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流言(中下)(1 / 1)

“如此沒良心的話,虧你們也能說得出口?我們崔府何時做過如此沒臉麵的事來?”

眼瞅著自家娘子不肯言語,作為貼身侍女,雲岫理所應當地站出身來喝罵對方。

“世人皆知我家四娘是大難逢生,自然病體羸弱,當日義舉,乃是我家四娘為人心善,豈容你們張口汙蔑!”

“俄可不敢汙蔑,俄有娘子的梳櫛當信物哩。”

“信口開河!你能有什麼信物?”

“俄真有……”

聽罷崔府侍女斥責,那瘦削女人用半大的聲音嘟囔著回了一句,隨後她直起身來,小心翼翼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布包。

與包裹所用綢緞的光滑不同,她飽受勞作的手指布滿結繭,粗糙得仿佛能將這綢布剌開一道口子。

顫顫巍巍,她輕輕捏開布料一角——展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把做工精良的透雕鴛鴦海棠花紋金背玉梳。

“這!這梳子怎麼會在你手上!”

雲岫詫異失聲,她猛地向前一跨,失態間便想要將那梳櫛搶到手中。

而跪地女人似是預料到對方的舉動,立即縮手將梳櫛護到懷中,隨後半斜身子,仍舊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自語著。

“俄說咧俄有信物,要不俄們不敢來指認,你這位小娘子緊跟著四娘子,你都看準的東西,想來能證明俄說的是真哩。”

“我——”

雲岫正欲分辯卻是一頓,大戶人家的貼身侍女,哪個不是被培養得擅於察言觀色?此時她心下已然明了,這是自己也被算計了進去。

雙唇開合間,她未再多言,隻是急急掠看自家四娘一眼後,“撲通”一聲便跪在地上。

“雲岫該死,是雲岫粗心大意,四娘回府那日雲岫慌慌張張,遺失了不少財物,恐四娘怪罪,便隱瞞至今,不曾想失物被他人撿去做了文章。”

“今日被人算計合該是雲岫的錯,還請四娘責罰。”

大禮跪拜,雲岫叩得虔誠勁兒不弱於那女人,如此一來,倒讓周旁人又是一陣嘀咕。

“快起來,無心之失,何必如此惶恐?”

駁回攬責的雲岫,“崔清婉”伸出纖纖玉手將其攙扶起來,眼神交彙間,她麵色如初,未見波瀾。

“府中誰人不知那夜狼狽,何況我還出了那樣的意外,在我昏迷這些時日裡你可沒少操心,左不過是一些身外之物,即便丟失了也不能怪你,可彆再自責了。”

眼眸微垂示意對方退下,隨後“崔清婉”輕移蓮步,在眾人的注目下走近到伏地而跪的女人身前,柔柔下蹲。

她心下明白,雲岫做事十分縝密,哪兒會出現這樣大的紕漏?

尤其這柄金背玉梳精致非常,絕不是丟了還能隱瞞的小事兒,想來是雲岫試圖借著攬責在人前證明她的清白,這本意雖好,可她也太容易“自我犧牲”了吧?

用虛假的經曆去破除捏造的謠言,不可取。

與此同時,她也不認為眼前之人就是自發地想要找崔清婉的麻煩,以平民之身去碰瓷一位權貴之人,這風險太大了不是嗎?

“不論你以怎樣的目的來,若你此時肯坦白,我可以既往不咎,且在事後一定保證你生命安全。”

低聲細語,“崔清婉”對這體型單薄的女人還有幾分期待。

“是呢!是呢!”

那女人邊說著邊點頭,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簾朝身前人瞄了一眼,在與那期盼目光極快對視後,又像是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怯弱垂下頭去。

“俄知曉四娘子是個好人,必不會眼睜睜看著俄被俄老漢折磨。”

“這樣,算俄求四娘子,隻要四娘子把五十金給俄,你要俄說什麼都行!”

“俄不想再過挨打的日子咧,到時用這五十金不僅能給俄老漢納個順眼的小妾,就是俄自己!俄也可以置辦點買賣營生……”

“四娘子放心,俄往後一定好好過日子,這樣一看,還真是兩全其美哩!”

女人越說越起勁,似乎已然沉浸在自己的暢想之中,而蹲在她身前的“崔清婉”則是怒火不斷積攢,最終在女人自以為辦了好事的邀功笑容下猛然起身——

“什麼兩全其美!難道將更弱者踩在腳下便能救你出火坑嗎?!”

動作過快,“崔清婉”隻覺眼前瞬間發黑,她踉蹌著後退半步,視線內仍是模糊,但她還是抬手止住了欲要上前攙扶她的晴眉。

她並不是個天真到以為自己能隨意扭轉他人心思的“拯救者”,她也明白寥寥幾語實在單薄,可她還是希望她能暗示這女人認清局勢,好好將話說個明白。

她已然做出她能想到的一切擔保,卻不想對方不僅不從,還偏用過大的聲音再度強調之前的攀扯,就算她本人再怎麼想息事寧人,此時此刻也是無法再忍了。

“嗬。”

一聲輕笑,“崔清婉”抖抖衣袖,將雙手交疊置於腹前,整個人呈丁字步站立,她斂去方才麵上所有的不悅,唯留淺淺笑意停於唇角。

但凡與她相伴了些時日的人看見,絕對能發現那笑容中和煦如春的暖意未及眸底,反倒漾出幾分徹骨寒意。

“我在書中讀過‘謠言止於智者,興於愚者,起於謀者’,我想我鯉泮政通人和、物阜民豐,各位父老鄉親自然是耳目聰慧、明辨是非……”

