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之言(1 / 1)

“晴眉,快攙扶四娘子上馬車,彆在此處吹風受寒了。”

“是,四娘,我們走吧。”

當“崔清婉”的腦子裡還在激烈假設如何應對極有可能在車廂裡對自己發火的崔皓羿時,她已被攙扶到車廂內,一個閃身,崔皓羿也坐了進來。

“叮鈴鈴”

馬車的行駛聲再度響起,因少了既定一人而算得上是寬敞的車廂內,“崔清婉”與崔皓羿對麵而坐,一時無話。

自己被無端借魂,崔皓羿跪地請求原諒,清晨書房中發生的事還曆曆在目,可這並不意味著她的地位就可高高在上。

這一切隻不過是因為崔皓羿本身有良知有德行,若他是個無賴的紈絝子弟,那自己十有八九早被控製下來,更彆說主動為自己去找恢複之法了。

“崔清婉”捏著大氅的內裡,心中慌亂止不住地翻湧,她似乎之前太過肯定對方是個真正的好人了。

沒辦法直視崔皓羿的目光,她很清楚,先前被彆有用心者設下的“雷擊”已足夠讓崔皓羿痛苦自責,這好不容易得了“神跡”,能讓這副身體存活並借自己滋養崔清婉魂體。

倘若今天因為自己一時衝動救人而導致這副身體發生不可逆轉的損害,那他該有怎樣的惱怒與悲哀。

“你——”

“你——”

沉默良久,二人突然雙雙開口。

“抱歉,還是請讓我先說。”

“崔清婉”緊緊牙關,在大氅裡搓捏衣物為自己打氣,她決定先發製人。

“衝動下水是我不對,我不該貿然行事,讓這副身體存在受傷的風險,你要是想責罵我便請吧,但請不要耽誤——”

“崔清婉”低著頭,誠懇地倒出滿腹自責,說到底,當下她才是那個被人捏在手心中的人。

但還不及她再多說幾句,崔皓羿便打斷了她:“勿要害怕,娘子做得沒錯,我甚欽佩娘子。”

“啊?”

“崔清婉”難以置信地看向崔皓羿,他澄澈透亮的眸子裡確實沒有責備,也沒有戲謔,滿盛的唯有真摯,宛如自己見到他的第一眼。

“崔清婉”想不懂,若說清晨談話時他對自己態度溫和是想要拉攏自己,那現在呢,也是拉攏人心的一環?

“三郎君這話我不明白。”

“娘子見義勇為,願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羿實欽佩。”崔皓羿拱手作禮,情真意切。

“不,不是這個問題。”

隨著馬車前行的輕輕晃動,“崔清婉”也搖搖頭,麵上的不解之意更加濃重。

“我是想說呃……你看,你也知那是危急時刻,那令妹身體若是因我莽撞行動而有折損,那豈不是——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崔清婉”支支吾吾,有些沒底氣,不過麵對崔皓羿這個聰明人,話也不必說得太清楚。

光憑今日的了解,她很清楚崔皓羿對崔清婉的關心是有彆於崔家其他人的,大抵是他們一胎同出,所以格外親近些。

而今自己救人衝動,又差點溺於水中,他怎麼可能不生氣?想來就算清婉娘子本人做了這事,怕也少不了一頓訓斥。

可現在他這般和煦,實在讓人費解,甚至,令人心中隱隱不安。

“我知娘子在顧慮什麼,但我也是肺腑之言,在此事上我確實敬佩娘子,”崔皓羿目光低垂,情緒難辨,“並且,我希望娘子今後也能初心如磐,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

“不不不……”

這下子“崔清婉”的腦袋搖得更激烈了,要不是崔皓羿的語氣實在誠懇,她絕對會認為對方是在挖苦自己魯莽。

“你這樣不太對勁,我不是說你的話有什麼問題……就是,你怎麼能這樣平靜?我現在用的可是清婉娘子的身體,清婉娘子又怎麼會下水救人?啊不,我不是說她冷心腸——”

愈發糾結的“崔清婉”忍不住用手指捏搓著大氅內裡,扯著衣物想要比劃組織好自己的語言。

“我這樣做不是很不合身份嗎?又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這可是你親妹妹的身體,我真的不懂,為什麼?”

“為什麼……”

崔皓羿咀嚼著這幾個字,像是也在問自己,沉默一瞬後,他抬起眸子釋然般笑笑。

“若非要說個理由,那我隻能說娘子畢竟不是我崔家子女,沒必要為了崔家再去壓抑自己。”

“即便有我請娘子假扮阿婉身份在先,娘子也無需以昔日阿婉的身份舉止為桎梏。反而,我更希望娘子秉持本性,為來日的阿婉做個表率。”

“表率?我?”

