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悟(1 / 1)

坦白而言,即便已然明確崔皓羿是與她站在同一條陣線的,可對於崔皓羿的想法,她還是捉摸不透。

雲岫是自小跟在崔清婉身邊不假,也因此,她現在待人接物全有雲岫的照應圓場,可這並不代表她與崔皓羿之間的謀劃也需要讓雲岫知情吧?

多一個人知道不就多一分泄露的風險嗎?

她不是很明白。

“三郎君的意思是說,那對夫婦是乘著任員外的馬車趕到郊外的?”

把缺了小口的古樓子重新套裝在草紙內,雲岫將胡餅小心地放在桌案上,她快速咀嚼並吞咽口中食物,而後嘬飲一點兒熱湯,又用手帕擦擦嘴角才低聲講話。

“雲岫知曉三郎君身居要職,去傳個城門郎來調取到出城名冊也不是難事。可雲岫想不通,隻因名冊上未有那夫婦二人的路引記載,三郎君便可推斷出他們借乘的是誰家馬車嗎?”

聽罷雲岫發問,崔皓羿隔著桌案上騰升的熱氣垂下眼簾,看上去似乎隻是在斟酌用詞,但一直沉默的“崔清婉”還是察覺到他幅度極小的向周旁探目。

“尋常百姓出行,必有記載,唯一能模糊記錄的,便隻有官宦人家。”

“而從‘得知崔府有人出行’到‘通報傳人前往’,我已將可能耗費的時間一一記下,據此而推,在前後半個時辰範圍內,唯有任家馬車通過南邊的明霞門。”

“更何況,有關這輛馬車隨行仆人的記載,確實存在一些問題。”

崔皓羿解釋得有理有據,可雲岫卻流露出一絲顧慮,她不顧身份地位,壯著膽子執拗開口。

“那或許是因為城門郎值守時懈怠,對官員出遊的馬車疏於細查?”

“不管怎麼說,昨日那對夫婦出身寒微,如何能攀上六品大員的關係?而這位任員外,我也不曾聽郎君、娘子們提及過,能有什麼天大的衝突,值得他專門謀劃構陷四娘?”

雲岫這話惹得崔皓羿打量了她幾眼,不過也隻是單純打量,未見其有責怪惱怒之意。

“正如你所言,未曾與之謀麵,阿婉自然不會和他有什麼衝突,可放眼整個崔家,在朝為官者難免有摩擦,若他因往日恩怨而選擇對阿婉出手,倒也能說得通。”

或許是說得太多口乾舌燥,又或是需要借助熱氣再次遮掩眸色,總之崔皓羿持起湯碗飲取了半口。

“至於那對夫婦,恐怕多是受人脅迫,不然以崔家名聲,哪怕他二人隻是抱著染病孩童跪求於府前,想必到手的也會比這樣來得多。”

“可——”

眼見崔皓羿就要蓋棺定論,雲岫情急之下便要反駁,但剛出聲她就意識到不妥,她終究是個下人,逾矩之言偶有一次也就罷了,如若再犯豈不是給自家四娘臉上抹黑?

於是她垂下頭去,屏息凝神,仍是昔日裡恭謹乖順的模樣。

“可是什麼?”

見雲岫欲言又止,沉默許久的“崔清婉”反倒開了口。

方才被熱湯灼傷的舌尖此刻已緩了疼痛,尚有一絲不適縈繞在口中,今日她雖喬裝出行,可也不能當眾吐舌緩減癢痛,隻能儘力維持若無其事的神情。

而在崔皓羿與雲岫有來有往的探討聲中,她竟然幻視自己還在大學餐廳,一邊用著飯菜一邊瞧看手機中的電影解說。

怪哉,怪哉,明明他們二人分析的事件是以她為中心,可她就是很難代入,即便她現下示人的也確實是崔清婉這個名字。

“總歸我們是在分析昨日之事,真相如何,尚且未有定論,所以雲岫有何猜想,直言便好,不必吞吞吐吐。難道在我身邊,你也得藏著掖著嗎?”

有了她的鼓勵,雲岫迅速抬眼瞟了崔皓羿一下,隨即她重重低下頭去,神色不安間又生出一股子堅定。

“雲岫失禮,還望三郎君莫要怪罪。我隻是覺得昨日之事實在惡劣,但堂堂官員,即便政見不合,也不至於出此下策。”

“所以雲岫認為,這樣的計謀一定是來自女子間的嫉恨陷害,而我能想到仇視四娘的女子——也唯有王府的杜家姐妹了。”

“這……”

