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看,這人身高六尺餘,麵如灰土,頭未帶冠帽,隻用發巾一束,身後簇擁著十餘人,汪利江低喚了一聲:“王將軍!”忙上前施禮,邢醫與黎正雄等正待出門,見王世充到,也忙上前施禮,諸人有傷的沒傷的,掙紮著起來,躬身施禮,口中發聲:“參見王將軍!”
王世充道:“免禮,免禮,”遂向眾人道歉,“我王世充愧對你們啊!今日之洛水,我指揮不當,致諸軍慘敗,折兵損將,我愧對聖上,愧對越王,愧對諸公,愧對洛陽父老,世充之罪,罪大於天,千刀萬剁,也不能抵世充,各位就是用刀捅我千遍,我絕無怨言。”說罷,痛哭出聲,燕琪立於身旁,原來方才燕琪見黎正雄氣勢逼人,唯恐事大,悄悄走出,幾個箭步超過先行去報信的兩個軍士,找到王世充,世充聽到,生怕火並,忙帶人出來,待得到了,卻見眾人正討論酒樓飲宴,側頭看燕琪,疑問是否謊報,燕琪見其不信之色,方要解釋,讓世充止住,但立靜聽,正當要走之時,見眾人意誌消沉,懷疑洛陽能不能守住,於是進來,要激勵士氣,可話一開講,便引自己過,哭嚎出聲,汪利江,燕琪等見世充哭泣,忙道:“將軍言過了,戰場失利,都是我等之過。”一時間眾人相互請罪,將責任攬於自身。
邢醫自知插不上話,靜立一旁,也不能無視便走,不然顯得無禮。邢醫在長安時,倒也常聽朝廷中眾大臣軼事,世充彼時不過是微末小官,又是外官,未聞事跡,前段時間,與龐玉霍世舉等人一道,倒是聽了一些,評說各人優劣,評王世充時,說:一、材,江淮之間,盜賊蜂起,宿將吐萬緒、魚俱羅等討伐不克,換王世充上,一一討平,霍說道他自己都未必有這材能,從文法小吏至江都通守,軍功卓著是一方麵;二、諂,在江都時,選送民間美女,一批未至,一批又來,送奇珍異寶,一個銅鏡屏風,讓隋帝大喜,直遷通守;三,毒,殺人如麻,心如鐵石,坑殺百姓,血流成河,告密害人,親舊不避,陷人與法,文足飾非;四、斂,身上衣服數月不換,飯食菜蔬不求精美,果腹而已;五、偽,雁門救駕,日夜兼程,衣不卸甲,藉草而臥,隻為此狀達於禦前,以表忠心,賭咒發誓,張口就來,而後竟然可不實現;六、勤,早起晚睡,大事小事,無事不思,偏裨將校,斥侯之任,也親過問,略顯繁瑣。又說有此六者,仕官不達,古今罕有。隋帝領百官,美人,驍果下江都,世充就在身邊,日月所照,山河曆曆,一舉一動,看在眼裡,記在心中。因此升遷之速,機遇加才乾,邁入高官之列,此次總帥,本是幽州薛世雄,薛帶三萬精銳,卻在河北被竇建德襲擾,軍潰而歸,薛一病不起,不能領兵,才讓王世充做了總帥。
邢醫心冷麵和地看著這哭鬨如何收場,不一定,世充收了淚,道:“諸位兄弟,我發誓,”邢醫嘴角微微上翹,果真來了。
王世充道:“我王世充對天發誓,當與洛陽城共存亡,若違此言,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眾人聽了,默默無語,個彆狡黠的心裡或在想,你與那洛陽城一道而亡,就不要帶上我等好吧。
王世充見眾人神色,覺得僅僅一個共存亡,似有些不夠,又朝外一指,道:“此黃河為證,我願與諸君共甘苦,同患難,若能擊破李密,當與諸君共富貴,享榮華,必不食言,若違此言,身殞名滅,子孫無遺,溺於黃河,飄零至海,魂魄永不得歸鄉。”這次的誓言比之剛才狠絕,在場將士多來自異地,對魂魄不得歸鄉甚有感觸,各地風俗,常有招魂複魄一說,楚人尤甚,江南之地,巫覡盛行,百姓不唯生前篤信,更望死後能造福子孫,是以風水,葬地,方位,羅盤,念經,法器,或僧或道,無所不施。
汪利江心思靈敏,此時王世充在前,正可帶著自己的幾位兄弟一起表忠誠決心,一旦在將軍心目中掛上名號,重任可待,未來可期,汪輕咳一下,潤喉舒肺,仰頭挺身,欲慷慨大言。
這時世充側麵一人,移步上前,道:“王將軍軍務繁忙,勞碌疲倦,尚需早些休息,各位也早早歇息吧。”說話的是侍衛田奕,這邊事了,的確可回了,侍衛們為防閒人暴起,安全為重。
王世充道:“不忙,不忙,”說罷向庭中走來,旁邊有個軍將見了邢醫的馬紮,便小跑拿過來,與世充坐下,眾人圍成一堆,恰似方才圍汪利江一般。
王世充道:“當前局勢,我等須精誠團結,集思廣益,諸位若有奇謀詭計,隻要能有助於守城,有且於擊敗李密,都可一一說來。”瞅見邢醫年老,道:“這位是?”楚蛟然說道:“這位是來自長安的尚醫大人?正與兄弟們治療傷病。”邢醫隻待聽一會便開溜,聽到人喚,暗道:“走不了了!”上前道:“參見王將軍!”
