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非瑣禮(1 / 1)

可能名叫安雅的小丫頭根本沒弄明白崔家娘子郎君到底出了什麼主意,但想到能救自己養的福仔便一股腦兒地答應下來。

用完索餅後,她被那位穩重有威嚴的侍女姐姐告知,說是讓她暫且在偏房裡歇息一晚,待明日一早崔家會派人專門跟著她去拜訪她的父母。

走在晴眉姐姐身後,安雅抱著沉甸甸又暖和的手爐準備退到側屋。

臨出門前,她似乎想要為今晚如夢似幻般的遭遇尋點真切感,於是趁著旁人不注意,她迅速回過頭尋找那幾位娘子郎君的身影。

屋內燭火搖紅,似乎有人在向他們回稟什麼,又隱隱聽得如“園子修繕”、“通外麵的洞”、“暫時用木板堵著”之類的話,剩下的還未聽到,她便踏進月光之中。

其實她能猜到屋裡在商討什麼,大概是自己偷偷溜進崔府的路線。

但她不明白,為什麼那位溫柔的崔娘子不直接問過自己,而是僅僅得知自己前來請求的事情便止了聲,甚至還安排了好多好吃的給自己。

感激且忐忑,她不敢多嘴再去問些什麼,她生怕自己說錯一句話,然後就讓這場美夢破碎。

她已經見過後巷小水家狗子在鮮血淋漓中瞪大的雙目,她無法接受福仔也變成那個樣子。

第二日一早,竟是那位說話穩重的侍女姐姐帶了幾位抬著糧食布匹的下人到了她家。

在一遍遍講說中,她阿爺阿娘臉上的神情由惶恐變得難以置信,最後是欣喜若狂。

他們不停地點頭哈腰,卻隻能用無措搓手來表達不安與感謝,而穿在他們身上簡樸的灰色衣衫,此時也迸發出讓人難以忽視的雀躍光采。

“看她年紀雖小,但有頭腦有魄力,我們崔家有處病坊實在需要這樣的好苗子來當個學徒幫襯大夫做事,所以我家娘子郎君特地派我前來聘請。”

“希望二位看在我家娘子救過你家娃娃的份上,就當是那日的謝禮,允了這樁請求吧。”

她並不清楚阿爺阿娘能不能信侍女姐姐所說的理由,但就最後阿爺阿娘讓自己先跟侍女姐姐走,他們會給自己收拾些常用器具送過去的囑托來看,這事已然成了,她的福仔不會有事了。

隻不過真是遺憾,這麼大的事匆匆決定,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向被拴在牆角但一直搖著尾巴的福仔告彆呢。

可實際想想,像告彆這樣的禮節,狗狗是不會在意的,在意的隻有人罷了。

連續多日勞累的崔家馬車再一次於街道間轆轆作響。

坐在寬敞車廂內的“崔清婉”穿著嚴密,她就著尚可忍受的顛簸盯看手中紙條上的清秀小楷,心中對今日從崔府出發時所帶的禮品清點了一遍又一遍。

俗話說“禮多人不怪”,即便崔清婉的二嫂嫂姬承梧已然知曉了有關小安雅的事,可現今的“崔清婉”還是認為,自己必須親自拜會才說得過去。

四枚做工精致的銅鈴係在車衡處,表麵鏤孔繁複,其內部銅丸和著富有節奏的馬蹄聲在所經之路留下清脆的金屬餘音。

棲鳳城,鯉泮的皇都,以朱雀大街為中軸線,劃分東西兩界。

東界坊巷環繞東市而建,其間多為達官貴人居住,自然也常有外國使節與異族大賈走動,所售物品無一不是千金難買,正可謂“錦繡羅綺層疊道,金帛珠玉璨若星”。

而城西布局雖與城東一致,但行走在內的多為短衣布褐、販夫走卒,比不上東市的奇珍琳琅,西市流通的往往是質樸實用的玩意兒,相較東界奢靡浮華之景,此處更有市井煙火的疏朗安心之意。

也因如此,“崔清婉”忍不住心中疑惑,她想不明白原身的這位二嫂嫂是如何說得動崔皓然,居然能允許病坊開在西市之內。

嘶……或許,姬承梧壓根就不需要崔二郎君的允許呢?

緩舒一口氣,“崔清婉”淺笑著搖搖頭,她將目光收回,手中的紙條也卷折幾下塞到了暗格中。

許是因為崔家馬車的樣式即便整體低調但也算奢華,所以一路走來,坊巷內或務工或閒聊的人們都急急避開,為其讓開一條通順的行道來。

未及兩盞茶工夫,馬蹄聲已停,“崔清婉”也在晴眉的攙扶下踏落地麵,一旁的雲岫利索指揮著小廝們牽下馬車並點數好禮品,隨後便端莊恭敬地邁著碎步引“崔清婉”向病坊內走去。

並沒有占據西市最繁華的地帶,姬承梧所開的病坊坐落在集市的西北角上,雖是一座二層小樓,但鬥拱不似尋常門樓般碩大,像是有意避讓,免得官家閒話。

環繞這座屋子的直欞窗相較普通民眾家的,豎格間隙更大些,想是為了保證新鮮空氣的流通,故隻在裡層糊了毛頭紙,而將外層的竹簾高高卷起。

“徐大嫂是個仔細人,藥材交給她挑揀我放心,至於剩下的殘渣碎末,也不必交還給我,我不需要。”

