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聲看去,那是一整間的鋪麵,卻因為中間豎起的木牆阻隔,硬生生拆成三七分的兩間鋪子。
而這被人為拆成的兩間鋪子,“崔清婉”隻一打量,不禁啞然失笑——占七分鋪麵的是煙火繚繞的食肆,三分鋪麵的則是相對冷清的衣肆。
若按情理來講,食肆旁邊應當搭著茶湯攤,或者衣肆依著首飾店,可如今這個搭配,實在是突兀。
不過也好,既然是這樣的布局,那恰好說明崔皓羿應當是沒聽到自己在巷中與那位穆飛柳的對話,之前言語隻是巧合。
這樣一想,“崔清婉”也算鬆了口氣,心中鬱悶消散不少,抬眼間,她看見崔皓羿正朝著衣肆的鋪子走去,忙是邁步跟行,卻不想對方回首製止了她的行動。
也是,對方一會兒可是要量身形,且在那樣狹窄的鋪子內,她若進去,必有諸多不便,於是“崔清婉”打消陪同的念頭,與雲岫一起候在衣肆前的不遠處。
但乾站著無聊,她又抬眼端詳起這家約三人寬的窄長鋪子。
門頭處懸掛著繡有“許七針”字樣的旗幌,縱然未湊近細看,但也能見這幌子的繡紋之繁複、繡法之多樣,搭配上亮眼又不失和諧的色彩,足以說明這家縫人的高超技藝。
“崔清婉”心下也不由得讚歎:東市店鋪多以奢大豪華搶眼,在這名不見經傳的犄角旮旯,竟也有這般能人巧匠,實在是佩服。
再向鋪內看去,一匹匹紋樣俏麗的絹麻或裹起或攤開擺在台櫃上,被當作門的木板已被拆下,擱置在角落邊,一把手作的小矮凳緊靠在旁,前麵是一把被支起的小小茶案,簡樸而整潔。
店鋪主人是位其貌不揚的瘦乾小老頭,他正氣定神閒地喝著茶,見有人進來,他才從容地將手中茶盞放下,站起身來上前攀談。
這店主老伯也是神奇,若說他店裡冷清,可在他麵上不見任何憂愁;若說他難得自在,但見他接待客人時又嚴肅認真,未有絲毫懈怠。
大概這就是能人巧匠的自信?
店家老伯的輕鬆姿態引得“崔清婉”莞爾一笑,她現下倒是起了幾分好奇,目光不自覺便隨著店家老伯來到那杏紅色身影前。
似乎是交代幾句說明來意,但此刻崔皓羿背對著她,她也無法辨識鋪內二人究竟言語了什麼,不過見老伯點頭應允的模樣,許是在核實身份。
隨後她便瞧見店家老伯移步到台櫃後,彎腰自台櫃後取出一個厚本來,當老伯再度回到崔皓羿身前時,他那枯瘦沉穩的手中已抓握了一條量尺。
實話講,這被分割來的三分鋪麵實在不便,且崔皓羿本就挺拔高大,此時站在靠近店門的一側,全然將屋內的光掩儘了。
所以當店家將量尺環在崔皓羿胸前時,硬是仰著頭湊近看了許久,也沒讀出量尺上的數兒。
意識到自己擋了光源,崔皓羿忙是側過身去,為店家漏了一些日華進屋,可就在他一轉身,那原本套好的量尺又鬆了開來。
店家見狀,忙是將量尺拉緊些貼著待量的身軀,隨後將條尺轉了半圈,又緩緩地放鬆開來。
嗯……飽滿,然後勒痕,接著複彈回去……
“崔清婉”挑著眉毛緩緩移開目光,裝作若無其事地向四下亂瞟,可她心中卻是止不住默念“罪過罪過”。
這個真是碰巧!她發誓!她不是那種貪圖美色的人!
是心中羞愧難耐,還是說視線自身也意猶未儘?
總之她隱在紗簾下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來轉去,愣是繞著衣肆的店麵環了一圈又一圈,最後既沒敢再往裡看,也沒舍得去觀賞彆的畫麵。
隻是量身形,所以崔皓羿從衣肆裡出來的速度也快,當“崔清婉”停留在這三分店鋪外的視線捕捉到對方時,一聲想要裝作無事發生地叫喊便自然而然地傳了出來。
“三哥——”
其實呼喊的聲音並不大,但“崔清婉”急停下來也還是覺得噎得慌。
她緊咬下唇,擰起眉頭看著本該向自己走來的崔皓羿在衣肆門前突兀地轉個身,而後徑直邁向隔壁鋪子……
怎麼回事!不是說先前之言隻是巧合嗎?現在又鬨哪樣啊!