王忙站起道:“這個位置該你坐來,世充無知,不知敬老。我這麼多將士,虧得邢醫醫治,世充感謝,無以為報,請邢醫上坐。”邢醫說道:“將軍,邢瑞隻是區區一醫者,滄海一鱗,恒沙一粒,竭儘全力,難救一人;王將軍乃中流砥柱,力挽狂瀾,聖上寄重任於王將軍,拯救大隋的江山,天下可缺邢醫,不可缺王將軍。王將軍救世者,邢瑞是救人者,其中之差彆,天地雲泥,邢瑞如何坐得?”
在旁邊的汪利江暗道:“怎麼的將我要說的言語給搶了?”眼見兩人互為推辭不下,掃眼一看,起身去搬了個胡床過來,道:“請將軍坐這胡床,尚醫坐那馬紮。”這一分座位,旁邊人都覺得妥當,胡床較之馬紮,似高一籌,於兩人身份來說,亦合乎規矩。世充笑笑道:“甚好,”當即坐了下來。
然而王世充心中極度不悅,並非是胡床醜陋,或與馬紮有高低之分,兩者本是一物。
那厭惡的原因是什麼呢?
自古中原漢家士族,自認正統,對“胡”字較為忌諱,可偏偏黃河以北,自西晉淪亡,英雄倔起,掌權者考其源流,大多來自草原塞外,雖視之為外族,可看著一個個建國開號,自家要生存,家族要壯大,故土難離,不能個個都去做那過江之鯽,也就不可免成為臣下,服從統治,為新王朝圖謀畫策,出勤出力。
大隋開國,自號是弘農楊氏,有譜可查,因祖先流離至武川,六鎮胡漢雜居之地,王氣所在,機緣之下,也為皇上。
隋文帝為萬民之主,又胡漢通婚已久,治下鮮卑、氐、羌、匈奴、高車、突厥等各族混居,其中有些民族因曾過火,血脈雖留,民族稱號卻消失於曆史舞台,人民對於自己的族種並無特殊概念,當然也有許多慕名聲,求認同的,改祖先冒充大姓。唯獨這個胡字,隋文帝認為其多年以來,帶上了貶義,例如“胡瓜”“胡說”“胡鬨”之類,下詔讓改,將胡字之貶義消解,因此胡瓜變黃瓜,胡床變馬紮,或變為交椅,至於胡說,可換為亂說,等等等等。
江淮之人,對於這個並不感冒,一來統治未久,隻有二十餘年,眾多江東遺老,曆梁陳之更替,對於正統一詞,念念不忘,仍然不改,所以並未因隋之詔令而忌口,依舊如故,好在大隋對於百姓言語這一塊並無特彆罪名,習慣自然,汪利江於江淮生長,熟習之,若不說胡床,說不定還讓長輩責備,因此拿著馬紮,便坦然說了“胡床”二字。
卻未料到,世充之祖,帶有胡商血脈,世充之族,本是漢家大姓王氏,其追遠祖,可至太原王氏,戰國名將王翦,老頭率領秦國甲士六十萬,鹹陽為之一空,南下討伐楚國,於路不停地向秦王要求田宅,想讓秦王放心,美人就不要,老頭可能不喜歡。王氏子孫,就在這片田宅長枝繁葉茂。王氏後麵又有極多分支,在外遷徙者又以琅琊王氏,霸陵王氏,尤為出眾,人才輩出,新豐王氏本是霸陵分支,世充之父乃是支姓胡商所遺,隨母嫁至王家,為王氏家族養育,世充自小沐浴家族榮光,卻因為是形狀有異,每遭同族中無知小孩嘲諷譏笑,往往加以胡字辱罵,長大後赤須卷發愈加明顯,知口舌之爭無益,拳腳相加受責,但勵誌為官,勤力苦讀,一步步奮力上爬,如今位列江都通守,官高勢大,無人再敢譏笑。
王世充念念不忘屈辱之胡,日常想過應對之說,一,自說祖上曾經娶過胡人女子作妾,因此我身有胡人的一些特征,不奇;二,自子侄中挑出長相類似漢家的來,以證明前頭的說法;三,可說朝中高官大多是胡漢雜婚,就是當今聖上,其母也是有匈奴與鮮卑血脈。不過一想到此處,還是有些怨自己這赤須卷發過於獨特,又是西域那些地位不高的胡商,不似朝中鮮卑高貴。
許久未聽於自己不利的言傳,卻不防汪利江一句“胡床”,戳到了痛處,讓世充心裡回憶從前被人輕視的日子,若是平日,倒也罷了,今日戰敗之際,更覺傷心刺耳。
但見肌肉牽動了一下,不快一閃即逝,馬上轉臉堆上笑容,道:“世充正窮,窮則思變,我聞文章達者,儒道一家,入則治國,出則為醫,邢醫必是高才,方今國步維艱,正思良臣大將,又當覓不拘之才俊,山野之遺賢,經綸滿腹之士,雞鳴狗盜之徒,假有一技之長,亦可為國效力,望邢醫不吝賜教。”王世充說自己窮時,倒也不掩飾分毫。
