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黛玉和賈璉的船日夜不停地駛向蘇州,不出兩日,便到了。
看到自己兒時玩耍過的巷子,還有門口那棵熟悉的大槐樹,黛玉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林府門口。那門口的管家正是小時候經常逗自己玩的劉管家,隻是頭發胡須已經花白了。劉管家一看到黛玉,似乎不敢相認,揉了揉眼睛,方大聲喊道:“真的!真的是小姐回來了!老爺!小姐回來了!”
黛玉隨劉管家進到正屋,再穿過一個小書房,裡麵便是林如海的臥室,一見父親瘦削的臉龐,滿頭白發虛弱地坐在床上,黛玉的眼淚瞬間再也忍不住了, “父親!”哭著衝到床前,和父親相擁在一起。兩人抱頭痛哭了很久,才慢慢地止住。林如海用顫抖的手摩挲著黛玉烏黑的秀發和光潤的臉頰,又撫摸著黛玉瘦削的雙肩,將黛玉通身上下看了又看,方道:“我的女兒,長得這麼大了。走的時候才七歲,還那麼小,現在已經出落成這麼漂亮的大姑娘了…為父這麼多年才去看你一次,怪我嗎?”
黛玉從七歲入賈府,到現在十五歲回蘇州,期間林如海也隻去過京城看望黛玉一次,那還是當初進宮麵奏皇上的時候。自那次被皇上欽點封為江南巡鹽禦史之後,因公務錯綜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林如海不敢怠慢,總是親力親為,各種卷宗從清晨審理到深夜,政務繁忙,也就無暇再去京城看望黛玉了。
黛玉搖搖頭,說:“女兒不怪父親,女兒知道父親是朝廷一品大員,政務繁重。女兒隻怪自己不能在父親身邊時時照顧,讓父親得了這麼重的病…” 說著,眼淚又撲簌簌滾落下來。林如海心裡一疼,把黛玉再次摟在懷裡。
“這麼多年在賈府,你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對你可好?”
“父親莫掛念,外祖母待女兒比親孫女還好,處處疼愛。舅舅和舅母待我也是極好的。”儘管在賈府也曾有寄人籬下之感,但黛玉卻不想讓父親得知,免得他老人家更加傷心。
父女兩人久彆重逢,又在一起說了好多家話。林如海一見到黛玉,恨不得把這些年沒說的話全和她說了似的。說著說著,兩人的臉上也漸漸地有了些許笑容。林如海又問黛玉這一路上是否暈船、是否吃了好多苦頭?黛玉怕父親擔心,均回答說一切順利。
一旁的雪雁笑道:“小姐哪裡一切順利,船上吐了好幾次呢!還有在揚州那次,幸虧有那位公子幫忙,要不差點…” 黛玉急忙示意她不許多講。可林如海早已聽到,不住地詢問。沒辦法,黛玉隻好把在揚州遇險以及被一位陌生公子搭救的經過輕描淡寫地敘述給林如海聽。林如海聽到之後,已是嚇得汗涔涔的了,隻道說如果不是路上偶遇的這位男子相助,恐怕黛玉再也回不來了都有可能!急忙將女兒嚴厲地數落了一番,讓她以後萬不可如此魯莽大意了。最後又問黛玉:“你可知道這位公子姓甚名誰?哪裡人氏?” 黛玉眨著眼睛,說道:“這個…女兒沒問。” 林如海歎了一口氣說:“你應該問一下的,為父若知道了一定要好好答謝這位公子!”
兩人說著,不知不覺已到了掌燈時分。
李媽過來端上了熬好的燕窩粥和湯藥。黛玉親自喂父親慢慢喝下,說道:“父親,今天說了好多話,您也累了,晚上好好休息。明兒一早,女兒再來看您。” 林如海點點頭,黛玉又扶林如海慢慢躺了下去。
忽然,黛玉想起自己在京城時給父親做的一個荷包,忙從包袱內取出。荷包上是黛玉親手用絲線繡的荷花圖,裡麵放了有鎮咳助眠作用的藥膏,和自己身上所用的是一樣的。黛玉將其取出,放在父親的床頭,說:“這是女兒為父親做的荷包,您看好看嗎?這裡麵的藥膏是助眠的,女兒從京城最好的藥店裡買的。父親今天晚上一定會睡個好覺!”
