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怯作勇(1 / 1)

坐在月牙凳上的女童雙膝並攏,那小小的膝頭上托著方才被崔家娘子塞到懷裡的暖爐,一雙瘦巴巴的小手局促地摩挲著花紋繁複的爐蓋。

這樣精致還溫暖的物件兒她是第一次看到,她好奇,卻也不敢發問,她垂著頭顱乖巧而怯弱地聽候發落。

她知道她求對了人,她的福仔可以活下來,可她不知道她會被怎樣對待,不是被崔家的這幾位如何對待,是她不知道她回家後會被她家裡人如何對待。

她欣喜,她也害怕;她期待,她也抗拒。

矛盾的心情讓一張稚嫩小臉變得緊繃繃的,透不出丁點兒天真模樣。

“彆擔心,四娘人很好,她一定會幫你,你看,這是四娘吩咐我給你取來的糕點,吃一些吧?”

被溫聲對待的女童怯生生地抬眼看去,隻見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姐姐端著盛滿糕點的碟子遞到自己眼前,對方笑吟吟的模樣讓人很是安心,可她沒有抬手去拿。

她咽咽口水,對著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小姐姐,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侍女姐姐,我……要不我先回家吧……”

“嘻,瞧你緊張的樣子,怎麼現在沒有闖進我們院子裡的膽量啦?”

晴眉用手指勾了勾女童的小臉,彎彎眼眸一聲輕笑。

“放心,三郎君已經遣人去你家中報平安了,你不必著急。你喚我晴眉就好,其實我也沒比你大幾歲,前三四年我還與你梳一樣的頭發呢,隻是我們崔府下人一直衣食不缺,我這才比你長得高了些。”

“給,你趕緊吃幾塊糕點,等你再長大一點兒,你家裡人就不會不管不顧你的想法,隨意處置你的小狗了。”

“晴眉姐姐……”女童試探著開口。

“哎,都叫我姐姐了,那就聽姐姐的話,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四娘已經吩咐下去,讓膳房給你煮碗薑雞索餅呢!”

“我和你說,你一會兒可要好好嘗嘗!這個薑雞索餅可是我們這些下人慶生時才會被賞的佳肴,你一定沒吃過!這可是我們三娘子酒樓裡的秘方,尋常人想吃都不一定能定下呢……”

晴眉眉飛色舞地說著,滿臉的笑意似乎也感染了女童幾分,她先是垂下眼睛點點頭,片刻後再抬眸時,她拘謹地從晴眉手中的盤碟內捏拿起一塊。

輕輕就著四方糕點的一角輕輕地噬咬著,那柔緩慎重的模樣就像是生怕給糕點驚醒從指間跳脫了。

“真好,這就對了,放心吧,你那福仔小狗的事,我們四娘和郎君一定會幫你解決妥當的。”

“嗯。”

女童悶悶地應答著,半低的腦袋似乎要遮掩眼眶中溢出的淚珠,晴眉瞧見,也不多言,隻是將盤碟放在女童身旁的案桌上,然後向一旁撤開半步,不再去驚擾她。

大概是待在屋內的人多,此刻竟沒有春夜特有的陰冷,唯有燭火直明。

一縷青煙倏而升起,向來心細的雲岫瞧見,利索拿起剪子修理燭芯,她動作輕快,未曾碰出半點兒聲響。

另一側,崔皓月玩鬨般從侍女手中奪過乾燥帕子,而後一股一股地為崔皓羿絞著長發,隻是他不僅手中忙活,連嘴上也不肯閒下。

“四姐姐怎麼一言不發,是因這孩子的請求而煩心嗎?”

聽罷他的問話,“崔清婉”將目光從那道衣著寒酸的瘦小身影上收回並落到對方手中,用來絞乾長發的綢布柔軟順滑,是上等麵料,不過這在崔府也沒什麼可稀奇的。

“煩心?”

喃喃重複一遍,“崔清婉”神情未變,隻是語氣中有了明顯的不快之意。

“我為什麼要煩心?安雅小姑娘受委屈來求我,而我恰好能憑借身份撫平她的委屈,我何來煩心?”

“好好好,沒煩心,不過也多虧四姐姐耐得住性子,柔聲細語地哄著那小姑娘問了個明白,要不誰能知道她來是為了給她家狗子求情?”

崔皓月抖抖手中的綢布,候著的侍女將其接過,複又遞上新的一條乾燥帕子。

“原來小安雅所求之事在你看來也屬意料之外,我還以為是我記不清過往,連這樣的習俗都忘記了。”

“崔清婉”冷笑一聲,話裡話外滿是刻薄,明顯她是在氣頭上,連尋常時候的謹慎都顧不上了。

“我本想勸四姐姐寬心,但如此緣由,四姐姐動氣也正常,畢竟我們下水救人時,可從沒想過要收他們的謝禮,尤其這謝禮還是一位小姑娘愛犬的生命……”

崔皓月無奈,話說著便不自覺染上與“崔清婉”同樣不滿的情緒,手中絞著的動作也泄憤般加了些力氣。

“嘁,我也不明白,他家父母怎麼就會想著給我們送狗肉?難道我們崔家有誰在外表露過這樣的癖好嗎?”

