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不匹配(1 / 1)

結果休文手上的油漆還挺難弄掉的,霍斯先是去廚房拿了一些橄欖油塗在油漆部位,輕輕搓揉了一會,讓油脂充分浸透油漆,然後用肥皂水清洗。

雖然有點用,但是並不能完全去除,還是有部分油漆洗不掉。

那一瞬間,休文看到霍斯臉色變得很差,眼裡的殺氣幾乎要溢出來了,又夾雜著很明顯的心疼。

“哥?”休文試探性的開口。

“嗯,”

霍斯握住休文的手腕,用指尖碰了碰他手上還沒有完全洗掉的紅色油漆。

休文生得偏白,太陽怎麼曬都曬不黑,紅色的有青年在他的手背上就好像鮮血一樣明顯。

沉默良久,霍斯終於還是開口,

“對不起。”

其實說到底,這一切都是因為霍斯而起。

這樣說或許有些牽強,但是霍斯確實是覺得,是自己沒有保護好休文。

“哥!你並沒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更何況這也不是哥的錯。”

休文連忙說。

霍斯搖了搖頭,坐在輪椅上,矮了休文一截,犀利的眉眼在亮堂堂的燈光下露出無所遁形的愧疚——剛才的抱歉並不是一句托詞,而是他心裡當真有所愧疚。

是他沒有處理好徐不凡的事情,如果他在三年前就已經處理好、或者再晚一點,至少在休文撞上徐不凡之前就處理好,那麼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所以說到底也還是他的錯。

可是現在也已經都說無用了,事情都已經發生了,能做的隻有挽救和彌補,讓事情不要再更糟糕下去。

霍斯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受命運之神眷顧的,他是個孤兒,後來受了聯邦的資助,才讀上了書,才不至於凍死在某一個雪天裡,所以在那天救下無家可歸的休文之後,霍斯惻隱之心被觸動了,便把休文帶回了家。

家是非常隱秘的空間,同時也代表著絕對的私密,而他當時做出的選擇,實際上就是已經對休文打開了一部分封閉的內心權限。

所以當初到底為什麼會那麼做呢?

完全的同情和憐憫嗎,其實並不完全是,絕對絕對是有私心的。

因為有私心,所以更加的慚愧。

休文低頭,在一片安靜之中看向霍斯的眼眸,還有那緊皺的眉頭,休文伸出另一隻手來,用食指撫平了霍斯緊皺的、像是麥田之上小山一樣的眉頭。

不用猜他都知道,霍斯一定又已經鑽了牛角尖了。

“哥,不要想那麼多,不要覺得所有事情都是自己的錯。”

“因為這是我做出的選擇,就算我當時知道那麼做會引起之後的一係列事情,我依舊會那麼做。”

“哥,你知道你當時露出的是什麼表情嗎?”休文很輕地問。

霍斯愣了愣:“什麼?”

看見霍斯的反應,休文抿嘴笑了笑,

“當時哥的表情,讓我覺得心裡有一塊地方很疼。”

“所以,我不希望哥傷心,也不希望哥受到任何傷害。”

這話說的完全就是曖昧了,任何一個雄蟲對雌蟲說這種等於是剖白真心的話,任誰看來、不論是放到什麼場景下,那都是調情的意味。

更何況霍斯這輩子都沒聽到過這種話。

當然,他也從來都沒有想象過,自己居然有一天也會聽到這種話。

“你、不要胡說了。”

霍斯一時之間有些無措,耳朵尖一下子就紅了,也不知該做何反應,隻能強硬的扯開話題。

“我去拿藥劑水來給你洗。”

然後幾乎是操縱著輪椅落荒而逃,可是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連耳朵都是通紅的,刷的就蒸紅了,像是煮熟的蝦。

見狀,休文眨了眨眼睛,悶悶地笑了一下,努力的壓住了聲音,不敢叫霍斯聽見。

——

後來霍斯拿來藥劑水,休文手上的油漆才完全的洗乾淨。

浴室的門打開又關上了。

休文打算洗個澡,而霍斯早就把衣服放到了邊上。

浴室不久便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隨著浴室門輕輕打開,一股清新的水汽伴隨著休文的腳步一同湧出。

他穿著霍斯的衣服,好歹是該遮的都遮上了,雖然衣服尺寸略顯短小,以至於顯得有些急促。

休文穿著霍斯的備用拖鞋,拖鞋倒是挺合腳的,一身濕漉漉的水汽,黑棕色的短短的微卷發上都冒著水霧,而且有幾撮俏皮的頭發掛了下來。

結果,休文本身就是肩寬腿長,哪怕是霍斯的備用衣服,在他身上也顯得有些小了,胸前的紐扣稍微有點繃緊,呈現出很健康的胸肌形狀,褲管也少出一大截來,把腳腕露了個乾淨,結實的小腿也露了半截。

有一種硬生生穿了不屬於自己的小號衣服的感覺。

霍斯本來在外麵看書,聽到聲音抬頭一看,目光中有些驚訝,隨即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他意識到自己的衣物在休文身上顯得有些不合身,於是連忙提議道:

“好像差的有點多,家裡正好有浴袍,你要不要換上浴袍,這樣會更舒服一些。”

說著,他已推著輪椅來到衣櫃間旁,取下一件柔軟的浴袍,遞給了休文。

“嗯嗯,那我現在就進去換。”

休文接過浴袍後,便轉身回浴室換上了。

門又是一關一開。

浴袍本身對霍斯來說也是買的偏大一號的,穿在休文身上反倒顯得正好了。

休文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那個,哥,雖然今天可以穿浴袍當睡衣,但是,明天我好像沒有衣服穿了。”

