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十三歲的裴野辦好入學手續後,傅聲按父親的吩咐,在工作之餘抽出時間對裴野的身份暗中調查。
傅聲工作太繁忙,時間自然拖得久了些,等終於可以向父親交代時,竟也過去了好幾個月。
午休時間,特警局局長辦公室內。
“調查結果怎麼樣?”
“沒什麼問題,父親。我整理了一份調查報告,給您過目。”
“不必這麼麻煩,你說我聽著。”
傅聲應了一聲,翻開報告:
“這孩子父母離異,從小跟著母親生活,父親遊手好閒,是個小偷小摸的慣犯,前兩年因為酒後傷人判了十年,現在還在蹲監獄。母親經營小本生意,今年不知怎麼的,被軍部吊銷了營業執照。”
傅君賢嗯了一聲:“那時工商聯會多次反對過,最後軍部為了平息民憤還把事情扣在咱們特警局的頭上,當年我剛升任,隻有忍氣吞聲吃這啞巴虧的份兒……沒什麼,你繼續說。”
傅聲接著道:“沒有經濟來源,他母親隻能打零工養活孩子,不久就染了病去世了,醫院裡有他母親的就診記錄和死亡證明,時間都合得上。”
“從那之後,這孩子就一直流浪至今?”
“裴野還有一個哥哥,長他七歲,裴野父母離婚時跟了父親,高中沒畢業就去服了兵役,出國執行任務時所在的連隊誤入了敵方的雷區……雖沒找到遺體,但軍部已經將其追為烈士了。他母親病逝,大概也和受到這個事刺激有關。”
偌大的辦公室一時隻剩下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響。
半晌,傅君賢率先打破了壓抑的氣氛:“也是個苦命的。世道如此,孩子,現在國內表麵上一池靜水,但都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彆被歌舞升平的假象蒙蔽了雙眼。”
傅聲身著黑色警服,合上報告負手而立,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父親,裴野這孩子一家的不幸,幾乎都來自軍部。我想替他申請一筆補償,哪怕是作為烈士親屬的——”
“絕對不可!”
傅君賢語調驟然拔高,“傅聲,你的申請提交到議會沒有十分鐘,副本就會一字不差地出現在軍部的辦公桌上!你一向聰明,怎麼偏偏在這方麵總是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
一陣短暫的沉默,傅聲不甘心道:“可按規矩他應該拿到這筆撫恤金!現在人人都說掙錢當官不如七品軍銜,可真正以身殉國的士兵怎麼隻落得如此下場……”
傅君賢深望著他,語氣帶著不容商量的強硬:“這不是你我該探討的問題。傅聲,對於那小孩的事到此為止,以後不許在任何人麵前議論他的身世,這對你百害而無一利。”
傅聲還想在說什麼,可傅君賢大手一揮:“行了,說正事。之前交待你的非法結.社的事有了進展,情報人員派出的臥底回信說有不少新黨人經常私下集結,還購置了大批火藥,部裡的意思是,最遲這個月底必須把人一網打儘。”
傅聲聽了擰眉,有些不讚同道:“不是剛通過了新的內閣草案,要增加在野黨席位嗎?這個節骨眼,秘密抓捕最大的在野黨人……”
“你這孩子,聰明歸聰明,唯獨政.治嗅覺不靈敏。”
傅君賢無奈地給兒子解釋,“那草案不過是因為太多人對軍部在議會的席位過多感到不滿,施行的緩兵之計罷了!這個時候抓了新黨人,軍部再派人在報紙新聞上潑一盆臟水,不就能順理成章將草案擱置了麼?”
傅聲竟沒想到這層深意,可仍然頗為鬱結:
“父親,軍部的人已經占了近三分之一的席位,聯邦的事有什麼是他們說了不算的,反而每次有這種事,他們都像防賊一樣不說,還都把事情交給咱們去辦,好不臟了他們的手,這樣下去遲早和軍政.府沒有區——”
“住口!”
傅君賢一拍桌子,麵露慍色。傅聲知道自己逞口舌之快,趕忙立正站定,隻聽傅君賢厲聲說:“上級交代任務,你就這般推脫,滿腹怨言?回去寫一份檢查,明天晨會之後交給我。這沒你說話的份了,趕快滾出去!”
傅聲指尖輕顫,凸起的喉結滾了滾,低下頭:“是,屬下告辭。”
他不卑不亢地敬了禮轉身離開,關上辦公室的門,屋內一下子重歸寂靜,傅君賢挺直的脊背肉眼可見地塌了下來,望著辦公桌上擺著的一張全家福相框,心裡湧起一陣酸澀。
他知道傅聲說得並沒有錯,可正因為沒錯,才更加令人擔憂。
*
煮沸的銅鍋裡升騰起氤氳的白汽,裴野洗完手在身上擦了擦便小跑進了廚房:“今天吃涮羊肉?”
“班主任剛給我打了電話,誇你成績進步很大呢,這頓飯算是小朋友努力學習的獎勵。”
傅聲把洗好的菜瀝乾水分放在案板上,笑著衝一旁揚了揚下巴:“這幾盤端上去,我切個菜,馬上就開飯。”
男孩喊了聲謝謝聲哥,屁顛屁顛地替傅聲一趟趟跑腿。
傅聲切著菜,嘴上應著,笑容卻漸漸消失,有些心不在焉。
父親所言沒錯,他年輕氣盛,心思又不夠深沉,對於政.治不夠敏感,若非傅君賢是自己父親,今日這番話怕是足以令他丟了特警局的飯碗。
他神思飄得不知多遠,直到指尖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傅聲條件反射地嘶了一聲,低頭一看,左手食指指尖已經冒出汩汩血珠來。
“怎麼了?”