“與癖好無關,想來這隻是貧苦人家唯一能拿出的謝禮。”

似乎是被身後搗亂的崔皓月揪了發絲,崔皓羿吃痛地歪歪腦袋躲避著還在持續的蹂躪。

“上月借著中宮生辰,朝廷臨時又向百姓們加了一通糧稅,加之寒冬漫長,現今又恰逢春耕,能果腹對百姓們而言已是大幸,留在手中的錢糧更為匱乏。想必這狗肉,已經是他們眼下最拿得出手的貴重東西了。”

“可!”

想再爭辯幾句,卻說了一個“可”字便啞火,“崔清婉”分不清是氣是惱,隻是聽罷崔皓羿所言便感到心中酸澀,她泄憤般跺了一下腳,而後快走幾步偏坐在角落裡,撇下嘴角一言不發。

因屋內人格外怕寒氣,所以這窗戶是壓得嚴嚴實實,絹紗蒙著窗欞,隱隱透露出其間的鎖紋樣式,不知貧苦人家的窗欞是什麼模樣,糊在上麵的又是何種紙張?

許久,“崔清婉”終於緩緩開口,言語間,也恢複了一貫的平靜。

“子貢贖人,不取其金,孔子曰‘魯人不複贖人矣’;子路拯溺,後受其牛,孔子曰‘魯人必拯溺者矣’。”

“書中的道理,我自以為自己讀過不少,也明白一些,可今日之事,我隻覺得為難。”

“我必然不會接受狗肉,換成其他物資,我也不想接受,我在府內生活已是優渥,何苦來接受他們用以度日的物件兒?”

“我當然知道他們心存感激,我也沒有任何看輕他們的意思,可我就是不能接受……什麼複不複善行,先賢說的話儘讓人為難。”

最後一句顯然是沒有底氣,她隻能低著聲音嘀咕一句。

“阿婉腹有詩書,真知灼見讓為兄也自愧不如。”

本想從崔皓月手中接過帕子自己拭乾發絲,卻因為大氅之下隻著裡衣而不得不作罷,崔皓羿無奈瞥看崔皓月一眼,用眼神示意對方下手悠著點。

見狀,崔皓月狡黠一笑,被眉間的淺痣襯著,怎麼看都覺得是不懷好意。

“不過今日之事也算巧妙,若不得這安雅小姑娘的氣魄進我崔府,隻怕到時送來狗肉才真正讓人為難。”

“現下我們已知安雅家中人的行動,隻要想個兩全之策既打消對方宰犬念頭又能使之表達感謝便可,如此一來,阿婉也不會煩惱了。”

“問題的答案是什麼,是答案,你這分明就是空話,現在難的不就是不知道怎麼讓對方換個感謝的內容嘛……”

“崔清婉”嘟囔著吐槽,她自然不是對崔皓羿不滿,隻是比起這些客套話,她更想得到有可行性的建議。

而一旁絞著自家兄長濕發的崔皓月察覺到她的煩悶,也開口分析道。

“四姐姐,我想關於安家人的感謝,我們最好還是不要拒絕,既然我們不願接受他們的感謝內容,那最好的辦法便是主動——”

“主動為他們創造個用以表達感謝的、且是我們所能接受的內容!”

是了,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這樣的兩全之策才最具備可行性。

順著崔皓月話語作答的“崔清婉”鬆了口氣,其實她一早就該想到的,隻是方才被氣惱又苦澀的心情衝昏了頭腦,她甚至還因自己在崔府中享受的優越條件而產生了難以排解的羞愧。

其實根本不怪她,可她就是忍不住將一切錯誤攬在自己身上,也許她自己都沒發現,她自醒來就處在一種鎮定的焦慮狀態。

罷了,先不糾結這些,現下要緊的是如何決定安家的感謝內容。

“崔清婉”轉眸看去,卻見被身後人耍弄著青絲的崔皓羿正對自己溫和笑著,一副看穿了的神情。

“早在年初,二哥便提起過二嫂嫂的病坊內人手不足,我想若是如安雅小姑娘這樣有心誌的人前去,不僅每月可得一些銀錢作為補貼,而且能隨二嫂嫂學醫術、識字讀古籍,諸多益處擺在這兒,料想安家夫婦也不會拒絕。”

氣定神閒,崔皓羿顯然是早就考慮好,那他方才不說出來,還讓自己思考,難道是某些人特有的“我來考考你”?

“崔清婉”懶得計較,隻是補充了一句:“可我們也不能單方麵決定,這個提議總得小安雅自己願意才行。”

“是,娘子說得對。”

意識到自己稱呼錯了,崔皓羿迅速補上後半句話,想將這抹異常掩在平淡話語之中。

“若不去征求安雅小姑娘的意見,那我們崔家也和她父母的一意孤行沒什麼區嘶——阿月!”

“錯了錯了,三哥彆回頭!發絲打結和手指纏上了!”

“彆,阿月你彆硬拽他頭發,慢點……”

本還嚴肅的商討氛圍,卻因為最後這點岔子弄得不正經起來。

燭光下身影搖曳,聽罷娘子郎君談話後的雲岫率先一步繞過屏風走到茶案旁,那名叫安雅的小丫頭正在晴眉的低聲笑語中享用索餅,乖巧又惹人憐愛。

雲岫做了個噤聲手勢讓晴眉收了話,她半蹲在月牙凳的一側,對著瘦小女童輕聲詢問。

“安雅小姑娘,方才我家娘子與郎君出了主意,問你願不願意到崔家的病坊內做學徒,以此在你父母那兒替下被用作謝禮的福仔?”

“唔,”迅速咬斷口中的湯餅,女童立馬站起身來衝著雲岫點點頭,“我可以!隻要不吃掉福仔我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