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蒼然,黃河水咆哮而東。
河陽形勝,北鎖太行,東塞黎陽,控黃河天塹,實是南北之襟喉。數十年前北魏分裂,英雄競起,周齊爭霸,風雲變幻,河橋上人嘶馬吼,走過極多人物,爾朱榮,高歡,宇文泰,侯景,賀撥兄弟,段韶,斛律光,高長恭,楊忠,達奚武,宇文憲,韋孝寬,梟雄猛將銳卒數不勝數,其光輝尤如日月星辰。
波浪洶洶,旗風烈烈,金戈鐵馬,吹角連營,一時多少豪傑!
紅顏易老,滄海桑田,轉瞬間,大隋一統多年,原來兩岸河陽城常常戍守兵士,至少有數千之眾,太平之世,兵士精減至三百餘,略備寇盜而已。來往的商旅行人,匆匆而過,多有將門之後,於橋邊停步戟指,故壘蕭蕭,寂寥戰場,他們的臉上泛紅,傷感又激動地回憶著祖輩們的榮光,更有一二文人騷客,撫橋看水,留連處,便生許多感概,有詩雲:“客遊倦旅思,憩駕陟崇墉。元凱標奇跡,安仁擅美蹤。遠近濁河流,出沒青山峰。佇想空不極,懷古悵無從。”
又有詩詠彼時中原逐鹿,雲:“黃河搖溶天上來,漢陵走馬征塵動。時危吏官多易主,俗亂黎庶各相攻。青蒿離離泥土香,白骨啾啾英雄夢。人世幾回傷往事,蘆花一夜吹西風。”
公元618年,為隋大業十四年,北宋名臣司馬光編史,載為唐高祖神堯大聖光孝皇帝武德元年,其時:隴西的薛舉,大秦秦興二年;西涼的李軌,大涼安樂元年;馬邑的劉武周,漢天興元年;樂壽的竇建德,夏五鳳元年;江陵的蕭銑,梁鳴鳳元年;豫章的林士弘,楚太平三年;朔方的梁師都,大梁永隆元年;漁陽的高開道,燕始興元年。
如果後來是唐以外的任何一個政權奪得了天下,司馬光編史時必定得再換一個年號,無論秦楚漢夏梁,按照儒家士子每日裡朗朗而誦的言炳,“天下者,唯有德者居之。”相對保守的司馬光提筆之時,自然將彼時王朝又奉為正朔,仍會不吝加上讚美。隻是曆史的進程似乎隻有一次,而且是單向,假設的在想象中,穿越的在文筆中,都未在現實發生。
這些個讓人眼花撩亂的國號年號,意味著皇帝職業的空前繁榮,有道是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太陽多了,光芒數倍,熱的大地生煙,也被後羿射下九個,方才作罷,一個皇帝,若是奢侈點的,好大喜功的,鋪張浪費的,加上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供養起來並不容易,何況許多,百姓不堪。
此時,由於隋煬帝的治理不善,天下進入了戰亂。國之亂,好事者有土崩瓦解兩說,秦末,大澤鄉陳勝振臂一呼,秦大地風雲湧,土崩;而漢末,董卓亂政,袁紹,曹操,劉表,袁術,公孫瓚,孫策之流,紛紛據地稱兵,叫瓦解。
農曆正月壬戌,昨夜是辛酉,正月十五元宵節,本是好日子,普天之下,無論大小城池,依例當開宵禁,士民暢玩,尋歡作樂,元宵爭看采蓮船,寶馬香車拾墜鈿,煙花燈火表心歡,燈火闌珊看佳人。
今晚的河陽城人聲鼎沸,隻是因為洛水大戰的慘敗,空氣中充滿了憂傷沮喪。
一切的一切,還得從隋煬帝登基後說起,□□自不必說,就是沒有後人也當加之,大興土木,攘外夷,開運河,造龍舟,巡遊江河。又性不喜聞己過,朝堂之上,阿諛之臣甚多,梗介更少,雁門賞功,言而無信,眾庶皆怨。
反複折騰許久,民疲財匱,或逃或躲,官府日搜日捕,獸窮則搏,人窮拚命,於是大小股的反抗,自發的被逼的,似星火點點於國之版圖內,此滅彼起。
前司徒楊素之子楊玄感,為民請命,不顧破家滅族之禍,在黎陽舉旗造反,遠近加入響應者眾多,一時聲勢浩大,然而楊玄感粗疏,一係列的策略失當,在隋軍的凶猛反撲下,終於失敗。而在此起義痛擊下,隋煬帝仍不悔改,我行我素。
潛逃的楊玄感餘黨李密,再次借瓦崗之力雄起,擊殺滎陽通守張須陀,奪下洛口倉,大勝虎郎將劉長恭於洛水畔,光祿大夫,河南道討捕大使裴仁基降,瓦崗軍的實力迅速增強,建號為魏,目標直指洛陽,隋煬帝感覺到了威脅,調集數路大軍圍剿,王世充總帥諸軍,大戰於洛水石窟寺東,卻兵敗狼狽奔還。
河陽南城,一處館內,醫者邢瑞正在將箭頭自肩胛處撥出,隻聽一聲悶哼,那漢子頭上汗珠滲出,臉麵扭曲變形,顯然痛的不輕。箭頭取出,邢瑞指教從人道:“布條紮緊,上金瘡藥,移近火,烤乾防濕。”又對那個道:“中箭六處,真費了我一番功夫,可見陷陣之深,壯士可謂是勇者,若是明日無礙,則這條手臂保住。”幾個從人,大多是邢醫的徒弟,忙不迭的敷藥,纏繞,那傷者疵著牙道:“多謝尚醫大人。”邢瑞點點頭道:“是條好漢子!我自來軍中行醫起,經手多人,能象你這樣,忍痛無聲的極少。”又端詳手中的箭頭,是一枝狼牙箭,尤自帶血,歎息道:“猙獰倒刺!人心之險,也在器具。工技之巧,意在傷人。”搖頭歎息一聲,將箭頭擲下。早有夥伴兩個將人移出,下一位在夥伴摻扶著過來,形似瘸拐。
旁邊一位約莫三十餘歲,皂紗頭巾,穿著一身藍褸衣服的漢子道:“師父,剩下這幾個,讓我等來代勞吧。”邢瑞適才經過忙碌,見徒弟舒渭城請命,欣然點頭,過來的這位傷者有點不願了,略為大聲的□□兩聲,又不好強求,喚著道:“我這腿傷,實在不輕,亦務必小心看著。”舒渭城道:“兄弟,你這點小傷,自然不勞吾家恩師親自動手,我定然給你治療清楚,包還你一個健步如飛。”原來是人傷在腿上,隻見舒渭城手指上下,一陣拿捏,傷者“哎呀”一聲叫了出來,舒笑道:“區區一些皮肉挫痛,是否自馬上摔下來的?內裡未曾骨折,酸痛兩日便好。”眼見如此,傷者也不好再說什麼,喃喃兩聲低語,彆人也聽不見。
對麵一人見狀笑道:“楚蛟然,你可不如胡必初遠了,一點點痛便叫喚!這位小舒醫者的醫術也是很高明的!再且,醫者父母心,終歸是會儘力好生醫治你。”說罷,拱手對邢醫道:“在下汪利江,江淮人氏,有幸與大人相遇於此,有勞尚醫大人!辛苦大人了。”行的是軍中之禮,邢醫說道:“哪裡,兒郎們拚死為國,我這點累苦算得了什麼。”那人收起笑容,轉為神色暗淡,說道:“是啊,我們這次吃了大虧,死難者估計數萬。天寒雨凍,夾有冰雹,路上便有兄弟倒下,我等也顧不及施救。”
又道:“這些能回來的兄弟,都是運氣了!本來勝敗不打緊,雨濕不打緊,天冷不打緊,隻是加上這返回的百裡路途,這可都成要命的了。”
弟子端來水盆洗手,邢醫淨手完畢,又有弟子捧茶敬上,邢醫一直在聽汪利江說話,料是個軍官之類,職位品級可能在自己之下,他見話頭不對,不願意再繼續下去,這前前後後,多有淒慘號哭,失卻了父兄子弟,一個個心神恍恍,惹得自己心情也不能愉悅,本來今日之傷者輕鬆,自洛水奔上數十裡路,又大風雨,能撐到回城的,大都是此小傷,並非那些創深難救的。當日自己卻是在偃城,前線送過來傷者眾多,多有槊刺刀砍,潰腹斷肢之類,極為棘手。聽聞下麵有兵馬路過,徒弟肖屏暄打聽得是洛水戰敗,眾人聽到之後,不知是守是走,猶豫之際,邢端當機立斷,吩咐徒弟諸人,也收拾行李,不懼風雨,隨著眾人出城回走,又碰到個舊時相識,說夜晚不便進洛陽,因此進了河陽。想不到,進河陽的原本是河內府軍,還有許多江淮兵將,燈火燃起,旁邊的館內自有河內的醫者在施治,自己則在此,這些非本城的傷員便大多歸他來施治。
