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流言(下)(1 / 1)

“‘彩雲浮光金雀來,江畔聞風柳葉青;一窗昏曉赤霞綴,龍膏半沉乳盈盈’,東市酒肆向來拈精挑貴,所售酒類不過這五大類。”

以手指點叩在另一掌間,“崔清婉”開始逐字逐句地念叨起來。

“而據我所知,不論是玉花釀還是鴨掌黃,皆不從屬於這五類中的任何一種。”

“金雀來、柳葉青、赤霞珠、龍膏沉、苦勒乳,難為你還編個打油詩來記,平仄韻腳完全不對。”

低沉富有磁性的評價自身後傳來,頓時讓“裝腔作勢”的人兒破了功,“崔清婉”忍著被打岔後的無語,用嗔怪的目光剜了說話人一眼。

而被甩了一記眼刀的裴如信眸光閃爍,瞬間繃緊了身子,明明還是一臉的肅殺之氣,可仔細看去,卻發現他嘴角勾笑,簡直古怪。

不理會裴如信的神色變化,“崔清婉”回過頭來繼續盯視身前的女人。

“我這麼說,你可明白?”

“啊?明白、明白什麼?俄知曉東市裡多的是娘子這樣的顯貴人家,那兒賣得也自然是好東西哩……”

女人瑟縮著身子將頭埋得更低,她聲音沉悶,隱隱透露出一股乞憐之意。

“俄當然也明白,俄沒見過世麵,俄隻是和娘子要五十金報酬哩,俄老漢雖愛吃酒,但娘子給俄錢財就行,不用折兌成酒水給俄。”

“俄求過俄老漢,俄們說好哩,收錢後先置辦買賣營生,等賺了錢,那好酒好菜他吃到下輩子也吃不完哩!”

“你當真不明白?”

女人裝傻模樣惹得“崔清婉”愈加惱火,她向前跨了半步,語氣激烈。

“你說他那日在東市買醉,是無意間撞見我救人,可不論是玉花釀,還是鴨掌黃,皆不在東市出售,我倒要問問,他是如何醉在東市的橋邊呢?”

“是他隨身帶著——”

女人眼珠子一轉便要圓謊,隻是緊接著便被打斷。

“那此地是郊外!他已渾身酒氣,怎麼不見他有隨身的囊袋壺器?!他分明是習慣坐攤飲酒!你還想扯什麼謊!”

“那、那大概是俄記錯咧,是俄老漢在家飲了玉花釀,後來出門去東市品了好酒——”

本想著點到為止,卻不想女人還是執迷不悟,“崔清婉”失望地吐出一口悶氣,而後猛地一抬手,怒指旁側尚顯迷離的醉漢。

“既然你咬死了不改口,那我問你!東市酒貴,一壺至少也要三百錢,若你家財力已夠他吃昂貴酒水作為消遣,那你為何還要應我五十金的請求?”

“難道在你眼裡,以命犯險隻是兒戲、汝子之命不過是那醉漢的幾頓酒錢!”

“如若對此你還能辯駁,那我繼續問你!”

“從城東到此地,馬車都需一個時辰,你夫婦二人是從何處狂奔而來,竟隻比我晚了不到半柱香時間?且我今日出行不過臨時起意,你們又是聽得誰的議論,竟能得知我的行蹤?”

“諸位鄉親都是勤勤懇懇生活的本分人,就算對崔家近日的瑣碎聽過幾耳,也未必識得誰是誰。”

“我雖乘馬車出行,但出府前特地讓侍從隱去崔家標識,尋常人是不可能通過車輛便認出我的身份,可你夫婦二人篤定我是崔四娘子,還煞有其事地一唱一和,擺明是衝我而來。”

“與你合謀?被他瞧見?”

“嗬,我告訴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下水救人乃是善舉,且完全出自我本意,莫說那日我因畏寒穿著嚴密,即便是我真被河流衝散了衣物,我又有什麼可羞恥的!”

“你們妄圖以捏造的汙言穢語讓我在眾人麵前難堪,哼,你們真是小瞧我了!”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崔清婉”這番慷慨陳詞任誰聽見也得冷靜深思,四下私語已然停止,這些旁觀者都等待著事情的下一步發展。

“我——”

方才難以插嘴,女人這下得了空檔忙著就要繼續爭辯,可她一個“我”字剛剛出口,便將其餘字句卡在喉間,她也不知此刻該怎樣辯駁。

心慌意亂,女人偷偷抬眼想要觀察現下情況,卻不想慌亂中一個不留神,沒有在第一時間瞧準“崔清婉”的位置,而是越過對方徑直將視線落在了裴如信那處——

逆光之下,一尊高大的凶神羅刹喜怒莫辨,簡直讓人膽戰心驚,女人沒忍住,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嚇怕音。

“啊!!”