邢醫心道,若不是你真窮,我怎麼可和你平坐於此,今日要我來舉薦人,哪有?就是有,也不讓人入火坑啊,又不能不說,虛應對付罷了。便說道:“朝中袞袞諸公,個個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多參國事,熟練精明,要說出謀畫策,怎麼也輪不到老夫,要說出力,老夫年紀五十,行路拄杖,哪比得上年輕人了。平日隻顧翻看醫書,於藥物頗熟悉,可又都是救人之方,奈何?”又說道:“於澤中求龍蛇,於荊山求璞玉,方才是理,於老夫處求醫者,老夫可以舉薦多位,若求謀士猛將,老夫實在無法勉為其難。”
世充見其不肯,是老滑頭,又道:“邢醫見識淵廣,可曾見有何異類人物?若是有,世充當三顧茅廬,竭誠尋訪。”那汪利江聽到,眼睛直直的望著邢醫,期待其看過來。旁邊一個道:“王將軍的確屈尊請過,不辭辛苦,馬上馳百裡,隻要是人才,王將軍千金不惜。”世充揮手讓其停住不說,道:“邢醫,”那誠懇切切,讓人不忍。
邢醫想,不說點人物也不行的了,便道:“王將軍抬舉老夫了,不過,”抬眼上看,眼掃眾人,微微一笑,說道:“終南山有位隱世高人,燒丹煉汞,修仙問道;渭北水邊一位高士,遊遍天下江河,細察水文地理;岐山鳴鳳之地,有一位半仙之人,夜觀天象,能卜人命運;蜀中青城山腳,有一能人,能冶精鐵造神兵利器,吹毛斷發;此四人,若招至麾下,必能助王將軍成就大事業。”邢醫自然看到汪利江,想此人功名之心,定然是要一個出頭之地,明白其心態,此時卻有意不講,一則是身份之故,汪雖說看來文材將略有一點,也號稱江淮第五刀,雖是這弟子黃勇說的,可是若是說出來,萬一汪虛有其表,名不符實,那不是壞自己的名聲?邢醫可是個愛羽毛之人。
又道:“這四人名氣較大,都似修道之人,但逢道觀,於觀裡一問便知!若要知其名姓,霍世舉將軍或許知之。”
世充沉吟道:“這幾個人,一則是太遠,二則神仙之道,原非我所能過問,冶鐵之人尚可,又急需善造守城器械之人,不知邢醫還知道何人?”邢醫內心一樂,算是給回答了,再給你幾個,讓你眼饞心熱得不到,我是推薦了,後麵不關我事,叫你害我現在起不了身,吃不了那柳續等為我準備的精美膳食。
邢醫說道:“有一個,號稱長安大俠,史萬寶,原是史萬歲之弟,門下多有作奸犯科之徒,奇技淫巧之輩;又有一個,城南杜弘深,與史萬寶齊名,家族龐大,都能於長安城一呼百應;馮翊孫華,以授槍棒為業,手下徒眾上千,名聞遐邇。三輔豪傑極多,以大隋之名,招納英俊,若是啖以厚利,許以高官,必將有許多忠心不忘本朝的人,千裡而至。”當時的大興被攻下,隨即改大興名為長安,隋將屈突通,堯君素拒守河東等地城池不下,若是舍命東出,歸於洛陽,也當增強洛陽守備力量。
王世充及眾人,見邢醫滔滔不絕,卻暗自大搖其頭,說的這些人,一個個遠在千裡之外的長安馮翊,此時長安已陷落,這些人定然都在李淵治下,若要效力於誰,怎麼可能千裡之外,來效力一個素來不熟悉之王世充?就當是能請來,待珊珊走到,洛陽城還在不在都是個問題。
黎正雄見邢醫說的皆不成話,忍不住說道:“邢醫差矣!”邢醫驚諤,隨即釋然,一笑置之。
黎拱手道:“小人冒犯,大人見諒。”邢醫樂得聽講,道:“老夫說話,常有漏失,也不中聽,軍旅之事,實非老夫所長,黎將軍有何高見?不妨說來。”
黎正雄禮敬王世充,說道:“長安城陷,李淵坐大,立代王為傀儡,以掩天下人之耳目,賢愚皆知,其將為董卓、曹操,然李淵見官則賞,無論身份高低,隻要有功,卑微之奴隸,也能升官得爵,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人皆願儘力,長安之人,誰不為其折服,如何千裡迢迢來保衛洛陽?我以為,還不如就近訪洛陽之中,亦有豪傑勇士,廟堂之上,有韋津韋霽兩位大人,鄖國公韋孝寬之子,當年的韋孝寬為將,堅守玉壁,耗死齊神武皇帝高歡,散布謠言,折損齊之棟梁斛律明月;平定蜀國公尉遲迥叛亂,可謂攻必克,守必固,為我大隋千秋偉業立功第一人,我大隋後來之將士,無不奉之若神。
若是以其子侄守城,鄖國公威名仍在,則軍心必固,又,前工部尚書宇文愷,主營建西都大興,東都洛陽,壯麗華美,其子將作少令宇文儒童大人,深得其父親傳,若是命他召集能工巧匠,製作弩機飛炮等守城器械,豈不是如俯拾地芥這般容易?”
