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便利店到了新貨,數量巨大。

貨物成件堆放在後門,寧安搬來一箱麵包拆開後碼到貨架上。

先前一起忙碌的同事不知什麼時候不見身影。

寧安緩慢移動,食指指腹起了水泡,因為安撫寧翼,又與高院長談事情,讓他忘記被燙傷的事情,等發現時已經起了一個大水泡。

趕到便利店又來了貨物,他匆匆按破水泡,拿水衝了一下開始工作,寧安現在有些後悔,不該按破水泡,頻繁磨蹭讓疼痛感越發明顯。

他想去休息間貼枚創口貼。

幾步後停下腳步,為了掩飾尷尬,甚至碼放起同事丟在過道裡的貨物。

明明他是被說壞話的對象。

他卻沒法像謝涿那樣,明晃晃站到對方麵前,一改客人麵前溫順的模樣,囂張又挑釁地說:有種再說一遍。

他做不到,窩囊慣了。

大約對方吃準他這個性格,說話時沒壓著聲音。

隔著一個貨架,休息間裡的議論聲清晰可聞。

“以往重貨都是李哥幫著搬,他就站在一旁看著,今天李哥有事將貨下在外麵,他也沒有搬的意思,難道想我們搬?”

“一個男人比女的還嬌氣,真把我們當成女漢子。”

“那可說好了,都不搬,看他好意思不?”

議論的聲音突然壓低。

“你們說他是不是那個?”

“哪個?”

“同性戀呀,聽說男的在下麵的就他那個樣子。”

“我也覺得他是,皮膚比女人們保養得還白,屁股又大又翹,聽說那個時……”

後麵就是隱秘而嘲諷的笑聲。

誹謗並非無緣無故,契機來源於寧安在酒吧的工作牌不慎被大家看到,無人詢問他在酒吧做什麼工作,也不管他的性格是否能勝任那些其實需要很多技巧的工種。

謠言先於真相成為他人舌尖上的談資。

寧安對這類嘲諷其實是無感的,謝涿也不在乎外人的評價,但他告訴寧安,麵對嚼舌根的小人一定要狠狠還擊,因為這種人大多欺軟怕硬,你硬起來,他們便知你不是軟柿子,下次捏的時候會考慮考慮。

寧安明白道理,但是沒有精力。

腦子裡一直盤旋著高院長的話。

蒲公英是一家私人福利院,但是行政上歸屬社區管理,人員編製高院長說了不作數,當初沒法將寧安安排進蒲公英。

但他那時候實在困難,寧翼又需要人照顧,高院長便將樓道的雜物間騰出來給父子倆居住。

院裡職員一共五人,都受過高院長的幫助,可憐父子倆不會到處亂說。

寧安不清楚誰將他們的棲身之所捅出去。

高院長既然這樣通知寧安,那就是沒有周旋的餘地。

他知道自己已經給蒲公英添了太多麻煩。

於是在對方話音剛落就點頭同意。

手上的積蓄足夠支付房租,但是購置助聽器的計劃就要往後移,因為光買助聽器不行,還要配合康複訓練。

寧翼是語前聾,越早佩戴助聽器越早恢複說話能力,但是他已經錯過最佳治療期,隨著計劃的又一次後移,寧安不知道還有沒有聽到寧翼說話的那一天。

或許可以先做聽訓練習。

但這又是一筆不菲費用,且寧翼一直對相關訓練表現出強烈排斥心理。

不配合的孩子,昂貴的助聽器,無底洞的康複訓練。

寧安每考慮一個節點,心中的壓力就重一層。

不是被石頭壓著的那種沉重。

而是被雨水纏身的潮濕。

黏膩又窒息。

麵包一層層碼放到貨架上。

起酥麵包、酵母麵包、黃油麵包、雞蛋香酥麵包,塑料袋發出輕微的聲響,麵包的品種越來越豐富,顧客往往要挑選許久都不一定挑到喜歡的。

他們時常抱怨這種麵包不健康也不好吃。

但是寧翼很喜歡這些價格在五元左右的麵包。

蒲公英接受企業專項捐贈,每個孩子一周能吃到幾次點心,但寧翼不屬於福利兒童,他沒有,想吃隻有寧安自己購買,但寧安為了存錢不太舍得花費,隻有超市處理的臨期食品,他才選一兩樣帶回家。

即便這樣,寧翼也很喜歡。

比起那些碎碎叨叨嘲諷他的言語,寧安的手指拂過乾淨的麵包袋,要不今天買個日期新鮮的麵包給寧翼,以緩解內心的愧疚感。

這樣決定後,寧安心情稍微輕鬆地站起來。

議論聲頓時停下來,門縫裡幾雙眼睛小心翼翼看著貨架後的寧安。

見寧安轉身朝外走去,幾人相視一眼。

看見他開始搬運沉重的貨物時,大家露出得逞的輕笑。

還剩最後幾件貨的時候,寧安撐著腿捶腰。

他的力氣真的很小,可能不比嬌氣的女人好多少。

這個‘毛病’是在寧翼出生後才有的,他舍不得花錢做檢查,隻是詢問幫他生產的醫生,對方是位很知名的教授,聽聞後淺淺分析可能是激素的問題,讓寧安再來一趟,幫他做個詳細檢查。

老教授強調是免費的。

八百公裡的車費,對於一個月要花掉兩千元奶粉錢的寧安來說,是一筆巨額費用,那時候他忙得焦頭爛額,新手爸爸,哭鬨不休的新生兒,單是簡單的衣食住行已經讓寧安寸步難行,他又怎會為了這種並不怎麼影響生活的事情舟車勞頓。

