的排班都這麼清楚啊?”李勝男笑道。
沈梅道:“她倒是沒專門給我看過她的排班,隻是我和這姑娘比較熟,一來二去的,她什麼時候查房,每天都什麼時間段會來,多留心觀察幾次,慢慢也就摸著規律了……而且其實每個科室護士的排班表,在護士站都有公示的,想知道的話直接去看就行了。”
李勝男點點頭,“看起來您的確和李思娣關係不錯,”她說,“人生病的時候如果有一個能讓自己相處起來感到舒服的人的話,總是會不自覺地期待她的出現的。”
“所以會注意她的排班,會在心裡默默地計算,她今天什麼時候會來,她快來的時候,就會隱隱感到期待。”李勝男說,“小李護士是個很好的人吧?”
“是啊,”沈梅乾癟的麵龐似乎也變得柔和起來,目光溫柔,像是想到自己的女兒般,歎息著感慨,“這姑娘真的是不錯,人又細心,性格又好。我們這些人生病久了,難免有個煩躁發火的時候,尤其是肺癌這種病,疼起來要人命,那平時的脾氣就更大了,一旦火氣上來了,頭一個被我們逮住撒氣的就是她們護士。彆的護士都少不了的有個委屈抱怨,也有的當麵和我們就硬氣起來了……其實事後想想,人家護士也沒錯,領著那仨瓜倆棗的工資,天天在醫院給我們當老媽子,什麼苦活累活臟活都乾了,我們還把人家當出氣筒……是個人都會有情緒的嘛——隻是當時脾氣上來了,大家的情緒可能都有點控製不住——但是小李護士不,我之前還有一次朝她砸東西,可是她什麼也沒說,把東西收拾好了就走了……過了一會兒又回來,拎了個小盒子,拽著我袖子跟我撒嬌,說要請我吃草莓蛋糕,還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吃了甜的,就會覺得沒那麼難過了……”
沈梅說著說著,歎了一口氣:“我以前也有個孩子,比她年紀小一點,也喜歡拽著我袖子撒嬌,也喜歡吃草莓蛋糕……可是後來走了……我有的時候看著小李護士,總是忍不住會想起我的孩子,我很想再看看她……”
李勝男想起之前去居委會走訪的時候,聽到那個居委會主任提起過的,沈梅之前有過一個兒子,隻是後來夭折了。
倒也是個可憐人。
她如今這樣,倒讓他們彆扭起來:畢竟顧東川和唐大赫兩個人死死活活的謎團好不容易才解開,那個一團亂麻的“逆流”案也好不容易才有了一點頭緒,結果顧東川“誇嚓”一下說死就死了不說,這個“據說”死了兩年多的沈梅如今又好好地喘著氣兒坐在他們麵前,這兩口子一人給警察來了一出“薛定諤的死”……顧東川身上背著案子,疑點重重,那這個沈梅呢?她身上會是乾淨的嗎?
但是人家現在肺癌晚期坐在這裡,老公孩子都死了,唯一一個對她好的小李護士如今又下落不明,倒讓李勝男和路天辰不好意思再逼問她些什麼。
他們辦案子的時候,最怕碰上這種慘的。如果真的是那種窮凶極惡的倒也還簡單了,像沈梅這種慘得男默女淚的,若是真的犯了案子,才真的叫他們為難。都說“法不容情”,可很多時候又說“情有可原”,這種時候,這樣的案子查起來才真是難死個人,雖說最終定罪的是法院,但為法院提供定罪量刑的依據的是他們警察。
事到如今,也隻能寄希望於沈梅對顧東川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了。
“求求你千萬對你老公那點破事一無所知,不然不管他的事你有沒有參與,一個‘包庇罪’都是板上釘釘了。”李勝男在心裡默默祈禱著,雖然她自己也清楚,從沈梅之前說的那些話和她對顧東川的感情來看,她或多或少都知道點什麼。
“我們還是先接著聊李思娣的排班吧。”路天辰強行把話題掰了回來,也把李勝男的思緒掰了回來,說,“按您說的,除夕那天她是晚班,但是她卻沒有來——而且據我們所知,昨天她也沒有來,對嗎?”
“是,”沈梅道,“我最開始以為她是和彆人調了班,可是除夕那天晚上根本沒有護士來查房。昨天你們問完我後,我覺得奇怪,就去護士站看了看——她沒有和彆人調過班——而且昨天按理來說應該是她的第二個晚班,上完第二個晚班,她今天該是輪休——可是她昨天晚上也沒有來查房——昨天晚上是熄了燈之後,護士長趕過來匆匆看了一眼的。”
“那您能聯係到她嗎?”李勝男問,“您既然和她關係那麼好,有沒有留過聯係方式什麼的?微信?手機號?郵箱?隨便什麼都行,隻要能聯係上她就行。”
沈梅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比你們更想聯係到這孩子。”沈梅說,“你們這麼著急找她,再加上你們今天說的……我大概也猜到了,想必是因為顧東川被殺的時候,這孩子卻偏偏不在她該在的位置上吧……這叫什麼?‘沒有不在場證明’,是吧?”
“我比你們更想聯係到她,我比你們更想問問她那天晚上到底乾嘛去了,好幫她洗清嫌疑……這麼好的孩子,她可千萬不能做傻事啊。”沈梅說,“可是,我沒有,我也聯係不上她……畢竟我一直在這住著,而她幾乎每天都要上班,我們幾乎每天都能見麵,竟然誰也沒想到要互相留個聯係方式。”
“行吧,”路天辰說,“她的動向我們隨後會想辦法去核查,還有……”
但是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李勝男打斷了。
“我們什麼時候說過顧東川是‘被殺’的了?”李勝男道,“您問我們‘顧東川怎麼了’,我們回答說‘他死了’,隨後我們就一直在向您詢問關於李思娣的事,跟顧東川有關的問題我們還一個字都沒提過——您怎麼就知道顧東川是‘被殺’的而不是‘自殺’甚至於‘畏罪自殺’的?還想著要替李思娣找不在場證明?”
而回答她的,是沈梅的一聲冷哼。
“當然是‘被殺’的。”沈梅冷笑,“他那種人,是寧肯殺人也不會自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