王世充雞啄米般點頭道:“世充受教,世充受教!”道:“你是哪位將軍部下?”因聽口音不似自己部下,要問個清楚。
說道:“卑職黎正雄,是河內鷹揚府軍,孟善誼大人部下,現任旅帥一職。”黎對著邢醫稱自己小人,對著王世充稱卑職,是因為統屬之故。
世充覺得有些寒冷,措手道:“我正用人之際,聽黎將軍一席話,必然是對洛陽及河內,民情熟諳,世充初到,正缺你等聰明,可否請將軍過我這邊任職?”後麵說任何職卻不在話中說了,眾人皆知定能官升一級或以上,有的羨慕,有的妒嫉。
黎一怔,隨即說道:“王將軍手下人才濟濟!卑職自知淺陋,王將軍求忠言進諫,卑職才敢鬥膽放肆,若是今日即投王將軍,一顯得我之輕於去就,二則會冷了將軍手下人的心。三顯得王將軍用人隻憑一麵,引彆人妄議,有損將軍之名。”黎不願意,一則,這洛陽明顯是個坑,即將殺氣騰騰到來的李密,洛陽城中的小朝廷,哪個是王世充能對付的?二者,去世充身邊,人員不熟,若是有事任職,使人乾活,手下的江淮兵都能不能聽話,都是問題,自己跟隨孟善誼將軍,相互之間,知根知底,至少孟在朝中還有父親及許多同僚,王世充隻憑聖上一個信任,終究根基不深。但這話不能出口,所以推托。
王世充略有失望,自認虎落平陽,諸人不願近,便道:“你可知洛陽及周邊,有何人物?”
邢醫笑道:“黎將軍不必自謙,老夫閱人多矣,黎將軍武藝非凡,刀法雖未親見,但適才這威勢,手臂結有力,如今將軍問對,更需坦誠答覆。”
黎正雄一笑說道:“我自年幼之時,父親便請教師教我武藝,十二歲,隨父走訪江湖各地,多進名山古刹,見過許多江湖人物,僧道異人,見一招一式可取,則拜為師父,習過各樣兵器,尤其刀法得自河北名師紀無雙,紀師悉心教導,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寒暑不斷,磨皮牽筋,骨肉飛騰,煉精化氣,練氣化神,二十年之功力,自認為其技尚可,前年西入長安,與長安中使刀高手較量,十場未曾落敗,上陣之時,也屢立戰功。”
轉頭對汪利江一笑道:“黎某之狂妄,正自此來!方才冒犯,也是有所恃也。”汪此時本無心爭高低,正在焦急,本想表現一把文韜武略,希冀王世充青眼相加,見他自吹於世充麵前,心中卻又慍怒,倒起了較量之心,恨不得當真來一場,若知世充要來,是否早點撥刀應戰?
黎正雄又說道:“謀略之士,黎自不知,軍中大將之材,我所知者,隻能是我家孟將軍,說到奇人異士,洛陽城中有一道長,據說能呼雲喚雨。若是得其相助,今天這雨或許不能下了吧,也不至凍餓各軍兄弟。”提到死難兄弟,都是一臉悲傷。
接著說道:“先道洛陽城中,有兩位豪俠人物,一是城南敦化裡,名為李陽煦,當初在汝南,有一惡霸欺負良善,致人家破人亡,有一對父女流落至洛陽,思家仇恨,以賣女之名,求壯夫為其報仇,李陽煦聽到原委之後,與弟子一人,即往汝南,假意與之行路偶遇,以小故爭執,將那惡霸斬殺,事後又送錢帛與那父女。其人現為敦化裡正,廣收門徒。
又有一人,在洛陽城北積德裡,名為彭安邦,未知來自何方,槍術精湛,授徒上百。我等都知,在戰場上,槊為馬軍首選,矛為步軍首選,在於其長。而槍,長短適中,易學難精,講究圓轉如意,馬上用槍,比之槊更為靈活,軍將之中,識得用槍之妙處,多習練之。
又有一位,名喚盧胤軒,箭法超群,閒時出獵,日獲禽獸上百,現在洛陽軍中,自道十弩不如一槊,十槊不如其一弓,百步之內,應弦必倒。
此幾人,若是收羅至帳下,必能助王將軍擊敗李密。”
王世充喃喃道:“這數人,都可為將。”忽然想起了愛將殷元愷,心口一陣疼,為幫助洛陽河內兵穩住陣腳,特意讓他領兵鎮場,今日敗退,世充知其脾性,看來是凶多吉少。
邢醫說道:“有諸於內,行諸於外,將軍之軍務繁忙,千條萬縷,人非聖賢,孰能無失,滄海之大,或有遺珠。”撇了一眼汪利江,說道:“我適才見一將軍之部下,不但武藝高強,且通兵書戰策,其人必有膽勇,或可建良謀。黎將軍,是也不是?”邢醫倒是精,汪又非他之熟人,若是單獨說出,王世充信度不深,此刻讓黎參與其中,更能說服人。
黎道:“正是,”一指汪利江說道:“王將軍,此人方才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黎某也是佩服,錦心繡口,王將軍不妨……”說罷想自己與汪本無仇怨,這人臨危不懼,方才還真是有點佩服。
汪不待王世充發話,拱手施禮道:“將軍,汪某敢獻愚智,失口不當之處,請將軍先行恕罪。”
王世充點道:“言者無罪,請講!”見是方才搬胡床之人,略微覺得,自己是否過於敏感,他人不知忌諱,不知者無罪,依邢黎二人所說,萬一這人還真是有才呢?
隻見汪利江道:“方今李密勢大,我軍氣衰,當憑洛陽,堅守不出,耗時日久,待士氣之恢複,方可再次一戰,”王充充點頭,心道:“老生常談,老調重彈而已!”
