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姬承梧催她在診脈後的當晚便要熬藥服用,想來是算準了她月事立馬要來,怕她大病初愈後身子虛弱受不得經期之痛才這樣急切。
隻是不曾想就在服藥後的第二日,她本著小安雅那樁事算告了一段落的心思,企圖前往曲氏姐弟的住院去“敘敘舊”,看能不能關於二人之前的反常行為套出一些話。
結果尚未進入正題,就在為表現親近而隨曲知笙旋轉舞蹈的過程中感到一股暖流湧出。
不清楚坐在院內角落胡凳上擊鼓的曲遊歡有沒有注意到她身上的變化,總之她很篤定,她絕對在察覺到不對勁後以最快的速度奔回自己院子,然後匆忙換上前一晚托雲岫準備下的月事布。
簡陋,但也能用,而且就實際來說,不論是質量還是數量,她所能享用的已遠遠超過普通女子。
隻是她尚且能用身份顯赫這一原由來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使用絲綢做的月事布,可要她把換下來的布料交給雲岫、晴眉來洗淨晾曬,這怎麼想都讓人無法接受。
為此,她沒少因為處理月事布而和兩位貼身侍女打遊擊戰。
而除卻經血的處理問題,另一要事便為——那簡直叫人難耐的疼痛感。
不是尖銳的刺痛,也不是間歇的陣痛,而是持續又不致命的悶痛,好像是整個腹腔都在痛,但又尋不到具體的來源。
痛經的折磨她也在現代時體驗過幾次,但總的來說,比較輕微,喝些熱薑茶能舒緩許多。
可現下這次,她真是頭一遭感受到疼痛得意識模糊是什麼滋味,吃不下飯也睡不好覺,一直若有若無的惡心反胃,雖不至於讓她嘶吼慘叫,卻也在無意識地哼哼唧唧。
連續五六日待在屋內,要麼躺著,要麼坐著,唯一能消遣的也就是讀幾頁詩書。
好吧,其實也沒讀多少,她哪兒有心情品讀詩文?隻不過是找幾本來辨認一番,看看與自己原本世界中有幾分相似。
文字、習俗、製度,甚至大部分古籍思想都相吻合,可偏偏在細節上有一定的出入,自然,朝代更迭也對不上。
是平行宇宙,還是架空時代?
“崔清婉”歎口氣,想不明白,算了,都有借魂這種事情發生,怎麼可能還與自己熟知的世界一樣呢?
“四娘子,妾繼續上次的舞,就在此處,好嗎?”
熏風撩垂柳,半掩說話人姣好的麵容,身著杏紅色窄袖長衫的曲知笙此時踮腳在草地中轉了幾圈,腰鈴悅耳,身姿綽約,甚襯美景。
四月未過上旬,草木漸褪嫩色,此時說是踏青,其實已然過了時節,但見碧空如洗,日華燦燦,“崔清婉”又因生理期在府內憋屈了多日,說什麼今天也要出來。
當然,帶上曲氏姐弟,還是想繼續進行那日突然中斷的套話。
從崔府到這棲鳳城南郊十餘裡的地界兒,約莫用了一個時辰,三四輛馬車行在大道上,頗為惹眼。
而以重視門客為由,“崔清婉”邀請曲知笙與自己同乘一輛馬車,路上她自然沒有閒著,可多番試探下來,並不見曲知笙有什麼心虛慌亂,坦白直言的模樣說明那夜的事確實是個巧合。
“不用歇一歇嗎?雖行的官道,但也有顛簸,而且遊歡的蠻鼓也才從車上取下,你總得等等他。”
下了馬車的“崔清婉”連連擺手,謝絕了雲岫支好的胡凳,實際上她很想伸個懶腰、活動活動筋骨,但礙於四周還有零散的賞景人,所以也隻能讓自己站得挺拔些算作是舒展。
而才支著架子想要為蠻鼓搭個平穩地兒的曲遊歡聽罷這話,忙是抬起頭怯然一笑,白皙清瘦的麵容少了初見時的陰鬱,倒多了幾分“本該如此”的怡然之色。
“四娘子不必顧及我,阿姊遺憾那日起舞中斷,今日特地往革帶上多係了幾枚鈴鐺,就怕我出了什麼岔子,不能及時伴奏。”
“是,鈴音響脆,妾為四娘子特意準備的。”
曲知笙一邊說著,一邊擰擰腰肢甩動腰鈴,她動作自然未有造作之意,就連富有節奏的金屬音也爽利地應和著她的坦率。
“那既如此,就請知笙不吝舞姿,讓我一飽眼福吧。”
“喏!”
