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病救人需要收錢,這是無可指摘的,不過在得知姬承梧每年從崔家大郎君那邊收取二百兩白銀時,“崔清婉”不免還是有些小小驚訝。
倒不是說訝異白銀的數額,隻是因為這種理念,簡直和現代人的醫療保險沒什麼兩樣。
二百兩白銀是固定支出,與此對應的,是姬承梧為在京的崔家人每個季節進行一次的診脈。
未雨綢繆,護衛健康,很好,不愧是崔家最頂梁柱的存在。
如果她不是被開了十幾副中藥的話,就更好了。
“崔清婉”看著放下禮品,轉而提起一摞摞中藥包的隨行仆從們,心中無奈歎氣。
她倒是不知道這副身體到底算哪種程度的健康,畢竟也沒體檢報告不是?反正看崔家二嫂嫂姬承梧在為自己把脈時那逐漸皺緊的眉頭,她便知這身體虛得很了。
眼觀鼻、鼻觀心,她乖巧地坐在一旁的竹椅上不作聲,等待對方為自己抓草藥。
隻是在對方轉身拿藥材時,她還是迅速起來踮著腳尖看了眼櫃台上放著的藥方——墨跡並未乾透,略微不展的紙張呈著娟秀小楷——謝天謝地,要是像現代醫生寫的那般,她隻能看著乾著急了。
益母草、當歸、茜草炭……後麵還寫了許多,但看不真切了。
不過隻是看到這幾味藥材,她心中便有了個七七八八,俗話說久病成醫,即便她未曾真正學習過,但對常見藥材的療效還是有幾分了解的。
況且,現代社會生活下的女孩子似乎很容易就得關於經期紊亂的病症,起碼,她就是其中一員。
學業煩惱?就業壓力?飲食不健康?作息不規律?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導致了生理期的問題,但她身邊很多同齡的女孩子都這樣,甚至去醫院時,醫生都會寬慰她們一句——
“你年紀輕輕怎麼會有這些問題?不過現在的小姑娘這樣子也挺常見,不用太擔心,慢慢治”。
看嘛,醫生都說常見了,那想必也不會是什麼大病了吧?
隻不過也不會真是小病,畢竟光說流血這個狀態,就挺耗人。
但姬承梧為崔清婉身體開的這個藥方挺奇怪,前兩味自己是知道的,活血的,那這個茜草炭是什麼來著?
“益母草……當歸……這都是些活血的藥材。”
既然不是什麼其他問題,“崔清婉”也就放棄了遮掩自己偷看藥方的行為,她仍踮著腳尖專注看向櫃台,裝作尋常地念叨了幾句。
“四妹妹倒是博學。”
姬承梧的視線並未離開秤杆,隻是淡然應答一句,隨後又往稱盤中抓取了幾塊棕褐色的團狀藥材。
“哪兒能算得上博學,我頂多算個半吊子,隻不過是看了醫書中的隻言片語便想賣弄,但又記不真切,還好有二嫂嫂這樣精通藥理的大夫在這兒,我尚且能充當學童問上一問。”
“單說這味藥材,我就實在想不起它的功效。”
“崔清婉”伸出手指隔空圈了一下,正巧姬承梧回過身,一邊分裝藥材一邊側目瞧了眼。
“茜草炭啊,活血祛瘀、涼血止血。”
“嗯?活血……還止血?”
畢竟不修醫藥之學,“崔清婉”忍不住對這種聽上去就很矛盾的藥性發出一聲疑問。
“是,人人都說你脫胎換骨、起死回生,但我一把脈便知,你這身子分明與以往沒什麼區彆,還是舊病纏身。過幾日你月事恐要來,我怕你腹痛難耐、經水湧多,所以讓你先吃些舒緩的湯藥。”
啊?月事?
Damn!忘記還有這麼個麻煩事兒!
是綢布月經帶還是什麼草木灰紮的布條來著?
記不大清楚,以前她也曾好奇古代女子來月事時會使用什麼,所以也特彆去查過,結果嘛也很符合她的猜想,都是一些質樸易得的材料,且很容易造成感染。
天呐,讓我快回到現代文明吧,這日子好艱難啊……
可惜不能將心底的無奈表露出來,不然“崔清婉”此時一定會衝到房間角落,對著空氣喊上幾句“蒼天”什麼的發泄發泄。
“啊,酸棗仁不夠了。”
背對著“崔清婉”的姬承梧抽開藥櫃的小屜子,朝裡麵看了看,一時有些不滿地叩叩屜麵。
“崔清婉”聽到聲響,將帶有疑惑的目光投向對方身後。
突地,姬承梧猛一回頭,回看“崔清婉”的目光爍爍。
被這突來的盯視驚得一怔,“崔清婉”瞪大眼睛向四下掃視,實在看不出什麼名堂來,隻能小心發問。
“二……二嫂嫂,怎麼了?”
“嘿,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是想要四妹妹多擔待些。”
姬承梧向來平靜的麵上閃出一絲興奮,這份異常弄得“崔清婉”心底發毛,態度更加恭敬。
“二嫂嫂不妨直言,有什麼我能做的,我自該幫嫂嫂的忙,‘擔待’二字未免太重了。”
“嘿,阿婉你看,我這病坊中確實人手不足,那安雅小丫頭也初來乍到,事情交給她做我總還是不放心……”
姬承梧越說著,麵上的興奮越加明顯,偏她平日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樣,這時笑起來反而讓人毛骨悚然。
“二嫂嫂……還請直言……”“崔清婉”硬著頭皮開口。
“我為你開的藥方,其中酸棗仁還差二兩八錢,隻需你從附近藥肆買來磨成粉,均分開來配在每副藥中。”
還以為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不過是這事,且不說可以托仆從幫忙購買,哪怕就是自己一會兒在回府的路上停下來去一趟藥肆,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真不知道姬承梧這位娘子為何會流露出這樣反常而驚悚的笑容。
“崔清婉”釋然一笑:“既是如此,那酸棗仁我便自己配來吧。”
“好,至於這藥,你從今晚就開始喝,到月事來了便停止,身子淨了再繼續服用,服藥結束後你來病坊尋我,或遣小廝到我府上與我約定,待我回老宅為你診脈複查。”
在“崔清婉”答應後,姬承梧的反應堪稱是變臉,她立刻恢複了往日那般無欲無求的神情,手中的動作也越發麻利。
不多時,十數副中藥藥包便被疊放在一側,被雲岫招呼上來的小廝取下了。
嗯……所以這位崔家二嫂嫂該怎樣評價?應當算是性子乖僻?