汪道:“李密軍,借此次戰勝之勢,引遠近愚昧來投,軍或可至百萬,此誠難於正麵擊敗,如黃河之水,不可壅塞,隻可導之下流。蛇無頭不行,鳥無首不飛,計彼之軍將,堪與王將軍敵手者,唯李密一人,其餘者碌碌,皆不足道也。王將軍平格謙,擒盧明月,走孟讓,敗翟讓,國有宿將,也不敢居王將軍之先。”這個世充倒是同感,在平定江淮各路反賊之時,尚未出全力。此時聽汪吹捧,對此人倒有一絲好感,暗想,歸去之後,看是否升其官職。
隻聽汪又道:“譬如滅火,火之初起,吹之踩之,杯水即可,待火勢愈大,成燎原之勢,則江河之水方可滅也。瓦崗初起之時,若以今日王將軍臨之,則如摧枯拉朽,洪爐燎毛,瓦崗必不複存。先前翟讓,徐世績,單雄信之流,聚萬眾,呼嘯打劫,雖有勇名,於草澤間求生苟且而已,也當懸頭於闕下,而自來了李密,則張須陀不能製,反為其害,裴仁基降,我之大隋兵馬,頭一次成批降於反賊。此中李密個人之魅力,不無緣故,公卿子弟,氣度超凡,思慮精細,治軍嚴整,所獲隋官,屢赦不殺,外有讖言,內有強軍,身邊諸將及百姓,自然信之不疑。兵法雲,將智士愚,若是麾下之士,個個可赴湯蹈火,生死不懼,就是奔敗,也必殺傷相當。兵者,取之於民,大隋的子民,淪為盜賊者越來越多,李密死一個可補,我等死一個難補,此銷彼長,其勢愈微!”眾人聽到此處,皆默默無言,士兵見勢不妙,戰場逃亡也是常事,如今不是戰場,懼死本能,也當有許多逃去。李密那邊,見天下形勢,參軍者愈多,控地千裡,民眾數百萬,精銳都可百裡挑一。
汪道:“我等論得失,議兵機,其實在一月前,其一,李翟猜忌,禍起蕭牆,翟讓愚蠢,毫無防備,讓李密以壯士擊殺,惜當時我等無智士,偽投瓦崗,助翟讓出謀,先出手為強,或能成功反殺李密,就當將密謀告與翟讓,翟讓或疑,分裂自帶軍出走,瓦崗也當少一份力。
其二,翟讓受死之際,我等可立調洛陽全部可用兵馬,與之對決雌雄,比之今日,更有把握。瓦崗本是翟所創立,李密此舉,必將使原瓦崗將士心寒,翟徐單三人原有兵力,略與李密軍對等,李密饒了徐單二人不殺,我軍或可用間散布謠言,使其離心離德。而這,還未施及,天生李密,難道是上帝派來攪天下大亂的嗎?”
世充點頭,道:“豈止李密,楊玄感也是,隻是其智力短淺,不能成事而已。李密為龍為蛇,不可測也。”心說,所說的兵機,趁瓦崗內戰之際,進兵進攻,我怎麼未有想到?隻是傾我全力,與李密對戰,也未能擊潰,是力不夠,並非是我不見機。洛中越王,貴官數輩,其嘴嘈嘈,以為我不儘力,讓他們來試試?
對汪說道:“請講有何策,可削弱李密軍。”用手掩嘴,打一個哈欠,的確是有些累了。
汪說道:“出奇製用,扭轉乾坤,為今之計,唯有用間!”
世充道:“用間?”
汪利江點頭,說道:“正是,我等兵將,士氣未複,此時爭戰,勝負難料,一有挫敗,大事去矣。此時用間為上策,一則是其誌得意滿,疏於防範,二則就不成功,所損甚小。我等此次,必有大批投降之人,易混於其間。
我聞人皆有所溺,或困智勇,古自英雄愛美人,上至君王權臣,如紂王,幽王,夫差,董卓等,沉溺於所寵愛,諸事糜爛,身死國滅,下至黎庶百姓,為爭個美人,怒目麵視,拳腳相加,撥刀相向,或有死傷。王將軍為救國家,於美人何惜,若是身邊未有,黎將軍處有。”黎一怔,怎麼說到我了?隻是方才眾人都聽他說賭注,內中有美女,黎有些不悅,假意笑道:“我之美人,怎麼及得上將軍府上?要迷倒君王,須得天姿國色才可,我之所說之尋常女子,荊布裙釵,怎可與之相比。”
世充不置可否,
汪又道:“我聽聞,我大隋之官員投敵,李密引為上賓,近座交談,若是有高官顯貴,義膽忠心,置生死於度外,假意投降,與李密歡宴,隨機刺之,當比之尋常刺客要好,當可成功。齊高澄死於庖廚,飲食醫藥都方便下手,縱無勇力之人,也可致命,這方麵邢醫醫術精湛,也可發揮專長。”邢醫說道:“這個老朽難當,就當是醫藥,李密也必將是其信得過之人,老朽就是得其信任,醫藥也當分離,就如宮廷內部,醫者隻提供藥方,尚藥提供藥物,若我之藥方不對,對方也有高人,一看便知。”一麵有些惱怒汪將自己推到前天,一麵又怕世充生氣怪罪,便說道:“老夫於醫藥,平素所見,的確可謂精通,對毒人之藥,略知一二,如汪將軍所說,若官員大將,能近要李密者,以匕首塗以毒藥,刺之,未必不能成功。”
汪說道:“除此之外,若李密於美人無感,還可以此施於其部下官員將吏,世間見美色財帛有幾個不動心的?若是都不收,幾近聖人,其心硬如鐵石,這人就當刺之便可;若是那等收了的,也不挑明,待到關鍵之時,再收功用;最怕是收了美人珠寶,無恥不認的,不過這等人,往往暴燥輕佻,並無太大作用。隻是這投入便當是喂了狗!”