林如海微笑地點點頭,看著黛玉放好,說:“玉兒,為父給你準備了你的房間,去看一下是否喜歡?還有,我已辭去官職,明天早上朝廷會有一位欽差大員過來看望我,交接我的工作。你先不要過來,待欽差走了,為父再叫你過來。”
“好的。父親好好休息。” 黛玉為父親掖好被褥,又慢慢放下紗簾,才離去了。
黛玉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進門,映入眼簾的景象又讓她潸然淚下。那正是小時候母親和自己住過的房間。這麼多年,父親一直保持原樣,再沒讓人動過。隻是門口的一顆梨樹,是母親當年手植的,如今已經變得亭亭如蓋了。樹蔭婆娑,風吹過瑟瑟作響。屋內,黛玉小時候睡過的小床還在,隻是現在它顯得那麼小了。黛玉撫摸著小床光滑的欄杆,那也曾是母親撫摸過的。母親曾無數次將自己抱起、哄睡、又輕輕放下。想到這裡,黛玉透過模糊的淚光似乎又看到了母親當年的模樣。
窗前的桌上放著一把古琴,正是黛玉母親賈敏曾經彈過的。聽母親說,這琴名叫伯牙,是母親花了重金從一位收藏家手中購得,是有很長年頭的古物。小時候黛玉經常見母親彈這琴,記得母親還抄記了很多琴譜,有什麼高山流水、平潭映月、春江花月夜等等,母親曾親手教自己彈過,那些曲調黛玉也記得清清楚楚。自從去了外祖母家,便沒有再彈過這把琴了。黛玉不由得喜愛地摩梭著琴弦,隨手一撥,琴聲清脆如昨。黛玉正想好好彈一彈,忽然轉念一想,今日有些晚了,琴聲會打擾父親休息,不如明日再好好地彈彈它。於是便撫摸了一下琴身,仍然用布將琴蓋好。
(6)
心中顧念著公務,水溶日夜兼程,也如期來到了蘇州。到達的第一日,先將隨從人員在蘇州官邸安頓住下,晚上又在燈下處理了一些緊急公務。翌日吃過早飯便按照預先和林如海約定的時間來拜訪林府。
管家通報下來,林如海已事先換好官服,在仆人的攙扶下從床上起身迎接。水溶大步走至床前,拱手施禮道:“林大人,您有病在身,切莫下床,恐著涼加重病情!水溶也並非在意虛禮之人,不如我們就在您的臥室會麵如何?請快快回榻上躺下!”,說著用手上前攙扶,林如海急忙向水溶道謝,在仆人的攙扶下重新回到床上坐下。仆人在林如海的背後墊上了厚厚的墊子,讓他倚靠著,水溶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林如海早已將這些年來作巡鹽禦史的所有卷宗、案記、賬簿等等整理好,打包裝滿了整整十幾個箱子,命下人抬了上來。又細細地和水溶講了一些重要的公務詳略之事。打開箱子,水溶拿起幾本卷宗,粗粗查閱了一番,見賬簿清晰、數據詳儘、大小公務記載得明明白白、一目了然。不禁歎道:“皇上曾多次在本王麵前誇獎林大人,今日一見,林大人果然是難得的肱股之臣!將這江南鹽業治理得井井有條,近年來江南賄賂、舞弊等案件也鮮有發生。這些年國家稅賦也多虧了林大人,才能如此豐裕。請林大人再受本王一拜!” 說著,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向林如海俯身一拜。
見朝廷欽差、當今地位最為尊貴的北靜王爺竟對自己行此大禮,林如海有一種受寵若驚之感,急忙又從床上站起扶水溶起身。因起得突然,竟將昨日黛玉放在床頭的荷包帶落,掉在了地上。
水溶起身,見一荷包掉落腳邊,急忙彎腰幫林如海拾起。卻發現,這荷包上的花樣與繡工俱和昨日那姑娘身上的一模一樣,還有一股如蘭似桂的清香,也和那姑娘身上的荷包如出一轍。不禁驚異地拿在手上看了一下。林如海見王爺拿著荷包細看,忙說:“哦,那是小女昨天從京城回來,送給老夫的荷包。繡得蹩腳些,讓王爺見笑了!”水溶身旁的侍衛顧廣見狀,不禁脫口說道:“咦?這不是王爺前幾天在揚州救過的那個姑娘的荷包嗎?”
林如海聽到,驚詫地抬頭道:“啊?原來竟是王爺搭救了小女?”
水溶也吃驚地看著他,說:“恕晚輩叨擾,請問小姐是否曾在揚州遇險?”
“正是!聽小女講,是一位陌生公子搭救了她,她才得以平安回來。”
顧廣一聽,笑道:“哪裡是什麼公子,正是我們王爺啊!” 於是便將水溶搭救黛玉之事如此這般地講了一遍。
林如海聽完,大喜,急忙再次對水溶俯身拜謝,一麵對旁邊下人說:“快!快喊黛玉過來謝過王爺!”