口中應道:“劫後餘生,回來就好,應多多感謝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原來邢瑞篤信佛教,平日裡常吃齋念佛。
汪利江道:“邢醫才是現世救難菩薩,我這幾位同袍兄弟,雖說不是大傷,若是不巧,逢著庸醫胡治,難免延誤,今日感蒙邢醫救治,改日定當登門拜謝。”隻見旁邊一個弟子道:“吾家恩師,原於長安城居住,三代行醫,後搬至大興城光福裡,開一醫館,名喚“濟世堂”的便是,遠近聞名!”這位弟子,倒是存了份狡慧,先是誇耀了邢師一番,心下對這汪利江的話當真了,救人治傷,真要感謝,說明個去處,必定要帶上禮物。“哦,懸壺濟世,濟世安民。邢醫之術,我信得過。”汪利江接著道:“上次我與軍中之醫者許惠紹交談,他說了幾個醫者的醫術,獨對邢醫讚不絕口,說邢醫術比扁鵲華佗,有起死回生之能。”邢醫聽到同行稱許,心中得意,麵上卻愈顯謙和,道:“許醫謬讚,我也是儘本份而已。”說話那個弟子馬紮過來,請邢醫坐下,一個捧去茶水,一個扶邢醫緩緩坐下。邢醫道一聲:“年邁力衰,我且坐。”
汪利江見其坐下,也曲身盤腳而坐,道:“幼時我父也曾讓我學醫,說此一行當,曆朝曆代,不可或缺,足保一身,衣食無憂。隻是我耐性不夠,天生愚鈍,數年功夫,隻識得幾味草藥罷了。”
邢醫說道:“人生在世,學與不學,脾性之過,不可一概而論,駢駢百業,儷儷千行,士農工商,鹽鐵絲茶,哪能樣樣都占,況且天資有異,有些人不學,但智術奇佳,一說便領悟,有人讀書千遍,不明事理,也是枉然,蓋有自天生者也。醫者,小術爾,平日裡調弄岐黃,不象你等,躍馬橫戈,衝鋒陷陣,誌在匡扶天下,此是救民水火之大道。想來你在軍中做到將軍之職了吧。”此時邢醫有心來探汪虛實,也好結個人緣,自知在軍中,人緣尚可,但對於江淮軍,所知廖廖,王世充平步青雲,騰速之疾,如鳶鳥高飆,深得隋帝之信任,必有過人之處,雖然於長安諸貴中,名聲並不佳,但對邢醫來說,多結交貴人,總歸沒壞處。
說的汪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之官職,勉強算是個將軍,目前虛恬裨將之職,區區旅騎尉,品級低微,不值一提。”旁邊一個軍士道:“汪將軍現在官職不大,那是因為從軍時間較短,汪將軍可是赫赫有名的江淮一把刀!我料在十萬軍中,能及得上的不超過五個。”這人衣衫濕,正脫了烤火,此時的將士早已脫掉盔甲,尋地碼好,若非軍令,沒事誰也不願穿著數十斤晃蕩,眼下河陽城湧入數千人,一時未能有這麼多床鋪,估計大多隻能席地而臥,所幸柴火充足,裡外燃起火堆,室內並不覺冷。邢醫下意識的看了汪那腰中的刀,肅然起敬,道:“能夠在軍中排上名號的,總有出頭之日。將軍這刀,怕是有三斤?”汪讚道:“邢醫不惟醫術高明,眼光之準,亦是讓人歎服,”扣了一下刀鞘,道:“此刀名為截影,實重二斤八兩,出自名匠人豫章範僮之手,範僮於大業九年,使用宜君精鐵,邯鄲礁炭,漢江之水,七七四十九天,造劍五,刀三,分彆名為秋水,凝波,歸鴻,含光,飛煙,截影,襲月,招奇,汪某有幸,得到此截影刀,其刃鋒銳異常,大人要不要看下?”作勢便要抽刀。邢醫忙止道:“不須看,不須看。”心想:“好好的我來看刀乾嘛?我又不要。刀劍再好,自己又不會使。”洛陽危急,隋帝詔命監門將軍龐玉,虎賁郎將霍世舉領二萬關中子弟出關,經潼關,走崤穀,過新安,至洛陽,一年之間,與李密交戰多次,多少青年壯士血染沙場,邢醫每見大好生命於眼前消逝,雖然不是家人,畢竟也有鄉土之情,悲痛難禁,因此見到刀槊,便心中煩惡,巴不得離這些凶器遠點。汪還想自誇一下截影刀,次日若有戰陣,夜中每每於鞘中作嘯,眼見邢醫並無興趣,就停口不說。
這時有個弟子道:“為何要用漢江之水?彆處的水不行嗎?天下之水,莫不同流?”汪道:“我也不明其故。”邢醫沉思,道:“韓城也產鐵,宜君也有鐵,細分之下,宜君之鐵更易打造好物,可信,邯鄲礁炭,據說非天然煤炭,而是由秘法製成,侯氏家族據此而富,秘法隻傳男丁,禁婦人觀看,外人不得窺其門徑,亦可信,而漢江之水,就如茶也擇水一般,渭河邊煮水浸茶,與這黃河邊的味道便有不同。而河邊與這井裡的也有不同,淮南是橘,淮北為積,正是你那家鄉常見之事。戰國時,楚人劍利,秦人懼,未嘗不是因此水煉劍而來,亦可信。”
汪利江道:“正該是此理,邢醫知識廣博,解我經年之惑,當真讓人佩服。我還道是那範僮故作虛妄,又說其吐血以淬刀劍,方得以成,看來也不是假了。”邢醫道:“業精人勤者多至嘔心瀝血!今斯見矣,此是思慮過甚,筋疲牽肺之過,麵色赤紅,咳嗽多痰,夾帶血絲,半年之後印堂黑,麵色轉暗,此是病侵脾腎,若不治,則危。”汪利江驚道:汪利江驚道:“邢醫料事真如親見,千裡之外,如在眼前,卑職鬥膽,就此向邢大人討個藥方,請大人不吝指教,以期治病。那範僮,人材可惜。”邢醫笑道:“那是自然!將軍有心,老朽豈能無情。”一番談話後,兩人熟絡不少,邢醫又說此地此時不便,明日回洛陽,紙筆寫好藥名用法,約個地方交付。
這時這個弟子道:“吾家恩師,醫術極是高明,聲名遠揚,直達大興殿,數番宮中貴人前後相催,本是入宮做了禦醫,因是小人所害,才未能持久。”邢醫啐道:“黃豎子,休得胡說,誰人害我?不好好精研醫術典籍,琢磨病患,你看你師兄渭城,跟我五年,都可以升堂坐診,自開醫館了。蒺藜子獨活白芷藥性相配相衝否?你都不曾記住?一天天不學好,倒喜歡撥弄是非?”那被稱為黃豎的,被罵不敢作聲。汪利江見邢醫動怒,忙道:“請邢醫勿動怒,怒則傷肝,肝氣鬱結,易肋痛心煩,五穀不下,睡不安席,此時應選,細辛、防風、白茯苓、柏子仁、桃仁、山茱萸、甘草、蔓荊實、枳殼、木瓜萆、五加皮共一十一味,水一盞,大棗三枚,同煎數沸,去渣滓,取七分清液,溫服,則可治愈。不知可否?”說完這些,汪對自己多年前背書不忘,也有一份自得,看著邢醫,一臉求教的樣子。
邢醫本是佯怒,知這個弟子黃勇,原是故人之子,平素就好多嘴,見其口無摭攔,恐惹禍上身,禦醫之名,聽是好聽,若是得進宮,可成為家族幾輩子吹噓之資,但這官卻並不好做,同行相傾軋,又那裡麵伺侯的可都是皇子公主之類的千金之體,稍有個差池,性命堪憂。自己在長安,垂坐在堂,望聞切問,日進鬥金,逍遙自在,何必領那擔驚受怕的薄祿。因此來往貴人達官,數次相詢,邢醫隻推醫術陋鄙,堅辭不去,這麼做,反倒是象極了為搏名聲,嫌官小堅不出仕的終南隱士,後經不住勸,終歸是進去數十天,得了個名,邢醫主張節欲節食,戒侈戒淫,不多時日,為隋帝宮廷上下所不喜,便稱不勝任而出來,市人得知,來診病者都尊稱為尚醫大人,品級正六品下。
所謂的小人相害,無非就是不遠處有個名喚仁濟堂的,見這邊門庭若市,因嫉恨,拿著一二病人因果作例,言自己醫術不如他,邢醫也樂得承擔,總有病人不聽醫囑,不戒葷腥,不舍美娘,放浪形骸,貪歡忘苦,醫術再高,藥性再好又如何?說的再惡毒點,人要投水上吊,玩火自焚,如何救得?
