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也即林璟出生第三日,被奶娘馮嬤嬤打扮一新,第一次出現在異世界娘親的房間以外的地方。
裴雪早早收拾妥當,在門口等著了,隻待馮嬤嬤一出來,他就湊上前來接過打扮得跟菩薩座下玉女一樣的林璟。對此,“玉女”本人評價是純靠親爹濾鏡——按照林璟黑白灰隨便穿的審美,她隻覺得自己被包得跟個紅包似的……晃眼睛。
如今林璟的眼睛已經能完全睜開了,抱著裴雪的脖子,給了他一個無齒的甜笑,對這個隔著屏風陪了她和她娘三天卻素昧蒙麵的便宜爹爹的審美不敢苟同——林璟兩輩子加起來都還沒到欣賞大紅大綠五彩繽紛的“一定年紀”,但對他的顏值還是很認可的——她是顏控她承認。
馮嬤嬤雖是女人,卻也是這深宅大院長大的家生子,最是知道這些老爺少爺們在意什麼,見狀恭維道:“雋姐兒可怕生,換了丫頭沐浴都要哭鬨的,倒和少爺親呢,到底是親父子。”
本朝規矩,舉人之上方可呼為“太太”,正夫稱“老姥爺”,簡稱“老爺”,以下皆喚“娘子”,男子則呼為“郎君”,至多看在年紀的份上,敬稱一聲“老娘”“老爹”。不過如林家這樣的官宦人家,縱使林清今科得中,因林璟祖母當家,已稱“太太”,故林清這個當兒子的就要往下降一級,稱為“姥姥”,因她在家中排行第一,稱一聲“大姥姥”也可,不過,林家是真的子嗣單薄——上一輩還有個舅老爺,到了林清,卻是紮紮實實得獨生子,是以家中都是直接稱“姥姥”,裴雪就跟著被稱為“少姥爺”,省稱“少爺”。
若是之前,以馮嬤嬤為人的謹慎,斷不會如此說,但今日不同,林璟的洗三由少爺主持,那便是正式認下父親了,說是親生的也無甚不可,雖則儀式未成,卻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提前說來也是皆大歡喜。
洗三,又稱三朝洗兒,無論在大雍還是在林璟前世,都是誕生禮中的第一個,在嬰兒出生後第三日,舉行沐浴儀式,會集親友為新生命祝福,一為洗滌汙穢,消災免難,二也有祈求福祉之意,而在大雍,還另有第三重意義,即認父拜外祖——因母親猶在月中,洗三是唯一由男子主持的誕生禮,為新生兒主持洗三的男子即為其父,一般都是由母親的正夫擔任此責。
也正因此,“洗三”對本朝男子而言尤為重要,因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途徑能叫他們擁有“自己的”孩子。
眾所周知,女子方能生育,不拘是大雍,還是林璟上輩子生活的父權現代社會皆是如此,區彆不過是,在林璟前世的“古代”,掌握了權力的男人用姓氏、婚姻等形形色色的方式竊取了生育的結果,但大雍則不然,母係母權天然從母,完全符合自然規律,孩子生來就是母親的孩子,即使隨著私有製的發展,社會製度的變化,上古的“知母不知父”已不能滿足實際需求,故而“認父”應運而生,但“知父”是不可能的。
古來女子懷孕,少說也要月餘才能診出滑脈來,有些體質甚至要三月才能確認,再考慮到前後少則數日多則小半月的偏差也不足為奇,另外預產期也難做到精準——後世科技都做不到精確到具體日期時辰,而是一個區間,古代就更做不到了,又有早產晚產等乾擾因素……除非數月獨寵不沾二色,否則哪個男子能保證自己就那樣幸運?
不過話又說回來,縱使精微到具體日子又如何呢?又沒人規定一日之內隻能是同一人,更不消說,縱有規定也少不了鑽空子的,何況根本沒有,以大雍國情也斷不可能有。
就算是低嫁,還無懼背負“殬夫”之名把著女人的,都不說那養在外頭的甚至樓子裡的了,隻在家裡,難道還能管到婦君的院子甚至外頭書房裡去?正經的通房,沒名份的小廝,隻要女人有意,又哪裡是能管得住的?