難怪雲岫反複質疑崔皓羿的解釋,原來在她心中已有了答案。隻是“崔清婉”聽完這般推測後,不免還是陷入啞然。

她原本以為雲岫隻是對杜家姐妹心懷芥蒂,但如今看來,更像是懷恨在心,任何針對崔清婉的事情都會被懷疑到那兒去。

就像之前安雅小丫頭闖入崔府,夜裡歇息的時候雲岫可是旁敲側擊,各種暗示她剛剛引回府的曲知笙和曲遊歡有很大嫌疑。

而有原身書信為證,她雖沒從雲岫那兒問出過往“自己”究竟是如何被杜家姐妹欺侮的,可想想也能猜出一二——沒有明麵上的針對排擠,多數應是暗地裡的使絆子。

但隻要想到這兒,她又不免追憶起與杜家姐妹的初次見麵。

杜玉姿性子囂張跋扈,給原身難堪大抵是常有的,而杜玉瑤呢,或許如崔家人所言,她經常為杜玉姿的冒犯而向原身當眾賠罪,這才惹得原身遭受非議……

意識到自己可能在為對方開脫責任,她深深地吐了口氣,她不是有意如此,隻是腦海中那位女子的模樣實在讓她怨不起來。

蛾眉柳目、素衣白妝,單單是回想起杜玉瑤纖巧若蒲的身姿,她便很難說服自己對方也參與到欺侮崔清婉的事件中去。

直覺與理智的不適配,讓她夾在中間,隻有滿腔的苦惱。

明明知曉杜玉瑤一定在或多或少地縱容杜玉姿的專橫,可她隻要想起對方那雙憂慮且冷漠的眼睛,心底總會不自覺生起一股難以釋懷的牽掛。

如同她初見崔皓羿時,對方眸中的愁緒也讓她生出不忍苛責的衝動。

“崔清婉”用餘光瞥了眼飲湯的崔皓羿,轉而又看向雲岫。

“往日之事如清晨迷霧,於現今的我來說,已然消散。何況即便昔日我與杜家姐妹有些利益衝突,但今時不同往日,我非是他人婦,所謂衝突猶如無根之木,豈會獨活?”

“凡事論起來總得找個證據,我們可不能空口白牙地定人家罪過,不然我們與誣陷他人的人又有什麼分彆?”

“……四娘教訓得是。”

聞言,雲岫也神情懨懨,不再辯駁什麼。

“為主人家擔憂,可謂是忠,雲岫一番肺腑之言,阿婉怎會計較?這教訓二字實在是過重了。”

不等“崔清婉”安撫雲岫情緒,崔皓羿先開口誇讚了一聲,像是為打圓場,他繼續補充道。

“不過這事確實和杜家娘子沒什麼關係。”

如此篤定,惹得“崔清婉”都投過疑惑目光,雲岫麵上的不解也更加顯眼。

“朝堂上的事,你主仆二人未曾聽說也是自然。那任員外,本名任非庸,現任尚書省下工部內水部員外郎,原是胥吏出身,受李中丞——”

“哦,也就是三姐姐好友陸二娘子的丈夫,受他賞識後,這才流外入仕。我想任憑杜家娘子如何神通廣大,也不能驅使朝中官員為她做事,而能驅使者,必定非恩即貴……”

崔皓羿接著還提到諸如“中書侍郎與李中丞私交甚好,連唯一的兄弟都被安排到禦史台內做事,估計此事與他二人及其背後靠山承樂公主脫不了乾係”這樣的話。

可“崔清婉”並沒有繼續細聽,因為她單隻是聽到“李中丞”三字便覺心頭一震。

尤其不知崔皓羿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特彆點出那位李中丞確實是陸宥薇的丈夫。

回想起那位快言快語、不懼桓王權勢的陸家二娘子,“崔清婉”突感頭痛欲裂。

“四娘?”

即便仔細聽著三郎君的分析,但雲岫還是率先發現她神色有異,於是連忙關切詢問。

代替言語應答,“崔清婉”抬起眼強撐著笑意,搖搖頭寬慰對方自己並無大礙。

確實是沒有其他問題,不過是方才如觸電般地頓悟,讓她忍不住心神一顫。

直到這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鯉泮勢力錯綜複雜,崔家子弟又心思縝密,眼下種種行為,絕非她可以輕易琢磨透的。

畢竟她從未想過,原來在她蘇醒後的第二日,竟也被人算了進去。

當日隻覺得崔三娘子貼心,特地托了兩位密友前來幫襯,可實際上呢?怕不是專門向她們的夫家放些風聲。

如此一想,“崔清婉”隻覺心中悲涼。

她想起與崔皓羿初見時,對方曾在書房內說崔家人涼薄,但當日所感,多是為原身的犧牲義憤填膺,而直到今日,她方有切身感受,這才明白那是何種滋味。

“阿郎!”

就在“崔清婉”陷入感慨之際,一聲急促的呼喚打斷了她的思索,定睛看去,原是崔皓羿的貼身仆從樛木尋了過來。

與她反應類似,四下圍坐的食客也抬眼瞧去,見是一小廝奔來,便也司空見慣地回過頭去繼續吃喝。

樛木三步並兩步地趕來,覺察到還有人瞧看,忙是緊湊到崔皓羿身旁,隻不過在附到郎君耳畔之前,樛木還是極快地先朝她施了一禮。

見狀,“崔清婉”維持著得體淺笑,向他點點頭,示意他忙自己的事。

以手護口,樛木湊在崔皓羿耳邊低聲言語,極為謹慎的舉動讓桌案邊的另外兩人也探究不到分毫,但看到聽話人逐漸擰起的眉頭,“崔清婉”便意識到這絕不是什麼好消息。

方才的感慨苦悶突地散去,對現下狀況的擔憂更扯著她的心。

不過片刻,樛木起身候在一旁,這時她才向前湊了湊身子,急切問道:“可是曲樂師的事難辦?”

“非也,”崔皓羿露出一絲苦笑,眉宇間仍是凝重,“曲樂師的事並不難辦,但難辦的,大概是阿婉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