兒子邢琪華在軍中任職金瘡醫正,應隨軍東往,邢瑞家中新添孫兒,恐兒子壯年出遠門,家中不寧,又兵荒馬亂,易有閃失,因此薦已代替,好在自己屬二毛,不擒之列,年過五旬,不能作戰士,當無甚危險。一把老骨頭,辛苦為誰忙,無非兒孫。自己希望子承父業,這輩子平安而過,實想戰事平定,回家安享清福。此時聽到汪講這醫理藥性,倒也大致不差,的確是曾拜過師學過藝的。
邢醫幼時聰明,立誌從醫,一生浸淫醫道,上古醫書,《神家本草》,《黃帝內經》,《素問》,《傷寒雜病論》等,無不了然於胸,精研深思,必窮其理,存疑者驗征,藏否由心,醫技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罕有人及,高處則寒,區區一個金瘡醫正,實難以全展其材,日常治軍中之人,多是刀砍錘砸,槍捅槊刺,血淋淋看著嚇人,卻並不複雜。
長久未免怏怏,心中抱怨既多,對那些讀萬卷書,自命不凡的人,言行如何狂悖,甚至於加入反逆之列,倒也是理解了。古今醫者眾多,自認為,扁鵲名聲極大,但治病之要,莫過於扁鵲之兄,未有形而除之。風起於青萍之末,洪水之害,猛獸之毒,若是疏導有方,遏之幼時,便不能為害。
然而,世間之事,往往不如此,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那仁濟堂,僅是治個疥癩之患,必先使之荼毒潰瘍,時好時壞,用言語誇飾,以誆患者,道是治標治本者,才應如此,拖延時日,以求厚利。邢醫雖非不能,不為也。
國事之潰爛,也可由此推理,然而自問對國事無從置喙,心灰意冷,得過且過。
今日見汪利江說出藥方求教,隔行探討切磋,雖然自信醫道方麵,自己與之相比,不亞於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五加皮,白茯苓藥名一出,便回想起師之教導,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又似是故人來,正撓到癢處,便笑道:“我彆有一方,也可,沉香、白豆蔻仁、石斛、巴戟天、附子、赤茯苓、木香、人參、芎、五味子、白術、青橘皮、濃樸、藿香葉,豆蔻,加水煎服。”與汪利江說的藥名,隻有白赤茯苓名字相近,其餘竟然都不同,諸人隻有佩服的份。邢醫又說道:“十餘味藥,哪個能少,哪個不能少,你們思索過後,可與我說,若是能說出,證明可以出師了。”這句是對弟子們的考題,又微笑對汪利江說道:“汪將軍,我再來說一下範匠的病源病因病理。”心下在說,這範僮二字,易讓人想到飯袋飯桶,這父母起的何等名字。方才自己不願意看汪的截影刀,也是因一個鋒銳,與自己的瑞字諧音,有些不快。不過再一想,自己又非帝王將相,避諱一詞,似多此一舉。
汪坐地拱手道:“如聽仙樂,汪某洗耳恭聽!”這時眾弟子已完畢事了,環繞侍立,也有的依樣盤腿而坐,邢醫侃侃而談,恰如佛祖於蓮花座上,講經說法,開誠布道,圍上來不少人,都聽邢師教誨,那個楚蛟然,胡必初,鄧宜珊,裘德全等人也不顧傷痛,覺得多知無過,也儘力聽講,心中實盼自己傷情,能親聽邢醫口說無礙,則心滿意足。
邢醫道:“咳分十種,風,寒,支,肝,心,脾,肺,腎,膽,厥陰。太醫令巢元方前輩,有所著述,所列已全矣,我在宮中曾見過其幾麵,多有討教,其學究天人,吾所不及也。”說到此,神色一頓,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又道:“那工匠範僮,冶鐵之人,筋強骨健,膂力過人,一塊好鐵,必千錘鍛打。”說道此時,環視一周,笑道:“玉不琢不成器,鐵不打不成鋼!你等休要怪為師,師不嚴則徒惰,惰則藝難成,難成則,哦。”舒等人皆道:“不敢!”
邢醫綴一口茶,道:“範匠每日裡吹風鼓爐,炭灰鐵屑,風非好風,塵非好塵,熱乾入肺,邪入體內。方才說漚血淬鐵,又是極勞之狀,勞則傷身。人之病患者,一自口入,若是平日口不擇生魚肉,易生寸白蛇瘕,麵黃肌瘦,多由此來,在腹還好,沿海之人,蟲入頭臚,痛而瘋顛,其狀可怖。一自鼻入,風之冷熱,皆可使人病。塵積於肺,更生汙垢。範之病,在於勞,在於風,在於塵,又因體健,初期並不在意,待得喘氣乏力,咳中帶血,手腳麻痹,已是病近膏肓。”有心思靈敏的便知,此處用的是近字,並非入,那範僮卻還有一絲希望。
眾人不時點頭稱善。
弟子黃勇問道:“尊師,若是知此原因致病,範匠何不蒙口鼻?以免此病?”
邢醫喟然歎曰:“夏日衣單,冬日衣厚,畏寒忌熱,趨利避害,人性之本能也。挑擔行路之人,負羈奔走之輩,誰不願圖輕鬆,難道就能扔下負重,或離或棄,空手走了?爐熱盛暑,揮汗如雨,蒙口鼻則氣不暢,氣不暢也易生病。人之身體,過逸過勞,都是致病之源,夫子亦倡中庸之道。不過人麼,若是都能先知先覺,預測未來,個個都可為聖人。你又看那麼多公子哥兒,衣錦繡,跨良駒,落得馬失前蹄,摔個骨折肉綻,後悔莫及。假若使範匠擁千金,坐豪宅,交權貴,則何須如此勞碌?”說罷哈哈一笑,黃勇有些麵紅,眾人一聽,皆道有理,生活所迫,不得不爾,設身處地,比如現在,誰願意戰場廝殺拚命,誰不願意躲在家裡,妻賢子孝?眾人也不傻,皆明此理,也附隨一笑。
汪利江道:“敢問邢師,範僮此病,可得治否?”一臉關切,想來汪與這範還交情非淺。
邢師微微一笑,喚弟子舒渭城道:“你看這病,該當如何用藥?”舒渭城深知此刻邢醫讓宣講,是讓其師弟們麵前露臉,邢醫治過的病人之中,各行各業都有,治鐵挖礦者也不在少數,往往比之平民,薄有錢財,舒抓藥之時,對藥方藥名越加留心,但有藥理不明之處,便向邢醫求教,因此爛熟於胸,有道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若是求新出奇,依自己的見解來配藥,恐惹怒恩師,反為不美,誰知道恩師是否小氣之人呢?雖說對自己大多和顏悅色,還是謹慎為好,為人一世,當明白個中關竅,當即抖擻精神,昂首說出必先調肝理肺等一套陳詞,又說藥名用量,藥引為何,文火煎猛火煮……。口中不停,如水之滔滔,頓挫抑揚,堪比宿構。
邢醫點頭讚許:“如此用藥,中規中矩。”頗為欣慰,就這眾人聽得一驚一愣的神態,說明足可以出去充門麵了。
汪利江道:“謹記於心!”卻又將那個舒渭城所說的複述了一遍,蒼耳,青黛,香櫞,伏苓,忍冬,辛夷,防風、烏梅、肉桂等共三十二種藥名,居然一個不差。
邢醫略感驚奇,笑道:“汪將軍過耳不忘,記性奇佳,看來不須多費紙筆,寫藥方與你,將軍此時便能記著了!”又歎道:“如此聰慧,何藝不成?淩雲直上,指日而待,老朽當坐等將軍升天子階,為大將軍!”
汪謙虛道:“邢師過獎,江淮軍中,如汪某者百十輩,勝汪者數十輩,如楊至,方景煥,葛彥璋等武藝文學,都勝汪某十倍。”旁邊胡必初嘴一動,想說卻未說,傷口牽疼。汪利江此時說的倒也不全假,江淮軍中,品級比汪高的的確有數十之多,至於文武勝十倍之言,卻是自謙的說法。汪刀法甚佳,加上截影刀鋒利,對手的刀劍但凡差點,即當被削斷,戰力大減,或死或傷或逃。
邢醫道:“將軍過謙了!汪將軍能不忘昔日之交,此仁義之本,範匠造此神兵利刃,刀劍共八,當飲血鬥石,多造殺孽,範有此災,據佛家因果報應之說,理之所然。隻望諸位平日裡多憐生命,少虐無辜。”在場軍士一聽,交頭接耳,倒不以為然,若是我存善心,彼亦善心,那這仗還打不打了?都是操刀之人,你生我死,誰也擔保對方不對自己下死手?