仿佛得到什麼天大的許可,曲知笙眸光煥發,緊盯著“崔清婉”向一旁興奮地閃了幾步。
山間碧草如茵,嫩柳隨風,上見桃李繁花滿枝,下聞溪流潺潺淙淙。
身穿胡人杏紅色長衫的女子先一抬臂,後是擊掌三聲,引得周遭人皆轉首側目,而她對旁人注目未有一絲留戀,隻目不轉睛地回看不遠處一襲雪青底銀絲花籠裙的清麗娘子。
腰身未動,肩臂先行,隻見曲知笙雙手翻轉,宛如棲木神鳥,抬眉淺笑間已然起勢。
回身半蹲,單臂托出,一翻腕,複起身而立,她不似習軟舞者嬌媚無骨,肩臂半抬間,她身姿挺拔,頗有縱馬疾馳之英姿。
伴著漸響鈴聲,她如沙洲雄鷹,猛地張懷甩袖,忽又收手側彎,半掩麵容卻留一雙張揚自信的眸子直勾勾盯看觀者。
回旋、騰跳,她動作明快身形輕盈,不時穿插昂首之態,甚為肆意豪邁。
“咚!”
“咚!”
以兩道漸弱的鼓聲鋪墊,奏樂之人也終於趕赴舞宴進程,那透亮鼓音逐漸強勁,和著腰鈴聲糾纏不休。
騰跳颯爽、旋轉明快,曲知笙雖身著窄袖,但胡衫寬鬆,她衣袂翻飛間帶動近身的荼白落花,一如北風攪動漫天玉塵,俏麗且婀娜。
急破催搖曳,羅衫半脫肩。
以往隻在詩詞中品味想象,如今親眼看了,竟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貼切的。
即便駐足圍觀者愈發增多,但“崔清婉”還是難以掩飾她眼中乍泄的驚喜之情。
這或許與她在人前刻意保持的沉靜淡然形象不同,可她沒辦法,情由心生,無論怎樣克製終究還是會在某些地方流露出來。
“‘落花繞樹疑無影,回雪從風暗有情’,某當是哪家舞姬有如此風采,原是出自崔四娘子宅邸。”
循聲而看,遠超常人的高大身影極易辨認——
鼻梁挺拔如山,眉眼間滿溢凜然正氣,罩在男子魁梧體格外的是一襲藏藍繡金獅子聯珠紋圓領袍衫,其腰間飾有皮質革帶,上綴非金即玉,甚為華貴。
但意外的是,他手腕處所佩戴的皮質擴腕已有磨損,比起這一身精美奢貴的行頭,屬實有些老舊了。
“真是巧,居然能在踏青途中碰到裴將軍。”
雖高對方一個品階,但“崔清婉”還是垂眸頷首以示禮貌,不過這樣乾巴巴一句話實在單薄,她眼珠子一轉,忙著又湊了半句客套話。
“說來我未曾親自登門道謝,實屬失禮,還請將軍見諒,前幾日真是多謝將軍府上的馬車了。”
“將軍?”
裴如信輕輕重複這一稱謂,而後不動聲色地邁步,將那藏藍色的雄壯身影橫在“崔清婉”的眼前,遮擋住對方欣賞翩然舞姿的視線。
“你入水救人才將十日,竟有這般好心思,還來踏青?”
眼瞅著無法越過他看向曲知笙,“崔清婉”也隻能認命地繼續與裴如信寒暄。
抬頭上看,對方還是那張始終讓人捉摸不透的冷峻麵容,但與初次相見時那抹極為怪異的瞥視相比,如今的裴如信已收斂了諸多情緒,隻是那份審視自己的意味依舊存在。
呼……真不知往日裡的清婉娘子究竟怎樣得罪過他……
心中無奈歎氣,“崔清婉”此時竟沒來由地懷念起去值守皇城的崔皓羿來。
不過是矮裴如信五六公分的高度,但崔皓羿與自己交談時可沒有這般臨下的姿態,對方總會在言語時半傾身子,輕聲細語間儘顯“親不褻狎”。
然而不管有再多的小心思,“崔清婉”麵上總還得保持笑吟吟的模樣,她稍歪發髻,輕聲開口。
“雖趕不上春意萌發之刻,但見初夏風光也彆有滋味。倒是不知裴將軍怎麼有空在此遊玩,是休沐,抑或是告假?我原以為身居將軍一職,得常駐軍營操練士兵呢。”
沒有接她為了寒暄而拋出的問題,裴如信隻是點點頭評價了句——
“脾性多些勇毅,但開口間也不似往日般中聽了。”
“嗬……”
寒暄就寒暄,點評個鬼!是有人給你塞了點評返現卡嗎?還是你開了大眾點評的會員啊!