當然,對於大戶人家,聯姻當然希望能有留有兩家血脈的後嗣,因此新婚時分多半也會給嶽家顏麵,隻是這個“守身如玉”時間也是全靠自覺罷了。
故而裴雪的誌得意滿,在一眾賓客看來很能理解——也有些刺眼,誠心道賀的也不在少數,畢竟林家世居姑蘇,很有幾家親朋故舊,裴雪娘家亦是姑蘇望族,自然也不遜色,又兼兩家世為姻親,比方說,裴雪的二叔母正室便是林清的小舅,這一代便是林清與裴雪。今日林璟洗三,來的不是親朋就是故舊,說來各個沾親帶故,不至於眼裡見不得人好。
要說今日最特殊的客人,還當屬既是林清同年——如果她二人今科都能上榜的話,又是同族——雖然已經算不得親支嫡派,但誰叫林家說好聽點叫支庶不盛,說難聽點可以直說小貓三兩隻,所以關係還算親近的林海莫屬。
話說林海此人,姓林名海,表字如海,既然說是同族,那麼無疑也是姑蘇人士——雖說是籍貫,其實人在京城出生長大的,但是總之也當得“本貫姑蘇”,有個侯爵親娘,也就是林家在京城的那位貴親,不過輪到她,已經沒有爵位可繼——甚至她娘也是當今隆恩格外加襲,便由科甲晉身,去歲有幸被榮國公京城節度使賈代善為小男兒選為東床,隻待鄉試得中,兩家便開始走禮。
仗著沒人防備避開一個小嬰兒說話,快樂吃瓜的林璟:“……”
把性彆換一換,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社會背景變動之下的性轉修正,這個姓氏這個名字這個配置——姑蘇林如海,族上列侯本人科舉,還是榮國公的東床,除了還沒中探花,沒升蘭台寺大夫,更沒當巡鹽禦史,最重要的是,沒有大名鼎鼎的女兒林黛玉之外,是不是都特彆耳熟?
曾經必讀書目囊括四大名著以及眾多“紅學”作品的林璟痛苦閉目:“……”
我說不熟都對不起以前痛苦啃書,還要寫讀後感畫手抄報的我自己!
言歸正傳,雖然林海是大名鼎鼎的林妹妹的爹,哦,不對,如今林如海才是娘,還是年輕版本的,但今日畢竟是林璟的洗三宴,主角自然是她——同時兼職被洗被擺弄的吉祥物,正賓則是林璟的外祖母,也就是裴雪的親娘,鶴園書院的山長,曾任都察院左副都禦史,裴嬈裴期禹。
鶴園書院是裴嬈的祖母,也就是裴雪的曾祖母、林璟的玄外祖母裴宣建立的,後者本是前朝名宦,因不滿朝堂昏暗辭官歸鄉,在自家園林建立書院收教門徒,儼然一時名士。
本朝高祖、太宗都曾下旨征辟裴宣入朝為官,不過裴宣彼時年歲不輕,又因亂世連糟喪子之痛,堅辭不就,看在她派遣門生參加本朝科舉的份上,高祖太宗到底沒有上演一出強征。
這也是誕生禮——洗三、滿月、百日、周歲四個中,唯一由父親,而不是母親主持的,亦是唯一父方親戚比林家本家親屬更重要的禮儀場合。過了洗三,才算認下這門親戚。
如若不然,就算人儘皆知是親生的也無濟於事。
尋常人家還罷了,不拘士農工商,無不是以正夫家為親家,偶有寵愛臣庶的,也難成氣候,畢竟如今世道,夫臣成群者不是富便是貴,這樣的人家,結親少有不追求門當戶對的,不給親家麵子聯姻的意義何在,便是叫孩子本人來選也是一樣,難道不想要得力的外家?
