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流言(中上)(1 / 1)

撞倒的是曲知笙,可在場之人近乎一半都將目光投向了“崔清婉”。

“濕身之態”——僅僅四個字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數日前這位崔娘子當街入水救人的舉動。

對尋常百姓而言,站在魁梧男子身邊的清麗娘子衣著不凡,二人大抵是私交甚好的權貴子弟,他們並不知曉她究竟是誰,也不覺得現下這場景有什麼難堪。

可在稍微有些身份的人眼中,此情此景顯然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回事。

顧不上方才聳人聽聞的醉話,曲遊歡迅速將曲知笙扶了起來,扯著她的衣袖將她拽到一旁,生怕沾染上醉漢的半點氣息。

短褐著身的醉漢仰麵朝天,半耷拉著眼皮,對旁人的躲避毫不在意。

許是身下有什麼硌著,他懶散地蹭著地麵挪動了幾下,而後再次無謂地攤開身子,帶有泥垢的腳踝不停抖動,襯得一雙嶄新草鞋格外惹眼。

“嗝呃……濕透的衫裙裹著赤色肚兜,又圓又潤嗝呃——腰細!屁股……屁股也大!上岸時還顫巍巍的……嘿嘿……嘿……”

不著邊際地胡言亂語,說到儘興處,醉漢還向上頂頂胯、抬起胳膊比劃幾下,仿佛虛空中真有個人在讓他撫摸淫汙。

見到大漢這副模樣,圍觀中的女子多半羞紅了臉頰,忙著從地麵上錯開目光,極少數怒目而視,對這樣荒謬無恥的言行甚為不滿。

而男子們有皺眉搖頭的,有目光爍爍的,絕大多數還是等好戲的看熱鬨模樣。

“崔清婉”緊緊牙關,克製住想要揪起對方領子給他幾巴掌的衝動,她能察覺到四周路人隱晦又戲謔地打量。

自然,還有麵前這個高大身影所散發出的低沉氣壓。

任她與裴如信如何耍嘴皮子,崔、裴兩家終究是有交情在的。

況且今日之事明晃晃衝她而來,哪怕她和裴如信真有些過節,此時此刻,他定然也會看在與崔皓羿私交的份兒上幫她一把。

可裴如信現下不能發火,她也不能。

這大漢一副醉醺醺的模樣,儘管言語冒犯,但畢竟沒有指名點姓,若“崔清婉”這方有人沉不住氣,真攪合進去,那才是坐實了對方所言皆指她自己。

如此一來,她必將成為整座都城茶餘飯後的談資。

“四娘……”

雲岫上前半步,湊近自家娘子身邊低低喚了一聲。

她當然明白雲岫意思,不過最終還是選擇搖搖頭,強忍心中不快,她輕聲回道:“無事,吩咐他人準備收拾東西,我們在附近換個地方。”

“喏。”

看自家娘子沉得住氣,不像是被驚著的模樣,雲岫斂去麵上的惱怒,隻是頷首退下,轉而朝向其他小廝囑咐安排。

“粉香汗濕……春逗酥融……浴罷……浴罷捫弄處……涼沁紫葡萄……”

無人阻攔,醉漢更是悠悠地哼起了坊間伶人編的豔曲,他平躺著翹起二郎腿,單手搭在肚子上撓了撓,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醉酒鬨事,還在此大放厥詞,來人將他拖下去,莫讓他再嘩眾取寵。”

聽清醉漢含糊的唱詞,裴如信麵上愈發冷漠,他背著手向前踏了半步,語氣低沉頗具威嚴,一時間,四下低和的曲音迅速中斷。

“誰、誰家郎君……真是好生威風哈啊——”

醉漢打了個哈欠,酒臭味立即向四周彌散開來,近他身的圍觀者忙是皺眉掩鼻,順手又在眼前扇了扇。

見狀,醉漢“嘿嘿”一笑,似是對自己行為很是滿意。

都說酒壯慫人膽,許是有幾分道理,隻見這大漢用胳膊肘撐住地麵,將半個身子往起支了支,隨後他睜開快要眯著的雙目瞟了眼不遠處的“崔清婉”,神色一亮,而後他再度開口。

“又白又淨,我家婆娘要有你這般,嘿,這般柔嫩……裁二尺布算什麼,就是呃,就是要玉簪我也給她搞來嗝呃……”

“你早說你想借我家伢子做場戲,何必要五十金,你隻消讓我摸一摸,我就全依你了……”

簡直荒唐,且無恥!