心底開始抓狂,她原本放下的心再度吊了起來,最終“咯噔”一聲,摔死了。
而與戛然而死的心相反,早先已被她強行埋葬的記憶又“噌”地一下從墳地裡探出手爬了起來,甚至還當著她的麵兒撣撣身上的泥土,緊接著來了個後空翻接托馬斯全旋。
是了,崔皓羿絕對是故意的,他分明聽到了巷子中她與穆飛柳的談話。
那家做古樓子的鋪子,是比衣肆略微寬鬆些,但鋪麵也堪堪隻夠五人並排站立,這不大的地方塞得滿滿當當。
麵盆、案板、鐵鍋、土爐,製作胡餅的器具一應俱全,一位看上去比衣肆老伯略年輕卻也有五十多歲的大伯正在屋裡忙得熱火朝天。
分明是不大的場所,尋常人進去絕對要磕磕碰碰,可這位大伯邊觀察爐子裡的餅子邊湊到案板前剁肉,時不時還能和幾手麵,順道再與屋外等待著的三兩食客交談幾句。
他就像現代工廠中最精密的儀器,在廚房內的每一步都有最優解。
已站在食肆窗口前的崔皓羿顯然是聽到了方才戛然而止的呼喊,頂著背後的怨念,他居然也會緊張地吞咽了一口並不存在的口水。
掃視一圈做食物的台麵後,他維持著風度翩翩的模樣湊上前去衝大伯開口——
“趙伯?我經‘穆飛柳’介紹,特地來您這兒買古樓子,不知您……”
“喔!貴客也是穆巡察的朋友?好說好說,貴客也來一套?既然是因穆官人結緣,那自然是按說好的,少給我五文便是,還望來日貴客多多關照老漢的生意。”
“來三套罷,關照倒談不上,我們不過聽坊間多有讚譽,加之熟人推薦,才特來一飽口福。”
“倒是瞧您動作利索、技術嫻熟,隔著老遠都能聞到香氣兒,隻怕往後我們再來,我可擠不過眾多食客再湊到您鋪子跟前兒。”
“哈哈哈!承蒙貴客吉言,若真是如此,那貴客隻管提前定下,老漢一定先為貴客準備好。”
“那真是多謝了。”
……
踱步到崔皓羿身後一丈遠的“崔清婉”滿臉死氣,一雙明目罕見地翻成三白眼,透過紗簾死死地盯著正與店家相談甚歡的崔皓羿。
她是真想衝上前去與那大伯借一下送餅進火爐的鐵鉗子,然後一把擰住崔皓羿氣血充盈的雙唇,好好問問他還敢不敢再這麼皮,專門逗耍自己。
什麼改衣裳,什麼不合身,都是幌子,巷子裡的話你分明聽得一清二楚!先讓人放鬆警惕,後讓人愈發尷尬……
啊——大混蛋!!
心中驚濤駭浪,但表麵卻仍舊淡然,甚至當崔皓羿歸來遞上古樓子時,她還能接過後行禮順便再來一句道謝。
當然,差點把裹餅的草紙咬掉這件事不算。
離開賣古樓子的鋪麵,他們一行三人向前走了一段兒,直到崔皓羿尋到一處熱湯鋪前,方才停下。
結實的木製小矮桌,配上更加低矮的胡凳兒,“崔清婉”檢查了一遍凳子上是否乾淨,隨即便捋捋衣裙直接坐了上去。
那略長的後擺垂在地上,讓她看上去有些不拘小節。
雲岫見此本想勸阻,但見周圍食客皆是如此,於是也暫且放棄了禮儀苛求。
“彆光站在那裡,快來坐,不然以雲岫模樣,僅幾眼便被彆人上前搭話了。”
見雲岫還恪守禮儀地候在一旁,“崔清婉”將放在矮桌上的帷帽向一旁挪了挪,招呼她坐過來。
“四娘又胡說,我哪有那般惹眼?”雲岫自然不從,可餘光中她也能瞧見,附近路人時不時投來的打量。
“我可沒瞎說,你看你看,又有人過來了,看他直勾勾盯著你,一定是想問你是哪家娘子——”
“唔!我知道了!”