王世充歡喜道:“好,好,好!”連說三字,起身激動,道:“此法甚好,待回洛陽之後,我與將軍細細談來!”
歎了一聲道:“若是施行此策人選,莫如殷奉殷元愷將軍,可惜其喜歡匹馬突陣,不顧生死!若是此人在,……”
忽然外麵聽到聲音喧鬨,有人在叫,是什麼人?另有人大叫:“請醫者,請醫者,救命!快救命來!”
眾人起立,伸脖子朝門口觀瞧,見兩人抬一個進來,旁邊一個在亂叫,快請醫者,救人,王世充認得,是手下侍衛展玉堂,那擔架上的人,深身是血,舒渭城見到,忙走出,分開眾人,道:“讓開讓開,這邊來!”一道將此人安於臥榻之上,展玉堂見到王世充,施禮道:“殷元愷將軍,傷重歸來。”情緒激動,原來與殷元愷是姑表親,展喊殷元愷為表兄,王世充:“啊!”上前查看,展玉堂看著殷元愷,哭道:“你若是有三長兩短,讓我怎麼和你娘交待!”那人悠悠醒來,見到王世充,說道:“王將軍,”聲音微弱,邢醫檢查傷處,見幾處箭傷,肩胸有大瘡,腹部破裂,道:“請王將軍稍移開一下!下官不好察看病情,看清傷口才好動手施以救治。”
世充聞言移步至殷元愷頭一側,用手握殷元愷的手道:“將軍歸來,世充不勝噓籲。”邢醫弟子們又將那收好的器械展開擺出,鉤鉗針刮刀鑷子之類,眾人暗道:“這下邢醫要將壓箱底的搬出來了。”那殷元愷□□道:“王將軍,我傷重,苛延至此,怕是難活到明日了,臨死前能見將軍一麵,雖死不恨,我要拜托將軍一件事。”這邊邢醫道:“死不死,得看閻王收不收,閻王派無常出來勾魂奪魄,也還需要經老夫這一關!”話說的極其霸氣,眾人一聽,暗想這殷元愷命大,碰到邢醫了,本來看其一身血,箭枝還有幾枝在身,腹部用布裹幾層,必是也受重創,王世充聽得,邢醫說殷元愷有救似的,心裡騰起希望,忙道:“那就拜托邢醫了!用最好的藥,世充必來感謝。”若是其平日裡,屬江淮軍中的醫正,王世充則可以傲氣的吩咐:“我要活元愷,不要死殷奉!”但邢醫並非其直係屬下,此時見愛將回歸,又聽邢醫意思可救,便低聲下氣,實望真能救得。
殷元愷卻不這麼認為,隻道自己命在須臾,定要將話講完,道:“王將軍,我同來有一位小兄弟,望將軍委以重用!其人……”正待抬頭找人,邢醫打斷道:“殷將軍,你不聽醫囑,就是神仙也難救你,你留著一口氣,便能熬過兩個時辰,半個時辰內,老夫就可以替你在閻王那討個名狀。”世充見殷元愷推薦人,心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唉,這個等過後也可!”就道:“聽邢醫者的話,休要亂動!好好治傷。”果然是世充講話管用,殷元愷不再勉強,躺著眼睛望上,喃喃說:“這次兵士死傷殆儘,”流出眼淚,王世充道:“元愷不須多想,你在,我在,我等重振旗鼓,再行一戰!”瞧見邢醫表情,知嫌他礙手礙腳,自移步走開,旁觀邢醫施為。
邢醫命弟子將殷元愷手腳縛住,以防掙紮,喚弟子拿各種工具,於手上忙活,世充在旁,雙手攥緊,隨形而動。邢醫命打開一個盒子,裡麵白粉狀藥,眾人知是好藥,卻在想:“若是能得這藥醫治,必然好的快。”有些傷病的兄弟方才沒用到,恨恨不已,畢竟人家是心腹受將,有所不同,人命之貴賤不一,於此顯現。
邢醫忙約半個時辰,撬箭五枝,裹創三處,其餘小傷,皆用藥塗抹,腹部清理完畢,但未用針線縫合,道要明日再看,向世充說道:“腹部腸破,明後幾天,還須再看!若是無汙穢流出,則可縫合,其餘創處,敷藥便好。”此時殷元愷早已痛暈去,世充近前,看那臉蒼白,謝了一通邢醫,誇了幾句,對展玉堂道:“展玉堂,你帶幾個兄弟在這,好生照料,但聽邢醫吩咐。”邢醫一聽,心道:“又走不了了!”本想讓弟子舒渭城看著便好,見世充如此說,隻好悄聲對黎正雄道:“餓了,將飯食菜肴送來便可。”黎點頭離去。
王世充再向邢醫致謝之後,領著一行人走出,汪利江略感失望,剛才自己說的頭頭是道,用間用謀,世充也站起來連讚三好,一個殷元愷進來,汪利江能看到世充眼神中的關切,明白殷在世充心中的份量,心有戚戚,深盼方才一番話引其深記自己,但是世充走時,居然再未多看自己一眼,隻作示意性向眾人道彆,隻顧說:“我王世充在,洛陽城就在。”邢醫假寐休息,眾兄弟也各自找吃的喝的,有的躺倒於火堆旁,鼾聲大起,汪利江盯著昏迷躺在臥榻的殷元愷,久久沒有說話。