邢醫生又道:“說道治療之術,並非止藥物一途,我更有一法,於室內焚芝蘭燃香脂,將身體倒懸半個時辰,肺內積塵得垂至咽喉,再以水潤喉咳出,或當有效。”眾人聽到倒懸之法,倍覺新奇。此是邢醫見鄉間小兒,誤食魚刺,往往有將小孩提腳倒置出魚刺之法,因想入肺之塵屑,飄乎風中,然亦是微粒有形,終將下行,因推理而來。
邢道:“黔北芝蘭,西域香脂,皆是天下異物!自遠方而至,一盒一束,靡費千金。”西域至中原不止千裡,車載馬駝,自古以來,陸路不比水路,都是人要糧食,馬要草料,耗費眾多,貨物因此而增價數倍。商人重利,不惜辛勞,錢塘絲綢,嶺南茶葉,饒州瓷器,往往不絕於路。
汪利江道:“多謝邢醫,眼下戰事綿延,非短期能結束,我若不得抽身,當與書信告之。至於範匠,但留命在,財物何惜,想不至於如此道理都想不通罷。”
又笑道:“一柄神兵,千金之費!範匠雖非直接收受,可也耗了汪某畢生所掙。”
邢醫道:“說的倒是,許多人本是小病,卻由於是勤儉忌醫,病情加重,耽誤治療時機,留下了許多悲傷故事,吾每思此,為天下窮困之人一歎,故診金極低,以便平民。自然,長安臥虎藏龍,那些巨富有錢者,真個是千金不惜,那些達官貴人,小至頭疼腦熱,大至中風臥床,治療時動輒請名醫到堂。平康裡有一達官,恕我不說其名諱,以免冒犯。”
停了一下,說:“原是家中婦人,懷孕十月,逾期未下,先是寺中祈禱許願,歸來也念經至夜晚,但求得平安。又請產婆,請醫者,老朽不才,也在被延請之列,待得臨盆忙亂一陣,卻是一小子,奇的是,出生哼兩聲,就不哭,眼珠亂轉,頗為狡獪,那家主人極為歡喜,也不吝嗇,當場人手一份厚禮,裡麵黃金一縷,明珠數顆,足以在長安城買棟宅子了,那嘴上說的卻是區區薄禮,不成敬意。”說到這時,邢醫嘖嘖稱讚:“真是富貴人家,氣度自然不凡,視錢財如糞土,我等自然是無驚無險,領了此糞土。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又啜了口茶水,神情怡然,顯然對記憶之中那黃白之物頗為滿意。
眾人聽到,皆道:“邢醫受禮,本是應該!”聽邢醫診金之低,也憐百姓,皆覺得那是邢醫之福份所至,更無妒嫉之心。
邢醫說道:“那小孩當時不哭,諸人說是天生聰明,後必成大器之類,阿諛諂媚之至,我則向主人道,小孩眉目清秀,龍章鳳質,然而出生不哭,有諱常識,的確是天生壯氣,膽烈心雄,前途未可限量,但一恐肺氣有虧,二恐不知敬畏,那家主人聽了,當即給這小孩屁股上兩巴掌。你們猜一猜,這小孩哭泣之時,會想什麼?”
眾人都笑,汪利江說道:“邢醫作了回惡醫,慈父做了回惡父,然而邢醫又因此而得報酬,可見作惡人也不是什麼壞事。”說罷哈哈一笑。
邢醫點頭道:“的確!當即那父親將腰上的玉帶贈送給了老朽。”眾人羨慕之餘,感歎主人的豪闊,又不禁看向邢醫腰間,邢醫道:“不在此處,老朽將其贈給我那未滿一歲的孫兒了。”
黃勇見茶水杯中見底,道:“替尊師加湯水,尊師講了許久,定然乏累了,汪將軍,我家尊師講也講累了,在下請將軍講一講這洛水之戰,如何?”
此話一出,恰如一鳥入林,百鳥壓音,諸人瞬時沉默。
因這次洛水大戰,對於在場各位來說,有如夢魘,多少前一天還嬉玩打鬨的兄弟,鬥誌昂揚地走上戰場,相約立功受賞,相約歸來放歌縱酒,相約剿平賊寇,還天下太平。戰況過於慘烈,自己這方是敗的一方,一日之內,陰陽兩隔,人鬼殊途,想那戰場,血黑紅一片,馬踏殘軀,肝腦途地,直如修羅場。敗退時,橋行促擠,多有落水者,又有抓馬尾而渡者,有脫盔甲浮遊過北岸者,死傷狼籍,哀號震天,洛水為之緩流,有如阿鼻地獄。
眾人心悸,任誰也不願意回顧此情此景,這位黃勇,每每被邢醫罵豎子,平素懶惰不學,貪睡好吃,若是在孔夫子門下,必將被夫子罵“糞士不可塗於牆,朽木不可雕!”又性情涼薄,覺得彆人之痛苦與他不相乾,與病人言語不假辭色,被邢醫罵過多次,也隻如吹風拂柳,原本乖張,思路奇特,見邢師與眾人說笑,莫名就想要逆轉氣氛,隻想聽這些人講淒慘事,見其人流涕傷痛。
多有人在想:“正當忘卻,又來重提,難道要我等講這戰敗奔逃狼狽相?這個黃勇果真不懂事,豎子之名坐實。”邢醫也是停住,不置可否,正端著茶杯,注目旁邊弟子提了煮沸的茶水添上,一時人靜,突見眼前一亮,光焰忽騰,木柴燒裂,嗶剝作響,這時隻聽有個人道:“汪兄還是講講吧,戰場之失利,已過矣,雖說亡國之臣,不敢語政;敗軍之將,不敢語勇。然而,我等也不能諱病忌醫,當分析利害得失,辨清勇怯智愚,以圖後舉,豈可以因這一敗,便不敢再戰?勝不驕,敗不餒,頂天立地,天下任橫行,方是男兒本色。”聲若洪鐘,激昂慷慨。
汪利江扭頭看這人,須眉如戟,也是世充手下一將,名叫燕琪,道:“原來是燕兄,今昔之兵馬戰陣情狀,燕兄也是親曆者,汪某自知才學不如燕兄,還是請燕兄向大夥講述。”燕琪說道:“還是請汪兄講吧,燕某素知汪將軍,武能彎弓長槊,文能提筆千言。”
汪知若是推來推去,在場觀眾將興味索然,數月前江淮軍誓師而出,王世充曾於數萬軍前,盛讚燕琪之勇,諸將當然知道,讓王世充記住名字,意味著什麼,雖然品級不知誰高誰低,顯然自己親厚程度不及,日後提拔速度也必然難及,自不可因一時高低看人,軍中講服從,上級命令下級,豈能不從,又有意顯才,於是不再推辭,道:“那汪某獻醜了!若有不到之處,望諸位不吝指出。”
汪向不遠處喚道:“喬泰祥,與我拿根枝條來,燃著的也可。”“喏!”那個叫喬泰祥的應聲,於火中抽出一枝,小跑過來,雙手敬上,汪利江已單手撐身起來,接過枝條,大小粗細稱手,枝條另一端正紅豔冒煙,汪請圍著的眾人稍讓空間場地,後退兩步,半蹲下,以地為絹紙,樹枝作筆,揮之作畫,洛陽,邙山,金墉,白馬寺,河陽,偃師,鞏縣,石窟寺,洛口,倉城,黃河,洛水,伊水,河流山川井然有序,枝頭劃處,利如刀匕,灰黑如墨跡,火星隨之閃落,腕力之強,令人咋舌,外人看去,似平平無奇,可是在燕琪這等行家看來,亦暗自佩服,這江淮一把刀,名下不虛,廖廖數筆,平地、溝壑、營壘等曆曆畢現,如在眼前。
邢醫繞過來,粗略一看,笑道:“好一幅百裡江山圖,若是汪將軍改行作畫師,亦當名顯於世!本朝有善畫山水者,展子虔,有善畫人物者,管宏博,皆曾在朝為官,各有獨到之處。我有幸見過展朝散一幅圖,畫江山遠近之勢,可謂是咫尺千裡。”
汪道:“邢師見笑了,我草草塗鴉,豈能與之國手相比。”心下在想的是:“這位邢師,見聞廣博,老於世故,這吹捧人的功夫也是一流,依此性情,當可為官,為何卻不樂仕途!”又想我,刀法經名師傳授,一縣無敵,研讀各類兵法,爛熟於胸,數上戰場,凡幾經危殆,搏命才得此八品小官,實是有些不足之意。一眼看燕琪,相貌堂堂,自思道:“不知是否相貌之過?相書上可以憑相貌來測人富貴,嘗照鏡自看,眉鼻嘴眼耳,皆非衰相,可能隻是時機未到罷。”
汪利江用樹枝一一將各處地點指明,說道:“大業十三年,七月詔書至,洛陽被困,武備薄弱,李密多次入苑交戰,洛陽岌岌可危,我江淮軍夜以繼日,千裡馳援,與河內軍皆先於他處至洛陽,聞各城危急,不待其餘人馬全到,八月甲申,於洛水誓師出發,越王與百官送出十裡,旗鼓喧囂,軍容甚盛,李密正圍偃師,攻金墉,聽我軍出師,便遠遁回洛口,九月,繼續沿洛水東北行軍,於鞏北大戰一場,收複鞏縣,於洛水架浮橋,設營壘於洛水東,直逼倉城。李密梟賊,領兵衝突,我等隨世充將軍,馬不離鞍,人不卸甲,幾乎無日不戰。”
又一指道:“鞏縣東,地勢平坦,洛水北,山勢促狹,李密軍多騎兵長槊,利平地,我江淮軍多短刀盾牌,利山險,雙方相持之際,若是我不主動出擊,密軍攻來,必誘之至山地,騎兵多至跌仆,我軍占優,若是我軍出擊,易受其衝突,多有摧敗。”
邢醫說道:“那為何不與關內軍,河北軍一齊壓上?這兩支隊伍馬匹不少。”
這時燕琪道:“若是平原,擺個數十餘萬兵馬也可,例如洛陽至金墉城之間,鞏縣以東較為狹窄,雖可容十數萬人,然人馬過於局促,施展不開,弩箭傷倍!這就如用藥一樣,必得適量,過多過少都有損。”邢醫點頭,不再說話。
汪頓了一頓:“在與之大戰鞏縣後,雙方都傷亡不小,李密退至倉城,依本人妄意揣測,王將軍敬重王老將軍等軍界前輩,讓其休整,但募勇銳兵將,額外加賞,主體為江淮兵,與敵作戰。我是在剿盧明月時跟隨王世充將軍,王將軍用兵謀劃,幾無紕漏,據更早跟隨將軍的同袍講,格謙孟讓盧明月之流,對之皆如砍瓜切菜,摧枯拉朽。”黃勇插嘴道:“孟讓我知道,就是那個在豐都市搶了許多財寶走的。”黃勇記的清楚,是曾遇到一群胡商,湊在一起哭嚎,大罵李密與孟讓,人語言不同,但笑哭音聲幾無分彆,甚覺滑稽,因此記憶深刻。
汪道:“正是,孟讓還洗劫過皇上的都梁宮!此人不改賊寇本性,祖上也是行伍出身,自號懂兵書戰史策,誇誇其談,因此頗得李密器重,然其用兵及武勇,都非上選。”
“九月攻戰,癸醜日,王將軍命先頭諸軍詳敗,誘敵深入,出奇兵橫截其陣,擒獲瓦崗將領羅士信,洪定坤等數人。此戰立首功者為馬承悅,於陣斬李密將領兩員,王將軍當即封賞為飛騎尉,賜財帛若乾,馬將軍絲毫不取,將財物全與火伍,置換酒食,共同一醉,有古君子之風。羅士信腰肋間中數箭,馬倒,傷重,命親衛送至洛陽,洪倔強不降,肆口詬罵,被斬首示眾。”汪利江歎道:“洛水,石子河,勿論水清水濁,勿論高低深淺,數月之間,吞噬了了多少英雄性命!”眾人聽前一段還高興,聽後一句則默默不已,那黃勇即道:“那我軍損失多少?”