眼見著自家四娘不依不饒,雲岫隻能咬咬牙應答下來,隨後她朝著坐在胡凳上的郎君與娘子微微欠身施禮,謹慎地蹲坐在一旁。
周旁滿是集市上獨有的喧鬨,坐著的、行著的,大家多是交談自家的瑣事,唯有偶發的幾道刺耳碰撞聲才會引得人們側目關注。
隱在熙攘繁華下,雲岫小心翼翼地將手中古樓子包裹嚴實,而後低聲開口。
“四娘從前便體恤下人,如今醒後更是溫柔非常,就連待我這過失之人也愈加親和,我知這是四娘心善,珍惜我這舊人,可三郎君何必如此?連這古樓子還要多買一份……”
“今日我帶四娘出府,已是犯了大忌,三郎君這般,雲岫實在惶恐難食。”
“打住!你沒有過失,不許給自己身上安罪名!”
壓著聲音喝止住雲岫的攬責,“崔清婉”不滿地搖搖頭,當日意外又不是雲岫一人所能左右的,她可不許對方因為身份地位就硬要將過錯全部包攬。
而同樣坐在矮桌邊的崔皓羿卻未對此發表看法,他隻是吩咐端著碗盞的小二將湯匙送來,待人走後才緩緩開口。
“阿婉擅自出府,論理,你確實該罰,但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暗地裡不知有多少人想在阿婉身上做文章,昨日之事便是最好的例證。”
“因此你隻管貼身護著阿婉,隨阿婉心意辦事便好,畢竟比起旁人,還是你更貼心些。”
雲岫見熱湯已被送來,順手便將自己那份兒古樓子裹嚴實放在桌上,她正欲伸手取來自家四娘的湯碗準備吹涼,不想這下意識的伺候舉動竟被當事人所阻止——
“崔清婉”極為迅速地按住她的手背,說什麼也不肯讓她忙活,大庭廣眾之下,她們也不願為這個爭執,一番眼神交流後,二人竟無聲地角起力來。
崔皓羿自然注意到眼前兩人的激烈交鋒,他垂眸瞟了眼雙方交疊的雙手,不禁勾起嘴角,許是恐人瞧見,他又迅速斂起笑意,然後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
“至於這早膳,你隻當是照顧阿婉應得的,何況我若不估算你的份兒,隻怕阿婉要念叨我一上午的促狹小氣,你就當是沾了阿婉的光,好好享用吧。”
聽罷三郎君言語,雲岫一時恍神,手中動作也是卸了力,隨後她微微垂首,斟酌著開口。
“雲岫先謝過三郎君,隻是有一事雲岫尚且不明,既然三郎君恐四娘遭人算計,為何還要雲岫依著四娘,隨四娘的心意辦事呢?如此情勢,四娘藏在府內不是更穩妥嗎?”
“穩妥?”
崔皓羿這次不加掩飾地發出一聲輕笑,他單手持起碗盞,雖已送到嘴邊,卻未入口,隻是讓那氤氳熱氣遮掩住他晦暗眸色,令旁人辨不清分毫。
“砧板上的魚肉最為穩妥,可等待它的,隻有磨利的膾刀罷了。”
“也就是說入局才有較量的機會,就像雲岫此刻鬆了手,這湯碗啊,隻能我來把握了。”
趁雲岫不注意,“崔清婉”笑眯眯地奪過湯碗的控製權,她照著崔皓羿的模樣,也優雅地持起湯碗,然後不失風度地抿上一口——
“啊燙!”
“當心!”
“四娘慢些!”
崔皓羿迅速放下手中碗盞並將她的湯碗也接拿過來,雲岫更是慌忙從懷裡抽出手帕為她擦拭嘴角。
麵對二人過於及時的關切,“崔清婉”不知是燙得厲害還是羞得不好意思,一瞬間麵紅耳赤起來,但她還是強裝鎮定,大著舌頭回答。
“窩七係係以匿博敲,沒係沒係。”
“四娘說什麼?”雲岫眨眨眼,不明所以。
“以匿博敲……”崔皓羿略一沉吟,隨即會心一笑,“是以力破巧?阿婉有這般心思,想必那幕後之人定不會僥幸逃脫。”
顧不上什麼巧不巧的,雲岫現下隻心疼自家四娘被燙著舌頭,她小心翼翼地端詳“崔清婉”的唇舌,檢查燙傷是否嚴重。
隻是她尚未瞧看仔細,便被崔皓羿這番話弄得一愣——
“郎君所言……莫非已有證據表明昨日之事確有人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