內心翻個白眼,“崔清婉”可不打算忍著對方,總之有離魂症兜著,適當釋放天性也算是減壓了。
“說到言語不中聽,在將軍麵前,我還是班門弄斧,慚愧慚愧。”
本以為自己回嗆一句會引得對方再度甩來冰冷瞥視,卻不想裴如信麵上的肅穆竟柔和了些,甚至他眉眼間不見惱怒,反添幾分欣賞。
“性子也非往日般柔順。”
呸!
“崔清婉”心中又是一啐,撐著臉上的笑意回道:“直接下水救人雖顯魯莽,但終究是善事一件,若以此便說我非往日般柔順,清婉倒有些不明白。”
“還學會了裝糊塗。”
屮!不接招!還保持輸出!算你狠!
“崔清婉”收回看向裴如信的目光,垂眸間順勢低下頭,也算是讓自己的脖頸緩緩勁兒不那麼酸乏,隻是沒想到自己剛與他的視線錯開,他便再度開了口。
“脾性長些也算好事,某可不願看到你頹喪模樣,嗯,不吉利。”
你才不吉利!明明你整張臉都寫滿苦大仇深好像那個墓碑吞噬者!還敢說我不吉利!呸呸呸!
自然是不能真罵出來,“崔清婉”還是很會掂量自己釋放天性的程度,她緊咬下唇,將湧到嘴邊的臟話忍了又忍。
莫名而起的鬥嘴暫且停止,裴如信作為勝者悠閒地向一旁跨了半步,走到垂頭不語的敗者身側。
他隨意地掃了一眼不遠處因婆娑起舞而引得眾人圍觀喝采的舞姬,似乎是想起什麼,他再度開口。
“不過你雖與往日裡判若兩人,某卻希望你還記得《綠腰》怎麼舞,彆到了五月初七的宴會上,盛王邀你起舞時,又丟了麵子。”
“哈?”
對方話音剛落,“崔清婉”便猛地抬頭,她手指朝向自己,以純度百分百的驚詫神情看向裴如信。
“跳《綠腰》——我?真的假的?”
裴如信微微俯首,將視線再度鎖在“崔清婉”身上,他眸底深處,一絲轉瞬即逝的打量迅速劃過。
“自然是你,以舞相屬雖有成禮,但盛王喜好樂舞早就不是什麼秘聞。以你往日《綠腰》之名,宴會上請你獨舞也非逾矩。”
“隻是以往這般情形,你不是衣裙濕亂,就是不勝酒力,願你這次彆再出什麼岔子。”
“衣裙濕亂、不勝酒力?”
收起一些詫異神色,“崔清婉”垂下眸子喃喃自語。
“反正也有先例,不如我再出點岔子,這樣不就可以撂挑子不用舞了?”
“嗯?你現在就要認輸?”裴如信皺起眉頭,恢複初見時略帶輕蔑的神色。
“沒有!”
察覺到高大身影的威壓迫近,“崔清婉”果斷搖頭並矢口否認,利索動作間她發髻上的首飾也錚錚作響。
然而還不等對方再做什麼反應,那被忽略了半晌的舞地上卻橫生變故——隻聽得“哎喲”一聲驚呼,抬眼看去,竟是幾人撞翻在地,男男女女,橫七豎八。
幾乎是同一時間,用來伴奏的鼓聲即停。
反應最快的曲遊歡立馬抬步上前想要攙扶被壓倒在地的曲知笙,不想他剛撲到對方身邊蹲下,那亂作一團的地上竟悠悠傳來一句驚世駭俗的醉語。
聲音不大,但偏讓在場之人都聽得真切。
“小娘子嗝——小娘子美貌,濕身之態更是妖媚誘人呃——不如和我進這溪中,來,來場鴛鴦浴如何嗝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