能叫家中男兒作人臣的能是什麼好人家?誰家孩子都不多,個個都是寶貝,男兒不比兒子,可也是十月懷胎親自生的,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了哪家舍得叫孩子遭這個罪?若果真不是,豈不是更糟?前者畢竟生活所迫,後者卻是人品問題。
更何況,大雍雖然不講究嫡出庶出,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嫡庶之分,不過與林璟前世的古代不同,嫡庶與“父”這一角色無關。
想來也能理解,畢竟母子的聯係是割不斷的,但是父子是否有血緣就是概率問題了,即使在林璟前世也是如此,隻能說是社會道德風俗習慣造就的“知道”,但本質上還是看概率,在大雍就很鮮明,畢竟你不可能要求婦君一連幾個月守身如玉……
母親的夫臣都是父——正室稱“父親”,臣室則通稱“小爹”,這尊重的是母親,也是孝道,卻與具體的“父親”和“小爹”無甚關係,隻作區分大小宗之用,繼承大宗者為嫡,餘者皆為小宗稱庶,都是一母同胞的姊妹。
唯獨這天下隻此一家的那家子不同,臣室都有品有級,不少家世亦是不俗,便端看女人的心意,若說是,不是也是;若說不是,是也隻能不是了。
前朝尤為一言難儘,十三位皇帝,十個鬨過國父之爭,尤其靈帝之後,天子勢威,權宦當朝,外戚攝政而後禪讓幾成定製……為此,甚至鬨出五後洗三的笑話——當然,靈帝五後並立,原也是個笑話了。
當權的外戚未必真是要自家血脈——當然是更好,不是也無妨,不過是要個名頭罷了。
自古及今,名正方才言順,雖說名不正有不正的辦法,但有簡單的法子,又何必非給自己上難度?
及至本朝,也並非沒有前例。本朝開國至今已延四代黃袍,往前太宗皇帝時候,就曾因高祖寵愛臣庶,而被指給寵君麗貴君為子,偏生太宗皇帝越長越像皇後,到十五六歲時,已生得同皇後已逝的長姐一個模子裡刻出來,把“外甥象姑”這點發揮得淋漓儘致。
水皇後是繼室,既無情份更不得寵,坐穩後位全憑家世——他是北靜王獨男,而他的長姐,北靜王世子正是為了救駕才年紀輕輕就沒了的,這樣的情況,水家哪裡肯善罷甘休?
但是沒辦法,千百年來規矩都是如此,又有高祖偏袒,縱使太宗繼位後改了玉碟,不尊麗貴君為太後,也改不了她過去不得不認賊作父,隻能稱生父為嫡父,甚至沒少因為“孝道”在麗貴君處吃虧的事實——水家不願意流有自家血脈的皇子“認賊作父”,畢竟麗貴君可沒少為難水皇後,更重要的是,麗貴君的母家是寒門文官一係,和四王八公這些勳貴吃不到一個鍋裡去,麗貴君也不樂意明擺著就是水皇後的兒子還和北靜王府交好的太宗繼位,他更喜歡更像自己——雖然沒有到太宗那樣靠著一張臉直接一錘定音的地步,但反正比太宗像他,而且親近文官清流的次子。
前車之鑒不夠慘痛,切膚之痛絕對叫人印象深刻。終太宗一朝都沒叫自己的三女二男有第二個父親,當然不是說她不納二色,這也不現實,她家裡真的有皇位要繼承,而是說五個孩子都由皇後主持洗三,認皇後為父,哪怕三皇子和二皇男出生的時候皇後已經年逾半百,早不得幸,有眼睛的都知道不可能是皇後……但還是那句話,太宗樂意,她說是那就必須是。
也正因此,太宗以後,本朝後宮一個賽一個安分,尤其在對皇子的態度上——太宗憑實力展示皇家人能有多記仇,以及世俗禮儀對於皇帝來說,沒有任何約束力。
她是製定者,不是遵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