黛玉正在房間撫琴,忽見李媽急匆匆跑來道:“姑娘!快!老爺喊你過去!” 黛玉心裡納悶兒,父親不是說要會晤欽差嗎?怎麼這時候讓自己過去。但也不及細想,急忙跟隨李媽來到父親的房間,掀開門簾,隻見父親床邊立著一位玉樹臨風的白袍男子,頭戴掐絲翠玉束冠,腰束鎏金紫帶佩玉腰帶,一襲銀白莽紋長袍,劍眉星目,氣度不凡。再定睛一看,這不是前幾天在揚州見過的那位青衣男子嗎?黛玉心裡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隻聽父親已經說道:“玉兒,這位是朝廷的欽差北靜王爺,就是王爺前幾天搭救了你啊!還不快給王爺行禮?” 黛玉這才明白過來,趕緊走上前來給王爺作揖下拜,口中說道:“黛玉再謝北靜王爺搭救之恩!”。
水溶上前一步,伸手將黛玉虛扶起來,看到黛玉潔白的額頭,芊芊的玉指,心想:“古書中所說的美女膚如凝脂、手若芙夷,便是如此吧…”。再定睛看去,麵前的黛玉,麵如桃花帶露,指若春蔥凝白,體態纖穠合度,意態嫻雅端莊,她今日換了一身湘妃色輕薄裙服,頭發隨意地挽在一邊,一個翠玉簪子斜插鬢角,眉若春山,目似秋水,比前日更有一種楚楚動人的風情。水溶忍住心中的驚喜,趕忙說:“林姑娘不必客氣,快請起!” 又對林如海說:“令愛小小年紀,竟不懼豪強,當眾申斥惡人、扶危救困,實乃女中豪傑。令本王欽佩!” 黛玉見他如此誇獎自己,心中生出一絲喜悅,又抬眼偷摸看了王爺幾眼,見他今日頭戴珠冠、身穿華服顯得更加豐神俊朗,容貌好像比寶玉哥哥更勝幾分。原來他就是北靜王爺!記得早先在賈府的時候,寶玉曾經拿了一串黑不溜秋的珠子過來說是北靜王爺送的,偏要給自己戴,當時自己以為是什麼臭男人的東西,竟給扔到牆角去了,原來竟是他送的!想到這兒,黛玉心中又偷偷一樂。
林如海笑著說:“玉兒,我和王爺還有一些要事相談,你先下去吧!”
“是!” 黛玉禁不住又對王爺看了一眼,才緩緩退下。
看著黛玉離去的嫋嫋背影,水溶心中竊喜 “原來她是林如海的女兒…那看來,今後還有見麵的機會!”
之後,水溶和林如海又洽談了一些公務。最後水溶將申太醫叫過來給林如海把脈診治了一回,開了一些方子,又說了一些保重的話,才起身告辭。
回公館的路上,水溶問申太醫林如海的病情,隻聽那申太醫歎道:“唉!林大人得的是癆病,且已是末期了… 下官開的幾副方子,也隻能苟且拖延幾日,隻怕林大人…時日無多了...” 水溶聽到,不禁緊皺了眉頭,想到:“看來林如海果真命不久矣… 可憐這堂堂江南巡鹽禦史一品大員,竟如此英年早逝。” 水溶早就聽說林如海為官清廉,今天登門拜訪,見果然如此。林府隻有不大的一個府邸,雖位於蘇州繁華之地,卻既無亭台樓閣、也無林花水榭,上下不過十幾個奴仆和丫鬟而已。心裡更加仰慕林如海的清廉和勤政。眼前忽又浮現出黛玉嬌若清蓮、莞爾一笑的神情,心中慨歎道:“怪不得這女孩如此清雅淡泊,善良無虞,尤其是那眉目之間,恰似一泓秋水剪春寒,也隻有林府才出這樣的女子...”
水溶忽然又想到,前些日子在自己的王府中會詩時,賈府公子賈寶玉手裡曾拿著一把扇子,上有十分曼妙的詩作。在自己的追問之下, 寶玉才說出是他表妹做的,並說他的表妹就是林大人之女林黛玉。原來是她... 想到這裡,水溶不禁又細細回味著扇子上的那首詩: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扣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蟄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那最後一句在水溶心中回蕩良久,‘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是什麼樣冰雪聰明的女子才能做出這樣的詩句… 隻是不知…她可是我的解語花…霎時間對林黛玉更有了一種傾慕之情。仔細品味之後,忽而又覺得這詩句卻又如此的憂鬱,難道是她在賈府過得並不快樂… 水溶正悠悠地想著,轎子已到官邸。水溶整理了衣袍,收了思緒,大步走下了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