王世充邊走邊念叨,“洛陽城南彭安邦,城北李陽煦,盧什麼軒,弓箭高手。”轉頭說道:“楊至,你記住沒?”旁邊那個叫楊至的道:“記下了,盧胤軒,包括河內黎正雄,還有那位汪利江,”此時雨已漸小,順屋簷彙聚而下,滴噠可聞,世充回到河陽治所,河陽三城,都駐紮有軍士,河陽縣治所不在南即在北,一般是在南,以靠近洛陽之故,而自李密在中原活動,屢屢威脅洛陽,都尉獨孤武都等覺得南城較為危險,便就讓兵士駐守,縣治移至北城。今日江淮兵士,因世充之故來河陽,南城居多,河內府軍多在北城。世充也得了南城房屋安置。
走到廳中,見各處都是圍著一簇簇火堆,煙霧繚繞,將屋宇熏得漆黑,世充想:“反下這河陽城也守不住了,為免資敵,一把火燒了它都可,管它黑不黑。”侄子王泰在一群人中烤火,王世充喚道:“稚奴,鴻才先生何在?”王泰正待回答,一陣咳嗽聲中,自人堆中站起一位,手裡尤拿著烘烤之衣物,先陪笑道:“這煙火好嗆人”,原來就在圍坐的眾人之中,因世充於門外進來,未細分彼此,周鴻才將衣物遞給旁邊一人,拱手說道:“剛已用餐完畢,適才處理他事,謹聽將軍吩咐,”王世充待其近前,幽幽看著門外,說道:“鴻才先生,此次洛水失律,我等幸得殘生,暫在河陽,明日無論有事無事,必當歸洛城,當下之計,該如何文字向越王,向聖上謝罪?”鴻才道:“稟王將軍,我來時路上,已思量好,現寫即可。”
著人搬來一皮箱,打開,有專用之紙,已濕小半,從中層抽出。一頭往門外招呼,“書奴何在?速來磨墨”,隻見門外閃進來一瘦小身子,道:“正待先生使喚。”眾人雖有些詫異,也不多問,一向書僮之類,多十二三少年,大不過十五六,而這位,長有須鬣,已然三十餘歲,不過看其手腳,磨墨功夫一流,瞬時便好。
那鴻才見世充沉思,扭頭看墨已磨好,對世充一揖,道:“鴻才書寫去了。”便去桌案旁邊,桌案已擺好紙張,那鴻才略一思考,放嘴邊嗬氣暖筆頭,蘸墨疾書,王世充過來掃眼看皮箱中其餘文薄,一時手閒,翻看幾份,掃眼一過,大都是滅賊大部,擒殺敵酋之類,那文薄上所寫,知是素備獻捷之詞,但看筆力縱橫,類二王筆意,又覺文詞華麗,微微額首,心中暗讚:“果真姑蘇才子,名下不虛。”
世充看他冷得渾身發顫,自解其袍,親自給鴻才披上,鴻才遜謝,世充道:“先生為何衣衫如此之薄?”鴻才說道:“匆忙之間,另有一奴管理衣服,歸途狼藉,失散未見,那濕了的衣服未曾烤乾,不能穿上,因此衣薄。”王世充道:“我之文膽受寒,有司失職!”這時,王泰忙上來,道:“叔父,那管衣糧的杜至禮不知何處去了,大人貴體不可受寒,鴻才先生,暫穿我的罷,待我那衣服烤乾換上,便不冷了。”世充道:“於此時,鴻才先生更重要。我穿你的便了。”鴻才感泣,道:“鴻才誓死難報,”心中感動,這眼圈一紅,眼中競然泛出點點淚光來。雖是如此,再次俯案前,手下更是利索,筆走龍蛇,須叟而就。
世充道:“吾也行筆多年,見識過諸多名手,本朝寫的好的,當屬虞世基,裴蘊,有此等筆法,先生之妙,幾可以與其並駕齊驅了,假以時日,或當更淩駕於彼上。”鴻才聽聞,停筆抬頭,對王世充道:“王公過獎了,鴻才筆法,看似周正繁華,如三春之花,形體偏瘦,不是富貴之象,人到中年,筆下尤是孩童心性,近來忽又添頹唐之意,越發往下了。必是年已四十餘,精力衰倦。”世充聽到語一頓,抬眼一看,原來是捂嘴強忍住咳嗽,鴻才接著歎一口氣,低頭一句,隻自己聽的到:“多病命薄之身。”然後自思一下,平日裡軍務繁忙,今日饒舌,恭維一下,縱然不喜,決不至於有壞處,重提聲說道:“王將軍之書法,含刑殺之意,不怒自威,邪不可犯,毒不可侵,如山陵冷峻,隱有王霸之氣。” 世充聽到王霸二字,神色一動,伸右手示意止住,搖搖頭道:“鴻才先生言過了,此話不可亂講!”雙手拱起,施禮向東,以免亂了君臣之分,說道:“世充受皇恩,皇上不以臣不才,忝居高位,世充立誌掃平寇盜,還世間一個清平,筆法之中,意不在彼,又素不多練。你休要過謙,至於力衰,我年已五旬,猶不言老,待渡過此劫,有我王世充在,你不憂富貴。”轉頭向眾人,北指道:“此黃河為證,世充若與不諸位共富貴,將天誅地滅。死無葬身之地。”眾人麵麵相視,額首點頭。
王世充又道:“世充待人,心知冷暖。”
鴻才寫完,擱筆轉頭,說道:“王公,進獻之章,我已完成,”哦了一聲,鴻才見王世充手握書卷,又道:“我來念與將軍聽,”王世充擺手道:“不必,我自來看。”遂放下手中文書,徑直走向桌案,鴻才退讓一旁邊,雙手籠在袖子裡,世充心裡道:“也是,怕這咳嗽傳染了。”低頭謙恭,心道此文章之妙,讀書累棟,不負年青韶光,當年下的苦功,於此大有用場,隨即又臉向上仰,這嘴角微露一分得色,待才站好,卻又忍不住咳嗽,王世充略一皺眉,誰知這鴻才是風寒怎麼的,道:“先生辛苦了!”