霍斯坐在輪椅上,望著眼前的休文,眼中滿是笑意,他輕聲說道:

“我已經給你下單了,按照你的尺寸買了新衣服,估計一個小時之後就會送到門口的快遞櫃。

這樣你明天就不用穿著我的衣服將就了。”

“謝謝哥!”休文反倒更不好意思了,“那個什麼,買衣服的錢我會轉給哥的。”

“沒關係。”

霍斯搖了搖頭,

“我們已經三年沒見了,這個就當我送你的見麵禮了。”

確實是不用休文還的,或者說,假使休文真的同意收養協議的話,那麼霍斯的一切都會是休文的,但談不上什麼還不還的了。

霍斯身上的僵化症已經非常嚴重了,身體越發的感到寒冷,甚至會伴隨著疼痛抽搐,被流彈炸傷的右腿會在半夜裡痛的驚顫,他的身體已經每況愈下了,不知還能活多少時日。

或許快了,又或許還要那麼幾年,醫生也說不準。

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其實也是一件好事。

很多以前覺得釋懷不了的事情,就可以釋懷了,那個想見卻不敢見的心中的身影、三年來霍斯一直逃避的事情,突然之間,霍斯就有了勇氣去見麵、去接觸。

雖然,哪怕現在看來,他們之間,似乎比起三年前更加的不匹配了。

哪怕霍斯已經成功晉升第一軍團的軍團長,但是連霍斯自己都不知道,他還能活幾年,一個快要死了的、年長的、沉默無趣的軍雌,和休文這樣朝氣蓬勃、熱情開朗的雄蟲,顯得格外的不適合。

所以這一份隱秘又不可見人的心思,最適合的結局就是待到死亡那一刻。

“哥,”

休文很認真地蹲下來和霍斯平視,

“見麵禮怎麼能送衣服呢?不應該送一些更有意義的東西或者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嗎?”

霍斯很耐心又包容地看著休文:

“如果你想要什麼的話,可以告訴我。”

“我想和哥多待在一起,在一起多做一些以前沒有做的事情,三年之前哥就這樣走了,這三年裡,我記了很多很多想要和哥一起做的事情。”

休文朝著霍斯笑了笑,眼睛亮亮的。

“三年……三年其實已經很長了。”

霍斯隻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手指不自覺的蜷縮了一下,那是在陰暗的狹縫裡生長出來的卑怯:

“和我待在一起的話,可能你會覺得很掃興。”

“隻要和哥待在一起,光是看著哥,我都會覺得很有意思、很高興。”

休文非常認真地說,兩隻手搭在霍斯的輪椅扶手上,緊緊的攥住,輪椅一下子就好像被鎖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或許你以後就會覺得很沒意思了,現在隻是因為我們太久沒見了而已。”

霍斯自嘲地說。

“以後……或許你會後悔說這句話。”

“怎麼會!”

休文聽不得這種聽起來傷心至極的話,激動之下,一下子握住了霍斯放在大腿上的雙手。

那雙手並不白皙也不漂亮,被歲月與風霜染上了偏深的色澤,如同大地般質樸而厚重,布滿了錯綜複雜的疤痕,休文甚至不敢想象,每一個傷痕背後都是一個流血的時刻,而那個時刻,霍斯又該有多痛。

以霍斯從來都不會喊痛的性格,好像所有的苦難都被他輕而易舉的咽下去了。

“哥……”

休文的眼中流露出濃重的痛色。

他的目光緊緊的粘在那雙並不漂亮的手上。

他的手緊緊地抓住了霍斯。

直到休文猛地握上來的那一刻,霍斯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嚴重的僵化症反應,讓他的神經痛覺和觸覺變得極度的遲鈍。

但是真正接觸到休文的手心的時候。

那一刻。

所有的感官好像活了過來。

凍僵的心臟在此刻重新跳動。

霍斯他長久以來因僵化症而沉寂的感官,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突然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生機與活力。休文的手心,溫暖而有力,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觸碰,更像是一股暖流,穿透了他身體表層的麻木與僵硬,直抵心田,好似驚雷震顫。

不僅是觸覺上的複蘇,更是由外至內的震顫。

霍斯能夠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休文掌心傳遞過來的溫度,溫暖到,讓他在這個瞬間忘卻了僵化症帶來的痛苦與束縛。

從一開始,休文就是霍斯眼中的小太陽。

讓他在這個絕對冰冷的世界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與光明。

身體本能的反應是最真實的,僵化症所有的表現在此刻得到了一瞬間的緩解——霍斯不敢、也不想去猜,他們之間的匹配度到底有多高。

高了又能如何?低了又能如何?

知道了又能怎樣,還不如不知道,知道了之後,霍斯怕自己隻會徒生更多的貪心。

“……不早了,回房間休息吧。”

沉默良久,霍斯最終還是拉開了休文的手。

做什麼呢?還能做什麼呢?和一隻比自己小那麼多的雄蟲,難道還真的想要有什麼發展嗎。

“哥…”

休文還想說什麼,卻見霍斯轉身操縱輪椅,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裡麵。

那房間仿佛化身為一隻沉睡已久的巨獸,其輪廓模糊而龐大,黑洞洞的入口猶如一張血盆大口,霍斯毫不猶豫地進了房間裡。

休文站在門口,目光緊盯著那扇緩緩閉合的門扉,他清楚地知道,霍斯又一次選擇將自己囚禁在了那個由孤獨、恐懼和自我懷疑編織而成的籠子裡。

門“砰”的一聲,徹底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