汪利江看了黃勇一眼道:“大丈夫血染沙場,當馬革裹屍,僅江淮軍八月初來,折了四千餘兄弟,九月折了三千餘兄弟,十月折了五千,十一月兩千,有名姓之將,不下數十,其數各軍,損失亦不下萬人。左候衛將軍費青奴,曾於宮中侍駕禦前,十月辛巳,歿於戰場,那個九月立功斬將的馬承悅,在一場戰鬥中,重傷歸來,醫不可治!也終逝世,可惜可惜。”說罷歎了一口氣道:“當時邢醫若在,是否可救,也未可知?”邢醫說道:“老朽並非神仙,傷可分大小,有必死,有可生,頭為六陽之首,咽喉要害,胸腹中五藏六府,心、肺、脾、肝、腎。六府:大腸、小腸、胃、膽、膀胱、三焦。刃中心者必死,中五藏六府者易死,其中若隻中胃或大小腸者,碰上良醫,可治。”汪道:“唉,馬承悅將軍於亂軍中拚殺,被數人圍攻,腸流於地,肝破肺殘,手下舍命救回,雖得許醫施治,隻殘延半日。”大家都心凜凜然,雖然見慣血腥,也自。
汪利望向高處,屋宇棟梁,煙騰屑飄,咳了一聲道:“李密是人中龍鳳,王世充將軍也是人中之傑,瓦崗兵多,我軍將勇,雙方各施詭計,夜襲,間諜,聲東擊西,圍魏救趙,出變無窮,應對機警。若是尋常碌碌之輩,撐不過三個回合。”汪此時論得失,並不避諱,雖未明點,這句話說的並不好聽,洛陽劉長恭,段達等聽到當羞愧,所幸在場江淮兵士居多,眾人聽了也就聽了。
“十二月,我軍過洛水偷襲倉城,李密還襲黑石堡,雙方互有攻守。中旬,中使促戰,此時國內形勢日壞,本來各地烽火,各地郡守,通守,屯營兵將,堪堪隨處撲滅,然而,李密勢如狂飆,肆虐中原,如磁石般,將各處隋軍吸來,此處勉強得以支撐平衡,但其餘地方則勝負易手,河北軍來,黎陽失守,竇建德猖狂;關中精銳出潼關,國之大蠹晉陽李氏,隨即起兵,襲取長安。”手中樹枝虛點,道:“天下富庶兵強,有望成帝王之基業之地,關中,河北,都陷入反賊之手,更惶論江東嶺南割據之地。行路艱難,雖無消息,我家鄉定也是盜賊充斥,良莠受害,不知家鄉父老如何了。”說道此處,黯然神傷。
汪左右回看道:“泰祥,與我弄點水喝!”喬泰祥聽聲應喏,正待尋水杯,舒渭城道:“這邊就有,何須舍近求遠!將軍吩咐便是,你等在戰場拚殺,我等敬佩。”說罷,執手茶杯送上,原來舒知人話久口乾,渴必思茶,已做準備。汪道:“多謝!”見手上茶杯好看,白壁透影,仔細觀瞧了一下,說道:“邢師之杯,必出自邢窯,薄如紙、白如雪、質如玉、光如鏡,精品,方才洗手之銅盆,鎏金花紋,上品,也必出於名匠之手。”
邢醫笑道:“汪將軍,日後你背靠錦屏,金饌玉堂,庭院芳卉魚池,可也請老朽觀摩就好?”汪道:“邢師客氣了,邢師平日裡所交貴人,王公宰相將軍隱逸高人,若屈尊來我之陋室,汪某求之不得,真使我蓬篳生輝!”邢醫又道:“多備茶杯,請諸位也飲些茶水,此茶出自閩越武夷山,口感甚佳。”弟子們亂紛紛來忙,燕琪對諸人道:“在場諸人眾多,茶杯不夠,但水囊裝一點,嘗味即可!”
燕琪又道:“各位,茶須細品,而非牛飲,我等平日大塊酒肉之人,萬不可褻瀆茶道。”轉頭道:“請汪兄細講一下洛水之戰情景。”
汪利江說道:“我先說一下本末由來,這一仗為何要打,形勢所迫,不得不打,一,洛陽芻糧將儘,因遍地反賊,水陸斷絕,糧倉又讓李密奪去,洛陽城百萬人口,每日耗糧如山,不得已四下籌糧,凡有糧的地方都讓我等盯上,上次去少林寺籌糧,那一夥禿驢,占良田千傾,好施小惠與平民百姓,卻不思為國分憂,逼得我等做惡人,待要動手抓人,拆其寺廟,方肯出糧。二,關中失陷,來自關中的軍士們軍心不穩,嚷嚷著要回家,守衛家鄉,龐霍二位將軍百般說喻,好容易才按下。三,各部軍中官長將尉,也多有長安人,全軍上下,人心浮動。人非草木,我等諸兄弟也思念家人,老父老母,兄弟姊妹,”
說到此處,聲音竟然有些哽咽,繼續道:“四,越王殿下派使節催戰,王世充將軍知李密不是易與之輩,瓦崗以糧誘饑民,兵員可達百萬,我等日夜苦戰,才僅得平手,因此上書道,兵少將寡,力有不足,最佳之策,當等聖上東歸,與驍果一道合力,方可一起殄滅賊寇。越王幼衝,朝中諸貴……”說到此處,道:“還是不說了罷,各有理由,總之,越王為求速滅李密,增兵七萬,過年初七出發,初十一抵達,如此,總兵員達二十萬之多。眾人皆道,‘要麼這一戰滅賊,要麼被賊所滅’,於時一齊出動,開始時,諸軍驍勇,個個爭先,李密果真抵敵不住,一再敗退,急調各路精勇彙集洛口倉,瓦崗之徐世績,帶河北精銳二萬馳援,虎牢,汝南等地,各抽精銳至戰場,雙方都欲一決雌雄。”
“這時,若我大隋將士各處還在,當在各地返手剪滅盜匪,傾其巢穴,我等持重與李密對峙洛口即可,不出一月,李密軍必軍心渙散,潰敗而逃,奈何缺糧的是我方,各處戰場卻仍是群盜占上風,王將軍隻好卜大隋國運,拚力一擊。”汪利江說到這,用手上樹枝再劃數道,說道:“正月己未,李密軍於洛北大戰,敗績,昨日辛酉,我方造橋過洛水,直逼倉城。”眾人聽到,直將麵對戰場,皆屏息注目,那個叫楚蛟然的卻不以為意,正兀自專心喝茶。
汪利江接著道:“瓦崗勇將眾多,精銳者,內軍驃騎,又以四人為首,秦叔寶,程咬金,裴行儼,李君羨,此數人,皆是萬人敵,我軍往往也有驍將銳士,心雄膽壯,出馬與之單獨角鬥,非死即傷,最好成績僅能平手。”有些沮喪,搖頭道:“武藝之高低,差距微毫,便是生死兩重天!鬥將不勝,三軍為之氣奪。後王世充將軍,私下勸誡諸將,不可憑一時之意氣,與之角鬥。”
又說道:“在此為之一歎,此舉長他人威風,滅自身銳氣,也是無奈之舉,我等生自江淮,水鄉澤國,北人乘馬,弓槊嫻熟,南人操舟,多善刀盾,但若是單馬獨鬥,槍槊雖同,畢竟不如人家數十年馬上之功力,若是操短兵,我之刀雖鋒利,不過三尺,而槍槊,長可數丈,則兵器先輸一截,萬難與抗,僥幸破其外圈,近身搏鬥,對方也各備有錘戟鐧鞭刀劍等短兵,絲毫不落下風。”
“秦叔寶,原為左翊衛大將軍來護兒帳下,跟隨渡海征高句麗,後隨滎陽通守張須陀,破盧明月、裴長才、左孝友等賊寇,與羅士信二人,皆勇悍無比,武藝亦是萬中之選,張倚之如左膀右臂,降李密後便被任為帳內驃騎。裴行儼,光祿大夫裴仁基之子,舞槊揮錘,前無橫陣,在先前未叛時,與李密戰鬥,擊殺瓦崗大將八員,後隨父降瓦崗,李密不計前嫌,也引為驃騎,封柱國,絳郡公,程咬金,原是濟州大族程氏,馬槊絕世,領數百鄉勇護衛鄉裡,遠近聞其名,不敢侵擾,一朝依附於李密,便被任命為驃騎將軍,李君羨,泗州刺史李虔之子,喜單馬入陣中,酣戰斬將,出入往返陣中,隨心所欲。此四人,察其出身,本都應是我大隋之良將。徐世績,單雄信,囂張跋扈,徐十二歲便提刀殺人,睚眥之怨,敢滅其門,單有飛將之稱,匹馬出入萬軍中,若入無人之境,翟讓,瓦崗之首腦,與徐單二人結為生死之交,驍勇健碩,每次衝鋒在前,與我軍確鬥。”
瓦崗之精銳,內軍首屈一指,定額八千,隨亡隨補,選的都是身高臂長,孔武有力之輩,厚稟給,兵器盔甲選其尤者與之,赤旗玄甲,其餘軍力,瓦崗之班底,翟讓,徐世績,單雄信三人,各統數萬兵馬,楊公卿,孟讓,郝孝德,自遠加盟,與王伯當,謝映登,常何,魯君儒各為總管將軍,各統分馬數萬至數千。李密之用兵,每使翟讓等庸將為先,與我等接戰消耗,翟抵擋不住,我等追逐百步,力疲腿軟,李密則親率敢死之士伺機殺出,這時我軍又每每抵擋不住,如此套路者用之再三。”