隻見上麵寫的是:“罪臣世充頓首稽顙:臣以駑蹇凡才,蒙聖上超次獎拔,忝居元帥,統三軍與賊戰,先渡洛水,逼其城下,雲氣滂渤,洛水怫鬱,天時或有不利,臣因眾士之銳,欲滅賊還朝,無奈狂賊凶悖,喪敗奔還,不敢夜驚洛陽,致黎庶不安,……”
世充心知,區區一個奏章,於大局無補,言詞謙卑與否,乾係不大,若是真要我命,寫的天花亂墜也是無用,此時洛陽諸貴,自己還來不及結深交,誰知會不會將自己致於死地?江淮兵在手,自己當然不懼,隻那長安來的,東北來的,南邊來的,就此不聽話,自己才有些麻煩。眾人表麵上尊重,背地裡可不知如何。
想那數月苦戰,勝敗相當,最大收獲便是擒了羅士信,自己也折了費青奴,龍朝駒等驍將,想到羅士信,重傷被擒,自己命人醫治,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收服這員虎將。
功過不能相抵,李密仍將肆虐。
王世充不願多想,說道:“我之命運,在於先生一手!洛陽諸公,是否憐世充,在此一章了。”
周鴻才道:“王將軍,鴻才文學淺陋,匆匆而就,怕有不妥之處,請將軍仔細查看。”既然是生死係於此章,周鴻才也當謹慎,若是真的因為奏章瑕疵,越王因怒而判世充斬刑,世充死之前,還是有能力將自己碎成數段的。
王世充心道:“我請你來,不就是因為文才好?你都有腹稿,讓我修改?難道故意有所錯處?”
自古至今,有時為顯人主精明,所寫奏章內必有若乾明顯錯誤,讓人指出,便大肆稱讚,說自家之不足,歎主上之英明,若是一字不能易,那些精明刻厲之主,覽章之餘,或許會有無名火起,故意挑刺,隋帝更是如此,士大夫之間流傳,隋帝忌人文采,“庭草無人隨意綠”,“空梁落燕泥”,前車之轍,殷鑒不遠。世充的確擔心,若是有字堅廣,或是大逆之言,則自己必致貶斥,事關重大,命掌燈移近,細細觀瞧。
周鴻才見世充時或點頭,知是讚賞,心下寬慰,自家對文采還是有自信,可惜腹笥之厚廣,平日之書檄,難展其才,還能怎麼辦?文章好友多不在此,酬唱無人。
王世充上下看了幾遍,又放於桌上,道:“先生之才,世充幾不得易一字!”招手向鴻才,書奴舉著燈台,湊得近些,王世充指著卷上一處,鴻才據案俯身,王世充說道:“此處須改,天命已絕,殄賊無期,改為:臣鞠躬儘瘁,死而後已,若天命未絕,殄賊有期。再抄寫一篇,待乾了卷好,若是嫌慢,且就火烘乾來。”周鴻才側頭隨著世充手指處,口中喏喏,待世充放下來,取筆自於卷上塗改,又喚書奴自一旁紙內弄出一條卷軸紙,提筆謄寫。
王世充道:“稚奴,明日你早些出發,帶此文呈獻於禮事公公王利平。”
對書奴道:“這僮兒,扶先生去休息,”又道:“暫且去休息,那西廂房裡,被子可曾壘好,厚薄是否夠?若是覺冷,再找些火炭來。”此是河陽軍之駐所,喚了楊至與其交涉,看是否能多拿些可燃之物。
周鴻才感歎,道:“謝大人如此厚愛,鴻才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世充道:“哪裡話來,今日隻此一事,明日還須勞煩先生許多,”又歎:“這各營的將士,名薄,撫金,又是一筆極大的記算,勞煩先生了,你我相知數年,他人如何得比?那僮兒,扶著你家主人過去歇息,不可凍病了身子。”眾人看著,那僮兒,口唇長了兩撮短須,看模樣也有三十餘了。雖然身形短小,叫僮兒似有不妥,隻是無人去說,那僮兒扶著那鴻才,主仆二人便朝西廂房進去了。世充道:“大家也覓地休息罷。”侍衛田奕,道是人尚多,無休息處。就隻得於避風處燃火,聚坐至天明。楊至道:“大人先去房中休息。貴體比不得年輕人強壯,”因真是疲倦,也不再推辭,世充也進房子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