剛跨過低矮的門檻,“崔清婉”便聽到一句清冷女聲,向屋內瞧去,隻見有道側立著的颯爽身影正對著一農夫說些什麼。

那濃密烏黑的發絲被綠檀彎月簪高高綰起,姬承梧不像初次探望自己時穿著華貴女裙。

今日她一襲淺柳色雙折領窄袖長袍上身,腰間革帶垂係香囊,腿上是墨色波絲褲,一整個胡人裝束,那腳上的黑皮靴還沾染著塵土,顯然是在這坊巷內多有奔波。

“覺得丟掉可惜?那就按以往我囑托過的,去把它熬成藥湯,當作茶水喝了便是,用不著顧慮我的想法,我說過了,我不需要。”

大概是說話間餘光瞄到了進屋的“崔清婉”,姬承梧衝著那農夫斜斜目光。

“挑揀好的藥材放在櫃台上就行,你可以回家了,記得今年春耕彆再讓徐大嫂累著,去年的病根要祛不乾淨,那可是大麻煩。”

農夫模樣的老實男人點著頭,訕訕道了幾句感謝的話,隨後恭敬地向後退幾步。

正準備轉身離去,卻在回首時看到多人隨行的“崔清婉”,他身軀一震,忙是將頭顱垂得更低,加緊腳步速速離開。

見狀,“崔清婉”一挑眉,收回自己因對視而顯現的習慣性客套微笑,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迎上前去,衝著姬承梧欠欠身子。

“見過二嫂嫂,不知二嫂嫂現下可還忙碌?那娃娃我帶過來了。”

“嗯,暫有閒暇,事情原委我已從三弟那裡聽說了。”

姬承梧托扶起對方交疊在身前行禮的雙手,而後目光越過捧著禮品的小廝,向後方那道略顯拘謹的小身影招招手。

“安雅?過來些,讓我瞧瞧。”

小安雅雖有些緊張,可還是快走幾步,然後極為利落地對著姬承梧跪下一叩首:“見過師父。”

“倒是機靈。”

姬承梧淡然點頭,彎腰將跪地的女童攙了起來。

“以後你就跟著我,不論是外出看診,還是市集購藥,一切多留心,有什麼不懂的、不確定的,都直接來問我。”

“喏。”小安雅眨巴眨巴眼睛,等待下一步的安排。

“隨我行醫,向來是沒什麼休息時間的,不過看你年幼,我許你每逢月中與月末各有一日回家探親。”

“至於食宿,你同病坊內的其他幫工一樣,都在後巷我租的大宅子裡,由吳婆婆統一照看。”

“喏。”小安雅乾咽一口唾沫,繼續等待著。

“好了,叮囑的話就這些,你現下在病坊內轉轉,熟悉熟悉環境,一會兒若有事,我自會傳你。”姬承梧揚揚下頜,麵上仍無太多情緒。

“喏!”小安雅應答乾脆,又行了一禮。

能私闖崔府,安雅小丫頭絕不是怯懦至極的孩子,可不知為何,在姬承梧身邊,她就是一副不敢多言的敬畏模樣。

此時得到能退下的指令,小安雅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然後踱著輕快的小碎步一溜煙衝上了二樓。

瞧看女童在樓梯拐角處消失的身影,姬承梧歎口氣,麵色依舊平靜卻埋怨般喃喃自語道:“果然沒法子討孩童喜歡,看到我就像看到羅刹婆,都一個樣兒。”

她聲音不大,但讓身旁的“崔清婉”聽了個真切,正當“崔清婉”準備措辭想著該如何安慰對方時,姬承梧又悠悠地嘀咕出後半句話——

“一天到晚催催催,非要個孩子,讓他尋良妾他又不願意,日日費在床榻上的工夫都夠我出幾回外診了。”

“咳咳咳!”

準備說的話沒說出口,“崔清婉”一口氣沒上來,被自己口水嗆到了氣管,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見狀,姬承梧抬手止住上前來的侍女,把著她的肩膀讓她略彎了一些腰,而後用空掌心幫“崔清婉”輕緩地拍著背部。

“你啊,身子弱就多休養,今日這事讓下人代為操辦不就行了?非得自己來一趟,昨日折騰了半夜,想必都沒休息好。”

“咳……咳嗯,多謝二嫂嫂關懷,我沒什麼事的,”

平平氣息,“崔清婉”朝著姬承梧淺淺一笑。

“總之,二嫂嫂不嫌棄我添了這樣大的麻煩,我真是感激不儘。”

“嗯,又是你一貫愛說的客套話。”

姬承梧搖搖頭,麵色仍是淡然。

“你看你帶這樣多的禮品來,我若不答應,豈不是要白白錯過?況且,三弟特彆交代過,往後這小安雅的月薪一概由他府上來出,如此省錢又省力的生意我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嗯?”

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對方說了什麼,“崔清婉”下意識就想詢問,隻是還未開口,便被姬承梧用不容拒絕的手勁兒抓握住了纖纖手腕。

“行了,彆傻站著,隨我到裡屋來,我再為你診診脈,你這身子,我最不放心了。”

還未回過神,“崔清婉”懵懵懂懂就被姬承梧拉拽著向屋內的一側單間走去,她緊著雙腿快走兩步,隨後心下一思忖,緩解尷尬般緩緩開口。

“二嫂嫂真是醫者仁心,被我叨擾還記掛我身體,像二嫂嫂這樣懸壺濟世的醫者,定受棲鳳城裡百姓們的愛戴。”

話音未落,那本拉著“崔清婉”手腕的姬承梧突地一愣,她半回過頭,向來淡然平靜的臉上竟也浮現出一絲玩味的笑意。

“懸壺濟世?你可彆將虛名壘在我頭上,我隻是被師父收養,耳濡目染下會些醫術。至於你說的醫者仁心,那不過是我對自己做的事情負責。”

“四妹妹,我治病救人可是要收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