聽到動靜裴野第一時間跑過來,看見傅聲正含著指尖,眼眶疼得發紅,登時急了:“切到手了嗎?我看看傷得怎麼樣……”
傅聲含著受傷的手指,含混著想說不要緊,可不知道男孩哪來這麼大力氣,硬生生拽著傅聲到餐桌邊坐下,又風風火火找來了創可貼,在傅聲身前蹲下,拉過少年的手:
“彆動,我幫你貼。”
傷口出了不少血卻並不深,可裴野還是滿眼的心疼,為他貼上創可貼時動作分外輕柔,憋不住地碎碎念著:
“怎麼不小心一點……算了,現在開始你什麼都彆動了,我來。”
傅聲看著男孩小心翼翼的樣子失笑:“皮外傷,又不是手廢了。”
裴野起身時甚至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一臉“真是讓人不省心”的小大人模樣,逗得傅聲忍俊不禁。
“你還笑!”
裴野說完,去廚房把菜端上桌來,在傅聲身邊坐下,夾了一筷子肉放進鍋裡:“想吃什麼,我幫你涮。”
“小野,我傷的是左手……”
裴野置若罔聞,似乎打定主意堅持要伺候他吃這頓飯了。傅聲胳膊肘搭在桌邊,托著下巴看著裴野一臉嚴肅地給他涮肉夾菜,莞爾一笑:“那我就領了這份情了,多謝我家小野。”
裴野的唇在聽到我家小野四個字時立刻抿緊了,不自然地眨眨眼睛,把涮好的羊肉夾到傅聲碗裡:“燙,晾一晾再吃。”
傅聲輕輕嗯了一聲,筷子漫不經心地扒拉著碗裡的涮羊肉,一時間屋裡隻剩下咕嘟咕嘟的冒泡聲和碗筷清脆的碰撞。
裴野心裡還為著那稱謂而亂著,隻顧用飯桌上的儘職儘責掩蓋慌張,沒注意到傅聲也有些反常。
傅聲忽然歎了口氣。
“小野,過幾天我執行任務,晚上可能回不來,到時候你記得自己去樓下的快餐店買晚飯吃,不必等我。”
裴野正在剝蝦,隨意接道:“你今天不小心切到手,就是因為擔心任務的事嗎?”
“當然不是,”傅聲下意識否認,“這幾個月執行的任務哪次不是圓滿解決,我才沒……”
他的聲音漸弱,最後化為又一聲歎息。裴野這才抬頭認真看向傅聲的眼睛:“那是因為什麼?連你都憂心忡忡的。”
傅聲苦笑:“嗐,不過是一批非法結.社分子,這次集會的地點從臨市轉移到咱們這,所以上頭下令逮捕他們。隻不過,這批人裡大部分都是新黨人,我真的覺得沒必要把他們視同過街老鼠,恨不得除之後快……”
裴野手裡的蝦啪的一聲掉到盤子裡。
傅聲看看裴野:“怎麼了小野?”
“沒什麼,我們語文老師是這個新黨的支持者,之前因為對同學宣傳這些東西,還被學校警告過。”
裴野把蝦撿起來夾到傅聲碗裡,“不過為什麼被警告,我們不明白,班主任也不準打聽。”
傅聲點點頭:“你們班主任是對的,在外頭少打聽這些事,會被有心之人利用。”
“這次任務危險嗎?是隻有你一個人去,還是有彆人一起?”
裴野追問。傅聲寬慰他道:“我們第七組整組人都去呢,一定沒事的——小野,彆再給我夾了,碗裡都堆成小山了……”
“你多吃點,吃完我再給你涮。”裴野固執地舀了個魚丸放在已經滿滿登登全是食物的碗裡。傅聲拿他沒辦法,夾了塊肉:
“這些人裡大概沒有一個能打的,大概都是新黨的智囊團吧,我們這次也不打算來硬的,假扮成什麼人進去,低調一點儘快把人控製起來就好……好了,不講這些了。剛剛你說班主任讓那倆學生罰站,然後怎麼樣了?”
裴野擰開一瓶果汁,拿過杯子倒了滿滿兩杯:“然後他們就把老師沒搜出來的零食帶到了走廊裡,結果恰好副校長路過……”
男孩講得乏味,傅聲卻一邊吃一邊笑著聽他講述,不時補充幾句。餐廳不大,燈光卻暖融融的,溫馨而明亮,裴野不知想到哪一出,一本正經地端起杯子:
“雖然隻有咱倆,但也得有點儀式感才對。祝你這次任務——不,每次出任務都平安順遂。”
“好,那我也祝我家小野健康平安,心想事成。”
傅聲也舉杯,裴野看著傅聲的笑靨,眼神有一瞬的失焦,鼓了鼓嘴:“什麼我家我家的,膩不膩歪。”
“吃我的住我的,還不願做我家人?”傅聲歪頭戲謔地反問。
裴野怔了怔,垂下眼,彎了彎唇角,二人杯子相碰。
“你說是就是吧。”男孩的聲音掩蓋在清脆的玻璃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