昨日夜晚,王世充將軍與諸將軍前會議,商討攻戰之計,李密若出兵反撲,如何應對之策,小將官職低微,不得而知。
今日上午,早飯畢,諸軍依排開,自左起至右是,江淮軍,江淮之勁勇,王世充將軍統領,洛陽軍,天子之護衛,劉長恭、韋霽統領,關中軍,三秦之驍銳,龐玉、霍世舉將軍統領,河北軍,幽並之騎射,王辯將軍統領,河南軍,河洛之健兒,楊威、董智通將軍統領,河內軍,孟善誼將軍統領,河陽駐軍,數量較少,獨孤武都將軍統領,橋成先渡,遇敵則戰。我隨大隊過河之後,鼓噪直奔其前,李密也不示弱,領驍將銳兵出戰。”
一番言語將在場軍士拉回戰場,火光閃耀,照在諸人臉上,忽明忽暗,心有所思,神情凝重。
汪利江繼續道:“兩軍交戰,士氣相若,仇恨相同,相互刺殺,都欲置對方於死地,誰都知道,這一戰,關係至重,若是我大隋軍敗,可能再無翻身可能,大隋軍勝,則洛口糧倉到手,士氣增倍;若是瓦崗軍敗,也可能會一蹶不振,淪為煙塵,若是瓦崗軍勝,必劍指洛陽,得了洛陽,就有了一座可抵十萬軍的堅城,可以開基稱帝了。因此雙方主帥絞儘腦力,運策決機,麾下行伍,壯士,皆舍生忘死,驍將銳士,各逞英豪。這兒言及一個可能冒犯他人的狀況,江淮軍,自至洛以來,與李密對陣,已曆經大小六十餘戰,雙方打了個你來我往,而關中軍,河北軍之戰力,尤在江淮軍之上,”
說罷向邢醫看去,邢醫點頭表示讚同,曆來秦中自古帝王州,西周,秦,西漢,前秦,後秦,燕,夏,宇文周,楊隋,自己偶爾觀史時,往往非議司馬家之西晉,帶個西字,卻未將都城建在秦中,若是以長安為都,或許不會那麼短時間就被趕過長江,在江東建立東晉,而隋帝跑到那個什麼江都,不思歸家,本來隋帝若是仍在長安,關中定將穩如磐石,誰人能翻起浪來?這長安一失,邢醫隱隱感覺到,這大隋朝可能真要改朝找代,此時邢醫內裡非議君王,貪戀江南的詩歌音樂,風景美女,不乾帝王正事,非守家之子,大為不孝,反正嘴上不說出來與人聽,無人曉得,本朝也無腹誹之罪。
邢醫生見汪利江說關中子弟耐戰,心說若不是三秦子弟出征,長安老家也不至於就那麼輕易丟了,話說回來,長安已失,但家中著人送信來,自家的醫館無事,還絡繹不絕的人來,打探自己何日歸家,再次印證了老祖宗的英明,亂世之中,有一技傍身,醫者更是寶貝。關中軍的厲害,李密也領教過,先前回洛倉敗的最慘一仗,就是拜關中軍所賜,慌亂之際,其高官左右司馬楊德方,鄭德韜,在亂軍中身亡,當然,司馬在隋,從五品下,並不是什麼大官,但李密的品級隻是魏公,依類推得,司馬也是正三四品左右的高官了,當聽段達霍世舉等人炫耀戰功,講起此事,邢醫卻在犯嘀咕,這二人的共同點,都是有個德字,不知是觸犯了天條還是彆的,閻王收了兩個帶德字的文官。
數日後李密傾巢複來,其勢洶洶,平樂園大戰,隋軍失敗,關中軍一些部隊撤離不及,被圍投降的千人竟然被屠戮乾淨,回到洛陽的關中軍聽到消息,紛紛要與李密血戰,因此後來對上李密,關中軍士每戰必儘死,這也是今日洛水兵敗之後,邢醫在偃師決定奔還的原因之一,李密祖父為邢國公,邢醫還想若是被俘,說自己也姓邢,博之一笑,套個近乎,因出個殺降之事,看來這不能亂套,溜之乎也,走為上策。
隻見汪說道:“而洛陽軍,雖說人數眾多,素不經練,幾經挫敗,河內軍河陽軍,也未經多少次戰場,因此戰力稍弱,王世充將軍考慮於此,特意派了兩員勇將,殷元愷,徐子墨,各領五千人馬,置於其間,專固一橋,見勢而為。”說的這個意思便是洛陽留守兵及河內幾個地方的府兵戰力可能稍有點弱,這個倒是事實,當初李密初起,襲取洛口倉後,劉長恭帶了兩萬五千人馬,準備與裴仁基兩麵夾擊,洛陽方麵信心滿滿,以為必勝,在國子監下很多讀書的學子也去參戰,因有三門,國子、太學、四門,傳承自北魏,稱之為國子三館,當然,這些學生身位也不普通,多是高官子弟,指望沙場立功,報效國家。不曾想到的是,旗幟鮮麗到了戰場,石子河一戰,幾乎全軍覆沒,而張須陀的久戰之兵將,為裴仁基所統,裴仁基時為河南討捕大使,幾乎可以說,河南地產之精英勇健,大多在其麾下,後因故投了李密,成為瓦崗力量中堅,使得李密軍事力量上有了質的提升。
汪靜了一下,說道:“但是怕什麼來什麼,我等江淮軍,裴行儼,秦叔寶等率數百內軍幾度衝擊,我之陣腳巋然不動,集軍中善射者,射其前突者勇入者,右邊的關中兄弟,河北兄弟也經曆數次衝擊,都未顯敗象,霍世舉將軍,身中數槍,勇氣彌厲,裹瘡大呼促戰,河北軍王辯老將軍尤其勇銳,率驍將數十,帳內親軍,身先士卒,攻至李密營的柵邊。我軍士氣高昂,擊鼓其鏜,正待號角長鳴,奮勇齊上。”
眾人知此時正為關鍵之處,在場之軍士,戰陣經曆多矣,傾其全力,如雷霆之一擊,若是對方敗退,則如大江決堤,一瀉千裡。若是此一擊,對方如颶風之柳,柔韌不倒,若狂瀾之舟,顛而不沒。則必有反擊,而我軍氣力極盛而衰,正是危險。諸人都是親曆者,知曉此時此景,有些人便低頭下去,有些人則抹淚無聲。
隻聽汪又道:“突然,敵營內鼓聲大噪,強弩崩發,箭矢如群烏蔽日,天地為之昏黑,敵軍全不顧與之廝殺地中仍有彼方軍將,不過箭長及遠,傷者多是我方軍將,而這一次,又有數百人自南邊殺入,其旗幟,應是程咬金,孫長樂,牛進達等,其勢如瘋虎,方向正是河內軍所守,薄弱之地。當時浮橋有十餘座,金鼓號令,有專用來進兵者,有專用來將傷重之人運回者。敵方沿河殺至橋邊,橋上人進退失措,擁擠慌亂,欲進未進,欲退不能退。王將軍要穩住陣線,鳴金讓大隊稍退。眾軍回轉,不知發生了什麼,李密紅旗揮動,全軍鼓噪,傾巢而出,自後追襲而來。一時情況大壞,眾軍陣線散亂,戰場上不成陣型,便不能能合,不能合力,則以單對多,頃刻身便死傷,隻得各自逃命,我這邊,有三橋可供來回,仍然踩踏橋壞,幸有將軍吳庸前,率本部人馬,逆李密軍而上,為其餘兄弟贏得生的機會,這才方得回來一部分人馬,我過橋時被擠落水中,因我自幼生長江河邊,水性較好,抱了塊木頭,浮流而下,在近黃河邊才得以上岸,撿條性命。”
說到此處,汪將手中樹枝朝遠處火堆一拋,砰的一聲,迸起火焰,汪歎道:“勇決者陷陣深入,不死即降,難歸,懦弱苟且者,不奮力向前,反倒易偷生,唉,殷元愷,自少有俠名於淮泗間,萬軍中勇敢無出其右,天下健將之名,可以當得,為王大人親愛,心腹之將,得賞無數,徐子墨,亦可稱萬人敵,此二人都沒能幫穩住戰線,這兩位素來英勇,當是凶多吉少了,吳庸前已然不幸,舍已為人者,我與其有數麵之緣,平時話少,但此舉真英雄,人不可貌相,當可生死之交,隻是再不能生前見麵了。此戰,僅虎賁郎將參加此次戰鬥者十餘,聽人講,生者回來的才一兩個,洛水兩岸,宛如天塹,一生一死,咫尺天涯,諸軍之損失更是慘重,自我大隋立國以來,未有如此慘敗,可痛可惜。話說前頭,若是裴仁基不投敵,或洛陽軍與河內軍,將士精勇,則李密不至成此氣侯。方今才知,勇怯當有用於時。這平素裡,膽怯的,腿慢的,倒能全了性命。”言下之意,若是先前李密未得倉米聚眾時,兵員數量僅有三萬左右,比之現在易製,此次大軍又潰於河內軍一側陣地,導致有此大敗。
隻聽了一聲音冷冷道:“如此之說,莫非說我這些回來的便是貪生怕死了?你江淮軍便都是英雄好漢?我河內軍便都是草包慫蛋?”
