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1 / 1)

露台上,偶有夜風吹過。

那風分明溫煦,卻讓紀鶴脊背一涼,因為他記得聯邦星報上,刊登過一則有關於霍氏夫婦扶助貧困星球的報道。

上麵清楚寫著兩人是Alpha和Omega,他將困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顧中尉。

“可是,我記得……”

顧朝聞拿起水晶高腳杯,淺黃的酒液順著透明杯壁滑入他的喉嚨,沉在底部的小氣泡們隨著他的動作浮了起來。

“一開始我和你一樣,也是這麼想的。”

“直到他們帶著令月星際旅行,遇上了針對聯邦軍人的恐怖襲擊,令月就是在那場事故中失去了雙腿。”

“所以令月小姐一直坐在輪椅上。”

紀鶴望向露台之內,暖白色的光線照射在各式骨瓷、水晶、銀質的餐具上,發出冷清清的融光。

“人工合成雙腿的技術發展得很成熟,但令月是一個先天不足的Omega,當時差點沒救回來。”

“霍夫人呢?”

“她的情況比令月更糟糕,因為她並不算真正的Omega。”

紀鶴眨了眨眼睛,覺得顧中尉接下來說的話,於他而言會是一個爆炸性的信息。

“她原本是個Beta,和鬱柏的父親相愛之後,接受了Omega腺體移植手術。

“手術很成功,他們結婚第一年就有了孩子,這個孩子還是一個S級的Alpha。”

紀鶴點了點頭,抬眸問道:“那令月小姐為什麼?”

“霍夫人在懷第二胎的時候,對後天植入的Omega腺體產生了強烈的排異反應,令月一出生便被診斷為Omega腺體重度發育不良。”

這是一個沉重的故事,哪怕隻是通過顧朝聞寥寥幾句的講述,紀鶴仍然為那位可憐的Beta女性感到喘不過氣來。

“直到霍夫人去世之後,鬱柏他才知道一切真相。”

“他不是故意要對你發脾氣的。”

“是我戳到了他的傷心事。”

紀鶴覺得抱歉,又想起上校讓自己不要再說了的那個眼神,喉嚨莫名一澀。

“那上校的父親呢?”

“父母輩的恩怨我知道的不多,隻聽說自從霍夫人去世,少將接受不了跑到彆的星球去了。”

“沒有人知道他身在何地,去年老夫人的壽宴他也不曾現身。”

紀鶴微微皺眉,沒有想到上校的父親這麼不靠譜。

“如果當初沒有做腺體移植手術,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呢?”

顧朝聞聳聳肩,說道:“誰知道呢?”

“如果不是愛極了這個人,怎麼會願意糟這樣的罪呢?”

紀鶴點了點頭,緩緩說道:“中尉,你對我講這些,會不會……”

顧中尉朝著麵前的空氣打了一個響指,從過往的故事中抽身而退,恢複成嘻嘻哈哈的浪蕩模樣。

“你怕他生氣啊?”

還沒等紀鶴回答,顧朝聞便搖了搖頭,自問自答道:“顧家和霍家是世交,我和鬱柏從小一起長大。”

“你還記得那次我和你們喝酒,我說過,鬱柏小時候特彆可愛,我可不是說大話。”

“在他們家這些事沒有浮出水麵之前,霍鬱柏是在愛和保護裡長大的天之驕子。”

“無論是長相、身材,還是信息素等級、家世背景,他的身上隻有光環沒有陰暗。”

紀鶴眼神閃爍,那樣明媚的少年,他曾見過。

“自從霍夫人去世,鬱柏作為霍家長子慢慢長大,就變得越來越沉默。如果他資質平平,倒也罷了,一個S級Alpha,生來就要擔負家族命運。”

“霍老先生將他視為下一任家主嚴加管教,把他送進聯邦軍部。鬱柏這一路看似順風順水,可是我覺得他並不開心。”

紀鶴靜靜聽著,目光轉向顧朝聞,問道:“顧中尉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我隻是上校的隨屬。”

“是嗎?我以為你想知道。”

顧朝聞揉了揉鼻梁,桃花逐流水般的眼眸輕眨,說道:“我覺得他待你有些不同。”

紀鶴心裡藏著事,自然心虛,不敢與人再聊,生怕被顧中尉發現什麼。

“作為他的朋友,我隻想他開心一點,或許你能做到呢。”

“你就當我多管閒事吧。”

“我嗎?”紀鶴有些懷疑對方的判斷,尾字的語調拖得很長,顯然並沒有這個自信。

顧朝聞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正準備攬過紀鶴的肩膀,卻撲了個空。

“上校。”

幾分鐘前,霍鬱柏便遠遠看見兩人在露台談笑風生,雲淡風輕的麵容上隱隱浮現一抹慍色。

走近之後,盯著兩人即將勾肩搭背的動作,下顎線條緊緊縮起,手先於腦行動,一把將紀鶴拉了過來。

“你是我的隨屬,不是他的。”

顧朝聞覺得自己如果是個動畫人物,此刻必然滿臉黑線,心中疑惑霍鬱柏什麼時候這麼小氣了。

“我讓你好好跟著我,你忘記了嗎?”