“今日你既如此言之鑿鑿,不如我們來對上一對,想必黑白對錯諸位街坊自有判斷。”

“對啥咧?俄不是拿出娘子的玉梳櫛,這樣貴重的東西俄砸鍋賣鐵也造不了假,娘子也不能仗著人多,就不認賬啊。”

篤定,還是篤定,這樣的言辭懇切,仿佛她真的做過那些事。

“崔清婉”垂下眼簾,麵上的笑容越發柔和。

其實老話說過——“那些冤枉你的人比你自己還清楚你有多冤枉”。

而事已至此,她若還不反擊,那可真就成傻子了。

“嗯……我記得你說過,我是與你先約定下救人搏名聲一事,當日你丈夫尚未知情,是碰巧在我救人時,他候在橋岸邊正好瞧見了,可對?”

柔聲細語,“崔清婉”掂量試探的語氣聽上去頗為不自信,如此一來似乎佐證了跪地叩首者的指認。

見狀,圍觀路人也開始新一輪的竊竊私語。

本以為會有什麼刁鑽難題,但對方發問的不過是她方才哭訴過的事件由來,聞此,女人提心吊膽的緊張神情也鬆動了幾分。

“是哩,娘子說得對著哩,要不是誤打誤撞讓俄老漢碰見,也沒有今個兒這樣多的麻煩嘞。”

“噢……你也認定那是誤打誤撞,這我就不明白了,三月下旬正是春耕春灌的農忙時節,他怎麼會有閒暇到東市裡的橋岸邊呢?”

再次發問還是如此單薄,估計這位四娘子尊貴慣了,隻能從不理解的旁枝末節發問,沒什麼犀利問題,瘦削女人這樣想著換了口氣,作答起來也更加自如。

“娘子不曉得,俄老漢懶散慣咧,就算是耕田,也是做一日歇一日,所以犁地這事總是俄來,就娘子救人那日,俄老漢就是撂下活去吃酒哩,他這人總是這樣,所以今日才衝撞了娘子。”

“這,好像是沒什麼問題……”

愛吃酒,又散漫,醉漢的形象從一而終,這倒確實挑不出錯兒。

見“崔清婉”陷入語塞,女人的神色更加放鬆,顯然她不認為這位四娘子還能找出什麼突破點兒來反駁她,就在她打算再次提那五十金的事兒時,沒想到對方沉默了一瞬的語調陡然升高——

“那我問你!當日他喝的是什麼酒!”

“酒、酒?是……玉花釀。”

女人被突來的發問嚇住,眼神不安地在地麵上遛了一圈,但她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順著問題補充道。

“娘子尊貴,這般濁酒想來娘子不知,這是俄們窮苦人吃嘞,娘子要是不信,可以問問跟前的父老鄉親們,他們都知道這酒,俄不是瞎扯哩。”

“是了,是有這種酒了。”

“我也喝過,味道還不差,不過我家釀的不知怎的,總比不上市集上賣的好喝。”

“欸,快彆說了,富貴人家可看不上這種低賤之酒,她保不齊要譏諷上幾句。”

“譏諷就譏諷,她還能說啥?她讓我們評判事情真假,也沒見她說出個什麼子醜寅卯來,還給她在這瞧不上玉花釀咧?”

“就是,她們崔家做出那種事來,鬨出這麼大的難堪,她還配瞧不上?我就覺得玉花釀更好喝!”

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多因為“玉花釀”這一陌生話題而選擇沉默,唯有少數平民繼續發聲。

隻是奇怪得很,起初那幾位路人隻是為這酒的存在作證,不知從何人何話起,突地變成對“崔清婉”的聲討。

周旁議論聲逐漸激烈,“崔清婉”咬緊牙關不去分神,她努力將注意力放在眼前人身上,緊盯著女人繼續開口。

“所以,你也承認那玉花釀隻是濁酒。”

瘦削女人皺起眉頭,沒敢抬眼,她猜不透這莫名的發問與感慨有何深意,隻能硬著頭皮回答:“是……怎麼咧?娘子是對這酒水不滿意?”

“不滿意?怎會?既是流傳甚廣的酒水,必然有它的過人之處,我不過是有些好奇罷了。”

“好奇?”

女人不明所以地重複一遍,停頓片刻後又用細弱的聲音繼續道。

“娘子說得太玄乎咧,俄蠢又笨,聽不懂娘子意思,不過等娘子給俄那五十金後,俄一定打幾斤最好的玉花釀給娘子送過去……”

蠢笨?

聽到女人的自我評價,“崔清婉”反倒被氣笑了一瞬。

她看向對方的目光越發深沉,顯然,比起因挨了嘴巴子而箕踞歪坐的醉漢而言,眼前這女人更懂得什麼叫做以退為進、以屈為伸。

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無中生有、泰然自若,如果這樣的人還叫蠢笨,真不知聰明人得配幾套玲瓏心竅。

“你送我玉花釀,那我也得還些珍酒才合禮節,不如你來選選,我好從東市為你買些去。”

仍舊是莫名其妙,女人怯怯抬眼,試探說道:“那就鴨掌黃?俄老漢往日也愛喝這酒哩……”

終於引著對方將破綻說出,但“崔清婉”還是不動聲色,她微垂眼簾,故作惋惜之態。

“噢,鴨掌黃,那還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