瞬時空氣為之一靜,實在是有些尷尬,本來河陽之府兵,戰力不強,幾位高級將領也心知肚明。那王世充,龐玉,王辯,劉長恭,孟善誼等相議論,同僚之間互相吹捧之餘,也認真的比較了一下各軍的戰力,幽州突騎,縱橫戰陣,江淮健兒,身輕忘死,關中精銳,質樸厚重,均有所長。而這洛陽河內,幾經滌蕩,那些敢戰之輩,一則是張須陀處精銳,一則是裴仁基處,多加入李密軍,戰鬥起來,各念著呼兄喚弟認鄉親,所以戰力不強,並未大錯。
眾人回頭觀看,卻見是一方臉漢子,帶著幾個夥伴,眾人聽得入神,全不在意外麵來人,況且人來去出入,又不禁的,那人上前兩步,拱手施禮,說道:“這位將軍,在下黎正雄,正是你口中所說的惰弱且苛且的河內府軍,孟善誼將軍麾下。”汪利江正顏拱手回禮,正思用什麼言語回複,旁邊的燕琪也站起來,道:“這位大哥,方才講戰場實情,若有不當之處,我先行向黎大哥賠罪了。”河陽城畢竟是人家的地盤,自家隨著主帥王世充來到這裡,寓居是客,若是抖威風,招人煩,都是操刀帶把的,說不定出事,屋簷低處且低頭。
汪利江說的是實情,又未說誰是誰非,隻是人忌揭短,樹怕剝皮,這次河內將士雖說明麵上不及其他,死傷也是巨大,黎一想死去的兄弟,便對此言論憤怒。
黎正雄這時顯然一幅“我不聽我不聽”的態度,可能說的“實情”二字甚為刺耳,直對汪利江說道:“你江淮軍勇,我河內軍怯,多說無益,眼見為實。”一指旁邊,“此處場地較為寬裕,我倆單獨較技如何?也不須說場麵套話,什麼點到為止,不須要!誰死誰傷,各憑天命!”轉頭對自己同伴,“若是我傷或死,拋黃河裡喂魚便罷,不許追究報複。”回過頭來,對汪:“如何?”說罷,“噌——”的一聲,撥刀而出,“是漢子不?是漢子就去。”河內兼管河陽,黎正雄自知在這館內,雖然帶來的人數較少,於此處於劣勢,但清楚是自家地盤,隻待出門,一呼百應,卻又不想倚多為勝,仗勢欺人,純是聽到詆毀,要為河內軍爭個臉麵,單找這講話不知高低的汪利江。
也許是利刃險境見慣,汪利江未變神色,淡淡一笑,反倒是坐了下來,於脖子上搓了幾下,指甲一彈,一團汙垢飛出,說道:“黎兄要砍便砍,我洗頸待之,若說是我的話不對,我卻不認。”此時汪不做任何防禦姿態,反而坐下,出眾人意料,他將自己置於危險之境,行動不便,若黎怒砍一刀,萬難躲避,眾人見其膽色,倒是暗讚,此時一旁黃勇卻道:“這位可是汪將軍,號稱江淮第五刀,威名赫赫,如雷灌耳,腰間懸有名刀,茹毛飲血,我勸你等還是不要衝動,就是你等一齊上,都未必是對手。”說罷且退開數步,生怕將軍一怒,立時血濺三步,本來黎見汪坐下,視自己如無物,心中極惱,這句話似火上澆油,黎正雄心中更怒,神色反轉平和,說道:“哦,這我更須要領教了!黎某平生,斬過敵首數十,若是碰到對手,歡喜不勝。汪兄如此藐視於我,必有所恃,定然是藝業非凡,還請汪兄不吝賜教。”眾人聽這話,知這位黎正雄也是武勇過人,有幾個怕出事的,便悄相互語,讓一人出門去請來更大更高級的將領,來平息此紛爭。
隻見黎正雄身邊的一個軍士道:“黎將軍刀法,不說是世間無雙,黃河兩岸,薄有名聲,你等都未曾見識過,今日當可好好看看。”卻都是看熱鬨不嫌事大的主。
隻聽“鏜”的一聲,又一刀出鞘,一人說道:“休說這等話,我來與你放對,若是你要與汪將軍決鬥,就先與我試手。”眾人一看,卻是喬泰祥,臉色赤紅,呼吸急促,手微微發抖。黎正雄哈哈一笑,道:“可,我倆先來,你若是輸了,汪就不要再做縮頭烏龜,接著上,我也不會說你等討便宜,車輪戰我!”作勢便要走過去,眾人見事可不收拾,紛紛起來躲避。
汪利江見喬泰祥為自己爭戰,自站起來,道:“喬泰祥,不乾你事,退下。”說罷便要撥刀,隻聽有物鐺鐺作響,並非刀劍格鬥相碰,眾人循聲望去,邢師正拿一鐵條敲擊銅盆,見眾人聲稍息,邢醫道:“都是自家兄弟,鬨什麼?你等為一點小事,恰似鬥雞,刀光劍影,戰則為群,一打群架,傷者眾多,折個手腳,打破頭臚,還不是涕淚交下,又來累老夫?你看老夫須發皆白,如何有這精力再與你們治療?你等想累殺老夫啊?”黎正雄見到邢醫,收刀入鞘,走過去躬身施禮道:“不敢,尚醫大人好。”扶邢醫起來,原來邢醫已離開馬紮,方才有一人來相詢病情,弟子不能決,請邢醫過去,恰見這邊黎雄二人爭鬨,因此出聲警之。
黎正雄道:“我正受柳大人命令,請邢老移步北城用膳!”原來黎正雄也不知邢醫相貌,郡丞柳燮,職方郎柳續,河陽尉獨孤武都與邢醫相識,於路碰到,便邀邢醫來河陽城,收攏兵士,架鍋造飯,撫傷慰殘,一陣忙亂下來,想到邢醫,便差黎過來尋找,黎先尋至館,不待問時,見汪指劃談論,時間不忙,且聽且看,冀有進益,後麵聽汪說偷生怕死,心下不悅,想道,你們敗軍之後,還作如此語,讓我等兄弟如何抬得起頭來。
眼下氣勢壓過,再裝就有些過份了,當即向邢醫施禮,要完成使命,請邢醫用膳,道已做一桌飯菜,專等邢醫。邢醫自到南城,見天色將晚,奔波下來,腹中饑餓,便吃了幾個胡餅,於此時並不覺餓,心想方才這一場爭鬨,要不是自己壓住,混戰起來,說不定殃及池魚,心中惱怒那個弟子黃勇,留在身邊果真是禍患,尋思以後找個由頭將這小子給剔了。
邢醫一聽說膳食已備好,眼下見無事,倒是可以過去,那邊也當備好寢處,身邊的江淮軍士也要讓人安頓,未能安排好自己,總不成自己也與這幫籠東軍士住一窩吧,畢竟身份有彆,人喜安逸,今日不能洗浴更衣,已覺得是難受了,一想到給是代替兒子受的苦,暗道一聲當是自己前生欠的債。看到汪利江,正恭敬拱手準備送自己走出,心下頗為憐惜,短短半個時辰,自藥名討論開始,後麵講戰陣之事,這汪利江頭腦頗為清晰,是塊做將官的材料,忽然心中起了一個念頭,笑吟吟道:“汪是江淮第五刀,黎將軍也是河內第一刀!今日未看到兩位施展身手,真是遺憾啊。”
眾人心道,怎麼好容易兩個鬥雞收了翅,又要挑起戰鬥?看看邢醫,又看看黃勇,難道有其徒必有其師?黎正雄道:“大人過獎了,黎某再狂妄,也有自知之明,怎麼敢稱是河內第一刀。”
邢醫說道:“十餘日前,霍虎賁曾與老夫置酒言歡,霍虎賁曾說,軍中壯士,勇烈者不在少數,然眾所歎服者唯二將,以賀仁美,丘孝洋二人為首!都能身被重鎧,腰弓髀槊,萬人辟易,前無橫陣,兩人性格剛烈,互不為下,霍虎賁愛惜二人之材,為調和此二人之性,親執酒與此二人,使其約為兄弟,競相親睦。古語有言,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又看了一眼汪利江,黎正雄,笑道:“看你二人不願為兄弟,是不是?”汪黎二人咧嘴一笑,邢醫道:“老夫當也不如霍虎賁有那麼大麵子,不過我有一法,讓你們分個高低,又不傷和氣,不知你倆同意否?”汪說道:“邢醫之言,當無不從!”汪知邢醫必有方法,看其做人做事,當無偏袒,黎正雄方才挑起事端,抽刀作勢,此刻也不想落後,道:“憑大人吩咐,就是下刀山入火海,黎某也當奉陪。”斜眼看汪利江,這氣勢還是不能輸。