若說醉漢最開始的言談是不提及名姓的意淫,那他而今所說便是幾近赤裸的汙蔑。

這無端惡意讓“崔清婉”眉頭越皺越緊,她整個人僵在原地,因遏製怒火而攥緊的拳頭已隱隱顫抖,纖細指節也緊繃得發白。

裴如信側眸瞥向她,目光凝重,隨即他橫跨一步將“崔清婉”擋在身後,未有技巧,他仍是直接粗暴地用權勢壓人。

“已聽得訓斥卻還不住口,爾不過幾杯金波下肚,竟敢當眾胡言?擦亮爾的狗眼,這可是聖人親封的郡夫人,豈容爾在此汙蔑?來人,掌嘴!”

啪!啪!啪!

幾道深色衣衫的人影得令後便迅速上前,他們動作利落地架起醉漢,抬手便給了那廝幾個巴掌。

不得不說,這樣的解決方式算不上最優,但確實有效。

相較“崔清婉”而言,前來遊玩的人們有不少是認識世代為將的裴家郎君,於是他們很給麵子地陷入沉默,隻留裴府下人壓製住醉漢掌嘴的動靜。

雖說被擋住視線,但“崔清婉”還是從旁側瞧到了前方的響動,她急促地吸了半口氣,欲言又止。

來不及勸阻……或許,是不知道該不該勸阻……

坦白講,“崔清婉”自己都很想衝上前給這個莫名冒犯自己的男人來點教訓,可當真有人來幫她出這口氣時,她內心深處竟然很聖母地覺得不應該。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道理她是明白的,但見到醉漢被挾持住隻能忍受單方麵的毆打時,她還是有些於心不忍。

不是不能教訓,隻是這樣仗著權勢來壓製,總讓她心中不得勁。

就好像……就好像她才是那個仗勢欺人的惡霸,此刻正在魚肉鄉裡……

而且,若她沒有權勢呢?是不是此時隻能忍氣吞聲?

一時間她不清楚她是在為誰心軟,隻是覺得可悲。

但她不在現代社會,眼下這個局麵中,如此做似乎是最合理不過的,畢竟她是“崔清婉”,是堂堂雲中郡夫人,是崔家四娘子,被平頭百姓得罪了,掌嘴似乎是最輕微的責罰。

理智要求沉默,但良心又掙紮不斷,胸口像再次被堵上巨大石頭般,隻能讓她重複著深呼吸來緩解不適。

一旁的雲岫見了,遞了個眼色讓晴眉去取隨行帶的水,而她則是上前,不斷為自家娘子順著背,輕聲寬慰著。

“四娘莫要為這種無賴動怒,裴將軍已差人懲處他了,若四娘還不解氣,將他綁起來送入官府,也是行的。”

送官府?也算個辦法。

可怒嗎?倒不全是。

是無奈吧,是這種被身份困住的無奈……

如果是她親自動手,多半不會有這幾位仆從下手狠辣解氣,可那將是自己打的,即便頂著“打人不對、有失禮節”的爭議,但終是自己打的。

如今任由下人替自己施暴的行為,這又算什麼呢?

崔清婉或許能接受這樣的處理方式,但她不是崔清婉。

……隻是她又能做什麼呢?

忽地自嘲一笑,堵在她胸口處的大石倏地粉碎,湮化成一團看不透、驅不儘的粉塵,嗆得她眼眶中湧出一股股酸澀。

罷了,就當她怯懦且卑鄙吧,就給這醉漢幾個嘴巴子,就讓這件事到此為止吧。

如此想著,“崔清婉”收斂眸底的沉痛,她屏吸一口氣,打算喝止下人的舉動。

“好了,住手——”

似乎是舍不得這場消遣利落地結束,“崔清婉”話音尚未落地,不知從哪個方向,又傳來一聲哭天搶地的嚎叫。

“俄老漢!俄老漢!莫打!莫打唷——”

平地響驚雷,莫名而來的一句話像是突響的鑼鼓聲。

伴隨尖銳嗓音,一道暗色身影從人群中麻利衝出,先是扒拉開負責掌嘴的小廝,隨即“撲通”一聲,人影跪伏在地,叩首間還有一連串密集的求饒。

“是四娘子允了俄五十金,說隻要俄娃掉一次水,讓四娘子救一次,就妥咧,四娘子可不興不認!俄們家娃娃還病在屋裡頭,等著錢救命哩!”