惶恐中跌坐在地,木簪子再也沒法禁錮住女人的枯發,幾縷發絲散亂在她的鬢邊,落魄至極。

看到女人這副模樣,“崔清婉”冷眼凝視片刻後終是歎了口氣。

“罷了,瞧你如此驚懼,也不像個能出主意訛詐我的人,不管你是遵照誰的意思前來胡鬨一場,我仍要告訴你一件事——”

“在我下水救人的當晚,我三哥哥崔皓羿已然請了郎中為娃娃們診治,甚至他還自掏腰包為娃娃們買下了所需藥材。我三哥哥這般仁義妥帖,斷然不可能出現你所說的‘孩子還重病在榻等錢救命’的場麵。”

“如此,你好自為之吧。”

“崔清婉”說完方才的言語後便將目光從女人身上移開。

直到現在,她也說不上是痛恨對方,隔著真正崔清婉的身軀,她受到的傷害總是打下折扣的,而對這夫婦的栽贓,她隻覺得失望。

欲無止也,唯心堪製。

或許是他們日子艱難,或許那女人隻是受醉漢脅迫,又或是他們合謀,認準了權貴人家會拿錢擺平這事,可不論出自何種緣由,皆不能洗脫他們貪欲的罪責。

“我與這女子的辯論,鄉親們也瞧見了,想必諸位心中已有了自己的推斷。郊外美景,本應是舒心怡情,卻不想耽擱大家時間,讓各位看了場鬨劇。”

“如若各位不嫌棄,還請與我移步彆處,我門下樂師自有拿手樂曲相奏,權當向諸位賠禮了。”

像微風吹開層疊的枝葉,“崔清婉”垂眸頷首間一番言語,讓緊密的人群開始鬆動離散。

其實她的言行舉止實在算得上謙卑有禮,可無奈身份在哪兒,任憑她說得有多真心,圍觀者隻覺得這是權貴婦人的客套驅離罷了。

環視一周,見旁人三三兩兩地準備離開,“崔清婉”也隻能無奈一笑,比起初來郊外的興奮與放鬆,此刻她的眸中多了幾絲說不儘的愁緒。

她也想過自己追尋原身棄生真相時會遇到不少難題,可她是真沒考慮過,那些難題竟會埋在尋常生活中的縫隙間,根本不留給她喘息的機會。

心情低落時,看青山綠水,總覺山水失了顏色;聽鳥鳴蟲叫,又覺耳邊頗為聒噪;明明日光還是那般和煦,但她此刻隻覺得晃眼。

她是很想回家窩在床上放空大腦,對社恐人來說,出門是為了接觸自然,感受生機,可不是為了今日這種人性的喧囂。

不過實際上她也隻能回到崔家,身不由己,她根本沒有後退的餘地,何況裴如信還在此,她總得撐起笑容繼續說幾句客套的話。

“方才多謝裴兄仗義執言,現下是非已了,那醉漢也得了教訓,我想此事就到此為止吧。另外,我已命仆人去尋一處風景優美之地,不知裴兄可還有興致,與我續賞此間美景?”

“果然是脾性堅毅不少,若在往日,你非得噙著眼淚悶在屋裡多日,直到含光想到法子哄你開心才好。”

含光?

雖是陌生詞彙,但直覺告訴她,這應是崔皓羿的字。

尚未流露彆樣情緒,“崔清婉”就聽到裴如信繼續說著——“既然四娘子已有成長,還能自得其樂、繼續賞景,那某也卻之不恭了。”

“啊?”

沒想到對方會答應,更沒想到對方是這樣勉為其難地答應,她很想給自己幾個嘴巴子,然後撤回剛才的客套。

天呐,自討苦吃、作繭自縛……

“崔清婉”心底流淚貓貓頭,麵上卻帶上得體微笑,而後做出請讓手勢:“那請裴兄這邊走。”

崔、裴兩家的小廝早已打點好隨行馬車,讓開道路便引著郎君娘子向西側走去。

暖風陣陣,楊柳曼舞,鸝雀輕歌,若不是此間還圍著不少尚未散儘的人群,那兩道人影並肩離去的場景倒真是和諧尋常。

“俄、俄……”

眼見對方率人要走,女人結巴兩句,想再爭辯幾聲卻是無話可說,她看向四周,發現四周的看客也在看向她自己,視線中滿是鄙夷神色,紮得她體無完膚。

“俄有梳櫛!俄有信物咧!四娘子你彆不認賬啊!天爺呀!沒有王法咧!俄兒子等著錢治病咧!”

女人邊哭喊著邊從懷中往外掏那綢緞裹著的金背玉梳,嗓音尖銳,試圖挽留欲要離去的人影,淒慘模樣襯得她仿佛才是那個被冤枉的人。

連滾帶爬間,她挪跪到醉漢身邊,拽著對方的肩膀就開始猛烈搖晃。

“哎——老漢——你醒醒——你快醒醒——咱們被人耍咧——”

眼神迷離,呼吸雜亂,那醉漢本因受了巴掌而顯得懨懨,對剛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置若罔聞,此刻女人淒厲的叫喊倒是喚回了他幾分神誌。

渾濁雙目再度聚焦,如夢初醒的醉漢並未關懷哭嚎的自家女人,那漲紅的腦袋在幾番掃視後定向一處,他半張口喘著粗氣,像是舊廠房裡過載的反應爐。

一把推開聒噪哭泣的女人,滿麵紅光的醉漢“噌”地站起,他踉踉蹌蹌就瞄準那道雪青色身影猛衝過去——

“日恁娘的!敢打老子!老子今兒個非要抓一把你腚肉約約斤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