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黛玉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三天前的晚上。
那是一個灰蒙蒙的傍晚,剪不斷理還亂地掛著淡淡煙雨。黛玉強撐著吃完了晚飯,便捏著自己的鼻子把一碗湯藥一飲而下。“這藥還真苦!”黛玉心裡想,“不過,為了早日好起來回蘇州,也隻能暫且忍受一下了。”
喝完了藥,黛玉便躺在床上休息。漸漸覺得頭昏昏沉沉的,不一會兒便好似睡著了一般。身子輕飄飄的,忽然一股強大的反重力將自己直升九霄。黛玉閉著眼睛,耳畔隻有呼呼的風聲,漸漸地風聲消散,黛玉睜眼四顧,隻見自己身邊是一片片的白雲,周圍是湛藍無際的天空。黛玉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鳥,又好像是變成了一朵飄忽不定的雲,飄啊飄啊,越來越高,不覺身邊暗了下來,後來終於漆黑一片。黛玉孤身一人飄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宇宙之中,心裡不禁有些害怕,環顧周遭,看到頭頂似有一個小孔,傳出一線光明,便奮力朝著這小孔飛去。終於,小孔越來越大,光線也越來越強,一刹那間天光全開,仿佛又從夜晚來到了白晝一般。黛玉朝四周看去,見雲霧繚繞中出現了一棵棵翠綠的棕櫚樹。黛玉心喜,便順著路向前走去,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一棵高大的白玉蘭樹,樹上盛開著千朵萬朵的玉蘭花,晶瑩剔透、清香四溢。黛玉不勝欣喜地走上前去,仰頭欣賞著這一樹潔白的花朵。一陣風吹過,一朵花從樹上盈盈落下,黛玉伸手接住,湊到鼻尖嗅著。轉過身來,卻見一個銀發飄飄的老道在樹下打坐。這老道似曾相識,好像正是前不久在園子裡碰到的那個。老道抬眼看到黛玉,微微一笑,說道:“絳珠仙子為何此時歸來?”
黛玉此時的記憶已回歸到自己的原身本體——絳珠仙子。不覺答道:“我已將一世的眼淚還予那神瑛侍者。報恩完畢,自然要歸來了。”
老道笑道:“此言差矣!”
“哦?那可否請空空道長詳細告知?”黛玉不解地問。
“你隻知是那神瑛侍者日日攜水澆灌於你,卻不知那神瑛侍者乃是奉了他人之命。”
“他人?誰?”黛玉把玉蘭花從鼻尖前拿開,一臉嚴肅地問道。
老道捋了捋胡須,笑了一笑,說:“此人並不想留下姓名給你。你真要知道他是誰?”
“那當然!救命之恩永世不忘,我要知道他是誰,好去報恩啊!”
老道頓了頓首,說:“你既如此執著,我便告知於你。他就是東海龍王之長子鈺文。”
“鈺文….”黛玉疑惑地自言自語道。
老道點了點頭,繼續說:“說來話長。當年王母娘娘舉辦六十大壽的宴席,邀請了各地的仙士們都齊聚蟠桃園,四海龍王和他們的太子也都一起來了。兩年前,天帝寵愛的神獸禦蕨龍為非作歹,私自潛入東海境界吃掉不少海邊打魚的漁夫和漁婦。鈺文太子知道後大怒,沒有稟報天帝便將那禦蕨龍一劍斬殺了。天帝怨恨他,便趁鈺文太子隨父參加蟠桃會的時候派天兵天將將他捉拿扣押,囚禁在天庭的赤瑕宮內,每日隻供他一杯水解渴、幾片乾果充饑,三年之後還要再將他打入凡間受苦。當時,你是王母宮中的第一女官,負責掌管世間百花百草,王母的女兒玄清子嫉恨你貌美才高,便在王母跟前口出讒言、誣告於你,讓王母將你變作一株絳珠草,囚禁於赤瑕宮內,每日忍受太陽暴曬之苦,想將你生生地渴死。沒想到鈺文太子在殿中看到你的身影,竟起了惻隱之心。寧可自己忍受極渴,也要將他自己每日所飲之水分出來半杯,讓他的手下神瑛侍者日日澆灌於你。如此這般,日複一日,你才得以存活下來。三年後,鈺文太子被天帝打去凡間受苦,神瑛侍者隨行,你便向王母自請也去凡間受苦,報答那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王母念你素來賢德,便恩準了。”
“哦… 原來如此。”
道士瞅了一眼黛玉,又說:“你若見到他,準備如何報恩?”
黛玉眉頭微蹙,喃喃說道:“這個... 我還沒有想好...大不了,再將那一世的淚水送還於他...”