邢醫道:“我料今後事勢,洛陽必被圍,或是憑城作戰也好,或是出城應敵也好,當有廝殺,你二人自今日起,以殺敵多少,立功多少,來分個高低如何?”邢醫自關中軍士被屠事件,對李密已無好感,因此言語中,將其部伍視為草芥。
汪利江道:“好,若我輸了,當於洛陽城中,東西市人多嘈雜之處,跪於馬前,先叩三個響頭,再以背為馬凳,送你上馬,為你牽馬遊街,唱大英雄,我甘做馬夫,不憚於在洛中百姓麵前丟醜。”
黎正雄不甘人後,說道:“我也同此,除此之外,我還送你一件名器,不過我不知道,你是喜歡珠寶,玉器,刀劍,還是美女?你說要哪一樣,我都送與你,說到做到!”
眾人一聽,頓時活躍起來,眼前的刀光舞不起來,雖然未見得這河內第一刀,與那淮左第五刀之爭,終是憾事,卻都鬆了口氣,聽到賭約,瞬時這氣氛活躍起來,曆來軍中無事,賭博為先,投石競跑,投壺奕棋,至有賭草間蟈蟈叫喚之是公是母,贏輸皆喜,但罰物陪禮,有些心地豁達者,千金不惜。
黎之此話一出,眾人大樂,道:“美女,美女!”都是精壯男子,刀劍珠寶無感,對於美女卻是渴望至極。
邢醫笑道:“如此說來,洛陽百姓該當為二位感到榮耀,想那洛中百姓,為密軍所困,生計艱辛,甚至於易子而食。聽到二位競爭殺敵,當跪謝禮敬。”
又道:“我等當設個期限,若無期限,這場勝負難定,是一月兩月三月,還是一年兩年,各位有何建議?”
諸人紛紛湊議,道:年太長,月太短,以半年為限。
那個胡必初哼哼著說道:“這樣還是有問題,殺一小卒,與殺一將不同,殺一小將與殺一大將不同,這裡仍須細分才對。”
汪利江說道:“這個不用管,計功簿上最是分明,我之書佐周鴻才,做事嚴謹,纖毫必錄,先登斬將,更不用說。若到時我倆是平手,再定期限比賽便是。不過,珠寶玉器美女,我都無甚興趣,莫若請在場的兄弟們,去洛陽城中酒樓大吃喝一頓,不醉不歸,如何?到時,黎將軍可能要破費了。”汪說的好象他贏定了一樣。
邢醫說道:“正是,我亦來做個見證!”邢醫老薑,笑眯眯的便預訂了半年後豐富的一餐。
有一個便道:“洛陽最有名的酒樓,當屬天津橋上的望月樓,洛水之濱的聽雪樓,也是一絕,隻是望月樓風景更好,朝中貴人,多於此聚,吹管彈曲,可惜被瓦崗孟讓於四月時燒毀,又聽聞望月樓被燒之際,那主人不忿,操刀與賊軍拚命,結果死於樓中,酒樓中人等,就此散了,望月樓的名廚安靜初,後便於聽雪樓主廚,那聽雪樓的生意,竟然比先前要好很多。”
黎正雄點頭說道:“這安靜初,的確是做菜行家,原是西域胡人,大年初一,眾將入宮,”看了汪一眼道:“當時你們與王世充將軍在外,”在做什麼大家都知。黎說道:“孟將軍入宮,與諸位貴人一道商議出師之事,宮中其儘所能,招待餐食,孟將軍說,他父親孟景孟大人常道宮中奇珍異寶,原還不信,直到玉盤珍饈在眼前,尋常一道菜,家中一個味道,宮中另一個味道,天壤之彆,非人間能享。每道菜,都由名廚專屬,一道紅燒肘子,正出於安之手,孟將軍歸來後,稱道數次。”
眾人七嘴八舌的討論起洛陽有何美味,有的便也說出淮揚菜係相比,又聊山珍海味,眾人直流口水。
黃勇半天沒說話,此時又道:“兩人比賽,若是有人作弊呢?”
這時眾人都有感覺,這小子每次一張嘴,必起風波,你說彆個猥瑣長相的還有人懷疑,看這濃眉大眼凜然正氣方麵闊耳的兩個,誰象是奸詐之人?汪利江曾與人介紹其名字寓意,說是當初他父親與他取名,汪者,水寬廣而深厚也,小滿則溢,利於江河,從這裡便看出,其誌向節操。又懷疑書佐周鴻才的工作及人品,周鴻才眾人也多聽聞其名,世充自江南姑蘇城收羅的人才,王將軍要求極高,瑣碎苛細,這書佐也必是萬人之選。
眾人不好嫚罵其無智識,當待邢醫斥責,邢醫果真道:“欺天欺心,無君無父,必有橫禍,黃豎子,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少說混話!”
黃勇嘟噥道:“不知道那時,還有多少人有命來吃酒!”
眾人長期軍旅,單身苦悶,壓抑驚恐,正想借這酒樓美女之言,遙想美酒佳肴,鬢影衣香,通俗一點講就是大吃大喝,婆娘被窩,這總被這黃豎子攪得不爽,恰如一曲音律正演奏,他這拍子落下,必打在不諧調的點上,也是天生奇葩,這時已有人想找個理由出手揍這黃豎子一頓,若不是邢醫是他們敬重之人,這黃豎子早就應該鼻青臉腫。奇怪邢醫為啥收下這等愚頑之弟子,邢醫也有苦衷,年輕之時,邢醫與黃勇之父交好,相約去川中訪藥材,路上山險,黃勇之父不幸從懸崖墜落,待得尋到,已無回天之力,邢醫悔恨,便將黃勇收養,其母改嫁離家,邢醫心有愧疚,放任溺愛,黃勇仗著衣食無憂,無法無天,教之不學,長到近二十歲,偶遇其母,其母哭訴是邢醫誘說其父一道入川,方有此難,聽罷,黃勇更加性格乖張,邢醫實在看不下去,給其一筆費用,將斷絕關係。黃勇承諾而走,與狐朋狗友成日飲酒作樂,待敗完錢銅之後,恬著臉四處求吃喝,不料昔日之朋友都變臉不答,方知自己求生手段匱乏,饑餓難忍,身生瘡毒,不得已,又拜於邢醫門前,哭嚎求納,邢家上下,都勸邢醫不要再理,邢醫心軟,與之約法三章,每日裡必做事,方才管衣飯,黃勇都答應,此次自長安來,邢醫恐黃在長安遭嫌棄,才帶上,混口飯吃。
眼見其說話,無可奈何,自身又起不了惡毒之心,這說的也是實話,不消半月,洛陽城下,必有大戰,生死難料,不過實話沒多少人愛聽。
汪利江說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人終究一死,是留跡於丹青,還是淹沒於黃塵,也不用管那麼多了,隻在乎生前做了什麼,問心無愧就好。此次雖然大敗,洛陽之兵仍有數十萬,就怕人人震恐,都望投降了。”
眾人也是紛紛議論,能不能守的住,兵將,人數,糧食,外援,大隋還剩下多少兵力,越多越悲觀。
忽聽到一個聲音道:“有我王世充在,洛陽就在!”
聲音鏗鏘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