如此看來,或許安雅小丫頭比“崔清婉”想象中的還要敏銳,否則對方也不會奔也似的逃到二樓,初次相見,姬承梧的威懾力還是很足的。
然而不等半盞茶時間,“崔清婉”便明白,這位二嫂嫂不止是威懾力十足,連我行我素上也很值得讚歎。
就按正常流程下,即便她隨行的仆從已然取走備好的藥包,她們二人都該再寒暄幾句,甚至“崔清婉”這個社恐本恐都做好了尬聊的準備。
哪知她正躊躇著要怎麼開口,一抬眼隻看到恢複了尋常麵色的姬承梧滿是疑惑,對方似乎在用無言的目光詢問“都開好藥了你怎麼還不走”。
屋簷下暫歇的雀兒嘰嘰喳喳,倒顯得病坊裡緩聲作響的藥碾子頗為寡言,浸透過煙火氣兒的西市保有它一貫的熙攘,即便其中穿行過幾位衣著鮮亮的尊貴人兒,也很快隱於喧鬨之中,讓人記不清了。
原來送人離開是這麼簡單的事嗎?沒必要的寒暄也可以拒絕不談?
馬車尚未啟程,“崔清婉”挑起幾根手指輕輕扶著車簾,一雙澄湛眸子透過空隙瞧看病坊敞開的正門。
在門框兩側,貼有一副對聯,上為“但願世間人無恙”,下聯為“寧可架上藥生塵”。
抬眸看去,另見一副牌匾——非名家大作,也非崔家兄長的手筆,其為姬承梧親自書寫的“神農堂”——是不夠標準的正楷,按理來說也不夠水準用作門匾,但對方偏有勇氣這樣做,真是好魄力。
“四娘,可要驅車到附近藥肆?若四娘累了,我們也可先回府,差個小廝買來便好。”
雲岫靠近木窗柔聲詢問,她伸手將自家四娘扶開的簾子掩了掩,隻留下一小道縫隙。
“無事,既都出了門,索性一並買齊吧,二嫂嫂都特意囑咐過了,要我今晚便開始喝藥呢——”
被喚回神的“崔清婉”收斂目光,可話至中半,她又一頓,似是想到什麼,那清麗麵容在帷簾的半遮半掩下竟也顯出幾絲罕見的難為情。
“另外,我想看看西市這邊有什麼糕點蜜餞,空口飲藥,確實過於苦澀單調了。”
“行,難得四娘有這樣的好興致,”雲岫溫柔一笑,極為寵溺地應答著,“我知晴眉閒暇時最愛和府中的嬸子們聊集市上的趣事兒,一會兒由她帶路,定能讓四娘儘興。”
“雲姐姐,”守在馬車另一側的晴眉聽到這話,忙著一溜小碎步過來,“雲姐姐和四娘在說什麼?是在說西市哪裡有好吃的和好玩的嗎?”
“是啊,今日便是你大顯身手的機會,你要是把四娘哄儘興了,我下下月便放你半日趕集逛廟會的空閒。”
“沒問題!四娘是想嘗嘗順緣堂的蜜,和興齋的糕?還是說口味清甜一點的酪?哎呀不行,酪得現吃,藏不了太久……”
“那要不試試自西域商人們傳來的鶻突冷淘?哦對!聽說近日有粟特的的商隊前來,帶了庫莫奚族的馬匹雄鷹呢!四娘要不要去看看!”
“真是厲害,原以為我們晴眉隻知道些口腹之事,不曾想連外族商人的動向也關注,這不禁讓我反省,是不是給你活兒派少了?”
看著滔滔不絕的晴眉,雲岫眯眯眼睛,一副假裝惱怒的模樣。
“不不不,沒有!”晴眉立刻否認。
“這是因為雲岫心思細密又能乾,所以才襯得我和晴眉像個閒人,”
雖然說現在交談氛圍格外放鬆,但想起上次雲岫因自己的事而斥責晴眉,生怕再有那種場麵,“崔清婉”趕緊插話轉移談話重點。
“不過我們還不啟程嗎?再橫在二嫂嫂的病坊外,隻怕一會兒二嫂嫂要遣人驅趕我們了。”
“好,既然四娘都這麼說了,晴眉,你就來安排接下來的行程吧,但得先去最近的藥肆,隨後再去彆家鋪子,不過隻要趕在閉市前我們回府便好。”
“欸!好嘞!看四娘有興致,不如我給四娘講講這市集上的趣事兒吧?”
“晴眉大師願開金口,那我當然是恭敬不如從命了。”
“哎呀,四娘怎麼這樣說,好了好了,我先和徐伯交代一下,一會兒回來給四娘講。”
屈身告退,晴眉加快腳步走到馬車前端,嘀嘀咕咕地向中年大漢交代幾句,仔細確認過後,馬蹄聲漸起,車鈴的“叮鈴”聲再度響在棲鳳城西市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