道士卻搖搖頭說:“不可不可!你這樣做,反而對他是一種折辱。他並不求回報,更不會接受你這樣的報答!”
“那…我要怎麼才能報答他呢?”
道士想了想,說:“他這一世,注定要受到很多磨難。你若有心,就時時陪伴在他身邊,作他最親、最愛之人,愛他、護他、助他完成平生之誌吧!”
黛玉低頭思索了一下,又道:“多謝空空道長指教!若能如此,我將一生無憾了!隻是,我與那鈺文太子素未謀麵,茫茫人海,如何認得出他呢?”
道士深深看了黛玉一眼,說道:“不必憂慮,一切已是命中注定。你隻需順著天意、人意、你心中自己的意願即可。”
黛玉仍然懵懵懂懂,覺得迷惑不解,又問道:“小女愚鈍,還請道長解惑…”
道士卻低頭念道:
“緣聚緣散原是空,鏡花水月不相逢;一朝溶去千朝怨,半為恩來半為情。”
黛玉覺得愈加迷茫,正想再問,那道長卻將手中的白色拂塵輕輕一拂,黛玉隻覺得自己身子突然間從空中落了下來,一刹那間已從九天降落到凡塵,一股強烈的失重感使黛玉猛然間醒了過來,睜開了眼睛。
(35)
水溶見黛玉睜開了眼睛,心中大喜,長舒了一口氣。忽然想到,黛玉本是一個深閨女子,如果突然見到屋裡聚著這麼多陌生男人,一定會心裡不安,便輕輕拉上王太醫、顧廣等人先出去了。隻留下紫鵑和雪雁在房中陪著黛玉。
黛玉睜開眼,漸漸地,眼前的景象從模糊逐漸變得清晰了。看到紫鵑、雪雁兩人圍在床邊,臉上還掛著淚珠,又見房中布置甚為陌生,完全不是瀟湘館中自己的房間布置,不禁心裡奇怪。
“姑娘!你可醒了!真真是嚇死我了!”紫鵑帶著哭腔說道。
“這是哪裡? …. 你們哭什麼?”黛玉不解地問。
“姑娘,你是剛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啊!”雪雁也哭著說。
“怎麼回事?”黛玉不解地看著兩人。於是紫鵑和雪雁便把有人在黛玉藥中下毒、北靜王爺水溶如何在危急時刻設計解救黛玉之事詳細地說了一遍。
黛玉聽後,又是驚詫、又是氣憤、又是傷心,想坐起來卻覺得身子綿軟得起不得床,輕輕地說: “我平生不曾做過什麼對不起彆人的事,為何會有人要加害於我?”
紫鵑扶住黛玉顫抖的手,說 “姑娘不要急,王爺已經將此案上報給了刑部,現在官府正在調查,絕不會讓那惡人逃脫的!”
黛玉輕輕點了點頭。又往四周看了一看,問:“王爺在哪裡?”
雪雁說:“王爺剛剛一直陪在姑娘床邊的,看到姑娘醒了,他才到外麵去了。”
“快… 快請王爺進來,我要當麵感謝他…” 黛玉說著,目中瑩然。
雪雁急忙出去,見水溶正靜靜負手低頭佇立在門口院子裡,便將他請進屋內。
經曆了這麼久的相思之苦,現在終於能再相聚,水溶不禁心潮澎湃。按捺住心中砰砰然的跳動,水溶緩步走進屋內。抬頭望去,迎接他的是一雙如水般瀲灩婉轉的含情秋波。
透過朦朧的淚光,黛玉望著水溶。麵前的王爺,雖麵容有一絲憔悴,未修邊幅,衣服上還帶有連日來趕路的塵土,卻仍舊像初次見麵時那般挺拔英邁,儒雅斯文。眼神中是掩不住的脈脈關切,也透出一種穩重的矜持。這樣的一個人,怎會是自己原先臆測的那種虛偽浮浪之徒、薄情寡義之人…. 霎那間,黛玉覺得似有一股甜甜的清泉一霎時潛入心底,一想到自己曾經對水溶無端的猜測與臆斷,心裡不覺有愧。
“王爺!黛玉不知該如何感謝您的救命之恩….” 黛玉說著,用力掙紮著想要起身向王爺跪拜。
水溶怎可讓她起身,急忙上前輕輕抬手示意止住了她,柔聲說道:“林姑娘不必謝我。我本來曾受皇上口諭,要保護好林如海大人的後人。所以,保護你是我的職責。是我沒有儘到職責,才使姑娘險些被小人所害。”
黛玉聽後隻能再次躺下,紫鵑為黛玉擦去眼角的淚珠,又輕輕將被子掖好。
“這裡是我的府邸。還望林姑娘原諒我的冒昧,私自將你接出賈府。”水溶說道。
見黛玉靜靜地傾聽著,水溶又繼續說:“我之所以會這樣做,是因為,賈府目前對於姑娘來說,實在過於危險,不宜再住下去了。姑娘如果不嫌棄,便先在弊府住下,我已請弊府禦醫王太醫給姑娘醫治。姑娘先安心在這裡養病,等徹底痊愈之後再做萬全之策。如何?”