“崔清婉”瞪大眼睛,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其實她也明白崔皓羿的意思,但她還是認為對方應該稍微動個怒才更合理。

但總的來說,既然自己不會受到指責,這是最好不過的,且以後也能這樣“妄為”下去……

嘿!還不錯。

“好吧,多謝你的信任,也多謝你的包涵。”

“娘子客氣了,”崔皓羿笑著點點頭,隨即眸光流轉,緩緩開口,“既然我已將自己的真心話傳到,那望娘子容我再囑托一言。”

噢……先禮後兵是吧?沒事,我承受得住。

“三郎君請講。”

“崔清婉”克製住上挑的眉尖,然後收頜垂首,一副乖孩子聽從長輩訓話的模樣。見狀,崔皓羿抬手示意她掖掖頸側的衣角,好讓氅衣裹得更嚴密些。

“入河救人是迫在眉睫的當機立斷,所以我欽佩娘子的英勇,可若是往後遇到並非這般的迫切,我希望娘子儘可能保全自己的安危。”

“此言既是為了我胞妹阿婉,也是為了仍在阿婉身上的娘子。”

“娘子本就仁義,不責怪我無意造成借魂一事,還願意幫阿婉養魂,如此之下,若娘子有個三長兩短,那才讓我無地自容。”

“我這般說,娘子一定覺得我寡情,可現實確實如此,阿婉那樣遭遇,即便是真救不回來,我也該認命,但若為此搭上娘子的性命,那我真該以死謝罪。”

真誠,又能切身地為他人著想,如果他不是在刻意表演,那不得不讚歎一句崔家家風優良,能培養出這樣可貴的人來。

是的,可貴,不自欺且內心坦蕩的人實在可貴。

隻是也不知道為什麼,崔皓羿言語越是溫和真摯,“崔清婉”因此而生的委屈就越多,她忙著把腦袋往衣領邊縮了縮,掩飾著眼眶中的濕潤酸澀。

但馬車車廂內總歸是狹小,所以眼前人泛紅的眼尾是如此引人在意。

崔皓羿側著目光盯看對方試圖藏匿在大氅中的淚霧,不由得前傾身子,稍稍湊近,然後在猶豫中開口。

“娘子?娘子這是怎麼了?”

“不……沒事,隻是想起一些往事。”

“崔清婉”抿緊雙唇搖搖頭,她將腦袋垂在大氅的毛領邊上,晃晃腦袋蹭了蹭眼角淚水,然後露出一張很難為情的笑臉。

“大概我也曾遇到相似的場景,但記不真切,抱歉,是我失態了。”

“該說抱歉的人分明是在下,若不是我,娘子又怎會失去一些記憶……”

崔皓羿泛起一絲帶有歉意的苦笑,隨後他很識趣地向後板板身子重新端坐,他不是個什麼都要刨根問底的人,這種沉浸在回憶的瞬間,還是該留給對方的。

馬車內陷於靜寂,隻聽到車輪碾過道路轆轆作響。

“崔清婉”抽抽鼻子,努力使自己表現得平靜些,她偏過頭向木窗縫隙看去,思緒也很配合地飄向遠方。

但說實話,其實沒什麼要緊的,甚至不該有流淚這樣矯情的行為。隻是方才聽到崔皓羿的溫柔囑托,她便不由地想起那隻在兒時摔破的碗——

明明自己也是體恤家裡人辛苦而主動去做的家務,怎麼就因為不小心摔破了一隻碗而挨了那樣的訓斥?

“什麼事都做不好!”

“你這樣毛躁以後誰敢要你?”

“不想做彆做!看你笨手笨腳的樣子!”

……

言辭激烈的場景充斥在腦海,讓這個假崔清婉難以自抑地扯扯嘴角,含著淚光自嘲一笑。

她很清楚她的父母是愛她的,可同時,她也清楚那些訓斥是確切存在的。

她想要抱怨發泄,卻囿於父母的關愛;她想要裝作不在意那些被責備的經曆,但每每在沒有防備時被驟然席卷的悲傷所淹沒。

她應該不去在意這種深埋在記憶深處的細枝末節,她也認為自己很堅強,畢竟從此以後她做任何事都開始追求極致完美,再也不留給彆人責罵自己的機會。

可怎麼,怎麼今日就突兀地想起來了呢?

真是……奇怪……

車馬聲碾過,光陰轆轆作響,唯有暮春沉默不語。

“那個……五月初,三郎君會同去嗎?”

大概是長久的沉默過於尷尬,“崔清婉”努力驅散內心的悲傷後便試探著開了話頭。

“嗯?”

崔皓羿再次傾傾身子,隨之而來的目光也帶有幾分探詢意味。

“清晨在書房時,三郎君不是曾講到桓王來崔家的事嗎?”

“崔清婉”垂下眸子躲開崔皓羿的目光,麵上淺淺浮起禮貌性的笑容,好似晚秋時節蓋在腐朽枯葉堆上的落英,讓人不忍心踏破。

“桓王說他盛王兄家的長女璨兒曾約清婉娘子與他出席金釵生宴,問我還去不去,我本拿不下主意,但他又說往日裡清婉娘子極為寵溺璨兒,略一思索,我便應下了。”

“現在想來,我還是有些衝動,所以,我想問問三郎君是否前去,多一個人在身邊,我也能少露些破綻。”

其實他是不會去的,她心裡很明白,但就當是一個話頭,不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