“俄膽小,俄被俄老漢打怕咧,當日的謀劃莫敢讓他知哈,誰知他奏醉在橋邊,剛好瞧見俄娃被四娘子救哈。”

“四娘子長得俊,他一時沒忍哈動了歪心思……其實也莫啥,他回屋裡頭鼓搗一通俄也就罷咧,誰知可巧,正好遇上娘子府上的人前來問話,這一哈全讓他知曉咧!”

“他蹲在娘子府門口蹲了多天哩,奏是不見四娘子出門,今日他不去田裡,說去吃酒,俄怕出事,才偷偷跟上他。誰知他聽人說四娘子出門遊玩,他醉昏昏地拔腿就跑,忙戳戳就杵過來咧。”

“冒犯到四娘子是俄老漢不對,但倒究本,是四娘子允俄家的錢還沒給哩,四娘子打也打過咧,能不能把錢給俄們,俄保證俄老漢以後再也不會生事,俄們全家老小都感激四娘子的大恩大德……”

一石激起千層浪,拋出海量信息的女人語罷便低低伏在地上,好似四周的嘈雜與她無關,她隻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樸實百姓,她說的一切都真實可信。

棕褐襦裙褪色泛舊,緊緊勒在女人瘦小的身軀上,粗布條綰起的長發枯黃乾澀,即便用了三兩根烏木簪也難以阻擋碎發的毛躁出逃。

她麵容憔悴,整個人就像是酷暑被遺忘在發餿洗碗水中的破抹布,唯有裹在肩頭的檀紅色帔子為她增了幾分生的氣息。

不過這裡無人在意她的衣著,就像沒人在意她看上去竟比醉漢小了十餘歲的事實,人們隻在意她衝過來又為這場大戲添了什麼猛料——

“難怪那日救人的都是他們崔家人,原是這樣,真想不到……”

“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還想揚名聲,不如揚揚那紅肚兜吧,濕了衣衫還搔首弄姿,真讓人不齒!”

“桓王休了的貨色,能有什麼正派行徑?就這還算出身名門,可見名門大族多的是鬼心思!”

“哎可彆說,要給我五十金,我也乾!”

“給我三十金就行!”

“要什麼金子?沒聽那大漢說嗎?嘻,能摸上一摸。”

……

有醉漢妻子的話佐證,旁人也顧不上威嚴如山的裴家郎君還站在那兒,他們三三兩兩的低眉側首,竊竊私語著。

而事態演變到此情此景,已不是他人插手就能解決的程度,裴如信皺著眉頭看向“崔清婉”,隱隱惱怒的目光中不見懷疑,隻有慎重。

“崔清婉”未在意裴如信的眼神,她向前踱了幾步,明澈雙目死死盯住這夫妻二人,她的眸中充斥著不解,那灼熱的目光似乎要將眼前一切全都燒融。

如果說先前是憤怒與自省,那此刻難以掩抑的苦澀是什麼?

原來人在受到無端中傷後,第一反應不是辯解,而是困惑。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要這般胡言?為什麼非得針對我?

在對方滔滔不絕、無比真誠且煞有其事的描述中,被中傷者甚至也會有一絲動搖。

難道……真是我的錯?莫非我真的做過?

真是可笑又可憐的反應,頭一遭被如此對待的“崔清婉”就這樣略顯呆滯地紮在原地。

她甚至比不上砧板上被開膛破肚的河魚,她連抽搐掙紮的勁兒也沒有,她覺得自己方才的善念像個笑話,她竟然因為對方的身份就想輕易原諒。

哈,誰說捕獸的夾子就一定是光亮嶄新的呢?鏽跡斑斑的夾子才更能確保獵物的死亡,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