“也好… 隻是… 我的病不是一天兩天了,之前外祖母已為我破費了千金都沒治好....” 黛玉說著,忽然覺得胸中氣短,劇烈咳嗽起來。
水溶看著黛玉劇烈地咳嗽,心裡一陣痛楚,真想自己替她把這罪受了... 等黛玉咳嗽稍微緩和後,水溶繼續說道:“林姑娘,你不必擔心,你這病是可以治愈的!你還這麼年輕,隻要對自己有信心,就一定可以戰勝病魔,相信我,好嗎?”黛玉看著水溶真摯的目光,忽然覺得一股強大的暖流注入心底,便含著淚淺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看著黛玉蒼白的臉上露出淺淺的梨渦,水溶感覺心中仿佛一陣四月清風攜著氤氳的花香拂過。
黛玉:“王爺,我父親臨終之前曾經留給我一些銀子。我在這裡的吃穿用度、還有藥錢,想必也是不菲。王爺先替我記下,等我痊愈之後一定如數還給王爺。”
水溶淡淡一笑道:“這點費用算什麼?我好歹也是個王爺,還負擔得起。姑娘不必記掛在心!“
黛玉還想再說,可水溶已經搶先說:“時間不早了,林姑娘好好休息,本王還有公務要去處理,先告辭。改日再來探望姑娘。”
黛玉點了點頭,水溶微笑著再次看了黛玉一眼,便轉身走出了房間。
黛玉看著他溫文爾雅的背影走出房間,又想到當初在江南兩次相遇的情景,心中一陣甜意湧起... 他剛才微笑的樣子,好迷人...
一旁的紫鵑覺察到黛玉臉上的細微表情,竟‘撲哧’一聲笑了。
“笑什麼?”黛玉嗔怪她道。
“我看到姑娘先偷偷笑了,我才笑呢!”紫鵑道。
黛玉經她這麼一說,忽然間感覺臉頰有些發熱,便把臉轉向一旁睡著。
“姑娘剛才說要還錢給王爺,那得還多少才行啊?”雪雁打趣道。
黛玉:“還多少?那藥錢不是明碼實價嗎,該還多少就還多少...”
紫鵑:“那救命之恩要還多少?”
黛玉聽了,一時語塞。
雪雁笑道:“還有,那王爺剛才為姑娘滴了二十滴‘純陽之血’,可怎麼算錢呢?這王爺的純陽之血... 姑娘打算一滴折合幾兩銀子呀?”
“什麼?王爺他...” 黛玉不明,急忙轉頭看向兩人。
這兩人已笑作一團。在黛玉的不斷追問下,才把王爺適才滴血救人的事說了一遍,黛玉頓時羞得臉頰如桃花般緋紅,急忙把頭蒙在被子裡了。紫鵑和雪雁見她這樣,便知她是真的害羞了,掩嘴笑著離去。
黛玉把頭蒙在被子中,心裡卻想著水溶。北靜王爺如何用刀劃破手指,那殷紅的血液如何一滴滴地流淌下來的場景仿佛就在眼前浮現,“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寶玉,還真有對我這麼好的人...” 黛玉的眼睛逐漸濕潤了。見周圍已經靜下來,紫鵑和雪雁已經出去,黛玉便將被子拉開一角,用枕巾擦了淚。心裡想著,“王爺,你這麼好,我該如何報答你呢...”
躺在床上,黛玉不禁又想起自己在昏迷之時做過的那個奇怪的夢。那夢也奇怪,剛剛醒來那會兒還很清晰,可現在竟混沌不清、恍如隔世一般,完全記不起來情節了。隻記得好像有一個老道,須發儘白,說什麼... 黛玉努力回想著,卻終究一無所獲。
黛玉歎了口氣,逐漸放棄了回憶,忽然想起自己是在花朝節那一天降生的,小的時候,父母總在自己過生日的這一天將院子裡的花朵折來,給自己插得滿頭都是,說自己是小百花仙子。這到底是巧合還是什麼?和那夢之間似乎有關聯....漸漸覺得意識逐漸朦朧,興許是剛才藥力發作的原因,又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