一字一句,聽起來都是指責。

紀鶴低下頭去。

他為什麼總在上校麵前失職,像個不聽勸告的傻瓜。

“是。”

紀鶴穿著一身黑色正裝,跟在霍上校身後,為人打點。

他人清瘦,西裝褲的垂墜感極好,兩條筆直的長腿下,露出一截發白的腳踝。

一路走來,有無數客人同霍鬱柏攀談、碰杯。

“霍少真是年輕有為,我們家那個要是有你一半,我就能安心了。”

“不敢當,秦總謬讚。”

原本紀鶴還擔心上校會不善交際,結果對方應付自如,像是已演練無數次無意義的寒暄。

也是,Alpha就是這麼長大的。

相比之下,紀鶴反倒更不自在一些。

“你們家老爺子是上將,你是上校,還真是一脈相承啊。”

“聯邦有霍上校這樣的軍人,實在是軍部的幸運。”

一杯杯酒灌進肚中,霍鬱柏的臉色分毫不變,看不出半分醉意。

桌上的食物精致又可口,霍令月掌控著電動輪椅,穿梭其間,吃的很是儘興。

女孩手裡接過機器人侍者遞來的蟹黃酥,圓而亮的眼睛彎成一道月牙,吃相十分可愛。

金黃色的酥皮層層疊疊,包裹住橘紅的蟹黃、綿軟的蟹肉、還有彈牙的蟹膏,一口咬下去,層次分明,特彆合她的胃口。

隻見霍鬱柏走了過去,半蹲下來,同妹妹說道:“不要吃太多了,當心不舒服。”

“我才吃了第一個。”

霍令月撇了撇嘴,兩頰鼓了起來。

“上次是那個螃蟹沒有處理好,我才會肚子疼的。”

“這次不一樣的。”

霍令月身體不好,在飲食上尤為注意,自從上次因為吃了螃蟹生病以後,已經很久沒再嘗這些了。

男人仍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靜靜地聽著妹妹說話。

“我是擔心你。”

霍令月伸手攥緊了腿上的毛毯,好像做錯了事,低聲說道:“是阿月任性了。”

霍鬱柏站了起來,抱住妹妹,竟然哄道:“是我不好。”

“阿月可以任性。”

“阿月永遠可以任性。”

紀鶴站在兩人旁邊,想起顧中尉同自己講的往事。

霍鬱柏和霍令月,一個是S級的Alpha,一個是腺體發育不良的Omega。

上校有健全的身體,他的妹妹卻在那場意外中親眼看見母親死去,如今隻能坐在輪椅上。

他對自己的妹妹,恐怕始終都覺虧欠,就好比一個幸運的人對不幸的人時常感到愧怍。

霍令月聞到哥哥身上的酒氣,伸手回報住對方的腰,問道:“哥哥,你醉了嗎?”

霍令月拍了拍Alpha的背,朝一旁的紀鶴眨了眨眼睛。

紀鶴扶起霍上校,看見令月小姐自嘲一笑。

“要是我也能哥哥讓可以任性一回,就好了。”

“紀中士,要麻煩你扶哥哥去醒酒。”

霍令月麵上含笑,像一朵漂亮的玻璃花,無論看起來再怎麼鮮活,內裡仍舊由碎成一地的玻璃渣拚湊而來。

“這是我該做的。”

紀鶴扶起霍鬱柏,穿過擁擠人潮,走入角落的休息室。

機器人管家很快送來解酒湯,那碗湯藥擺於銀盤之上,正冒著熱氣。

紀鶴拿起骨瓷勺子,攪動之間發出叮零脆響,湊過去吹了吹。

霍鬱柏大馬金刀地往單人沙發上一坐,伸手想要扯掉領結,覺得頭有些暈。

空氣裡,除了湯藥的苦味之外,他還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他記不得那香味為何熟悉,隻覺得香味越來越濃烈,湊到他嘴邊。

紀鶴的手比骨瓷還白,端著醒酒湯。

他在想要不要喂上校。

霍鬱柏湊近紀鶴麵前,好像看到了一場場綺麗的幻夢,糾纏不清地在他的腦海中上演。

夢裡,他咬住了Omega的脖頸,對方輕輕抽泣著,痛也從不拒絕自己,乖順得像一隻小奶貓。

“上校?”

霍鬱柏眯起眼睛,去看紀鶴的耳垂,發現那上麵有一個小小的耳洞。

“這裡為什麼會有耳洞?”

紀鶴下意識伸手去碰耳垂,端過湯藥的手很燙,碰的耳垂也浮現一層紅暈。

“上校,你醉了。”

Alpha的確醉了,因為下一秒他伸手捏住了Beta的耳垂。

酒氣撲到紀鶴的臉上,讓他有些無法思考。

“我在想,你如果戴那個耳環,會是什麼樣子?”

夜風從窗戶裡灌進來,對麵掛著的古董銅鏡搖搖晃晃,一下又一下敲著牆麵。

紀鶴定睛一看,鏡中那隻被人捏紅的耳垂褪去顏色,白而青澀的皮肉上掛著一隻遺失多年的羽毛耳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