這也是寧安不願與人起衝突的原因之一。

他不希望有人看出他是個“異常”的男人。

*

曹文生跟薑野剛告彆幾位領導,打了三個小時高爾夫,曹文生心中早已掀起驚天駭浪。

澄江是建立在五嶺城區改造上的項目群。

哪裡有商機,資本就湧向哪裡。

薑野作為投資人為此回國並不讓人意外。

但令曹文生驚訝的,薑野並非普通投資商,而是攜帶大量資金的巨鱷,他身後極可能站著以薑英哲為首的大量華裔巨賈。

如此一來,五嶺區改造就不是普普通通的舊城改造。

那幾個位高權重的領導隻在媒體裡出現過,他們卻願意跟薑野這個年輕人打高爾夫。

對方和藹親切,項目談得不多,倒有好幾次提到薑野的爺爺薑英哲,詢問身體近況。

薑野一一作答,像個謙遜親近的晚輩。

曹家在本地也算有頭有臉,薑野微微一引薦,有人認出曹文生。

眾人見他進退有禮,沒急著搶占風頭,幾位領導心中略有猜測,薑家這是借到曹家的助力,如虎添翼,對眼前的年輕人愈發放心。

薑野一改昨日隨意到有些放蕩不羈的衣著。

黑色Polo衫搭配一條百慕大式同色係短褲。

頭戴白色遮陽帽,整個人顯得穩重又時尚。

上車後,穩重氣息一掃而空,整個人有些慵懶地靠著椅背,抽出一支萬寶路,咬破爆珠的瞬間,水蜜桃味溢滿口腔。

曹文生一路恍恍惚惚,到車上反應過來薑野為何帶他來這麼高規格的場合。

“你小子倒是把我用得徹徹底底,都不提前打聲招呼。”曹文生狀似埋怨。

薑野無所謂的笑笑,一隻手搭著車窗緩解疲憊。

抽到一半,他側頭望著曹文生,“知道我這次回來的目的不?”

曹文生有所耳聞,但覺得不太可能,薑野是薑家唯一繼承人,靠自己在海外闖出一片天地,這麼優秀的繼承人遲早將家業交到他手裡,但怎麼搞得過關斬將似的。

薑野看著曹文生遲疑的表情,嗤笑,“看來也不是什麼秘密,薑興修提出進董事局的條件就是做好澄江這個項目。”

曹文生有些不可思議,“澄江涉及到多少片區和行政機構,豈是短時間能完成,他們對你的要求未免太苛刻,我要是能做成其中一項,我爸直接把曹家給我。”

薑野一臉平淡,伸出拳頭捶了捶曹文生的肩膀,“今天哥們借你一用,往後我吃什麼你吃什麼?”

曹文生看出薑野不想提家裡的事情,笑著點頭,“我要求不高,你把商業區那片給我。”

薑野笑,深邃眉眼瞥了曹文生一眼,“胃口不小。”

曹文生哎哎哎的叫喚,今天來的幾位大人物確實鬆了口,但這個項目太大,能不能做下來,做的過程又需要打通哪些關口都不是一言可以帶過的容易事。

薑興修既然將這件事作為薑野入董事局的考核項目,估計不會提供太多便利,何況薑野在國內沒有太多得用的人脈,有曹家助力就大不一樣。

曹文生抓緊時間展示自己的資源和人脈。

他頭腦清晰,口才了得,一條條說得清晰明了。

大越野在路上咆哮時,兩人已經聊起近況,算是達成初步合作意向。

曹文生談完正事,愛玩愛鬨的性子顯露出來。

說是晚上又組了局,不同昨晚的好友局,今晚要給薑野介紹人脈,讓薑野務必參加。

地點還在Mu。

薑野腦海裡劃過一道單薄身影,半蹲在桌前為他們服務,背脊依舊像過去挺得筆直,露出的腰段纖細到宛若隨時都能折斷的樹枝,很低俗的勾引手段,倒不再像過去那般靦腆含蓄。

看來生意不好做。

薑野黑沉沉的眼底閃過一抹嘲諷,點頭同意曹文生的安排。

“昨天那位營銷是你高中同學,還學習委員,聽起來像是成績不錯?”曹文生狀似無意地問。

薑野單手把著方向盤,嗤笑著反問,“你們班學渣當學習委員?”

曹文生無奈,薑野不愛說話,但一說話嘴挺損,也就自己受得了他。

“我這不是關心你嘛,怎麼?你倆有過節?要不要兄弟幫你處理了?”

四麵的車窗大敞開,風呼呼地往裡灌,把人的心都吹起來。

“不用。”

曹文生點點頭,“聽說他就一高中文憑,這年頭可不好找工作,難怪出來當鴨子,你還拿A大畢業打趣人家,估計往後會被同行笑話死,照理說你們尖子班的學霸不應該混成這樣,高考失利嗎?瞧我這記性,當時你都出國了,哪裡知道班裡同學的事情……”

風把曹文生的話吹成無數個碎片,仿佛一個字都未落進薑野的耳朵。

直到掐著煙的手指感受到熱辣辣的燙意,僵硬的手指才驀地鬆開。

煙頭帶著猩紅的火點快速滾向後方。

曹文生不知什麼時候閉了嘴,他瞥了眼薑野陰沉沉的臉色。

轟隆隆的車廂裡有種詭異的死寂。

曹文生抽出薑野的煙,放在鼻端嗅了嗅,緩和氣氛,“水蜜桃這麼騷氣的味道,前任裡有這款?”

薑野冷哼一下沒理會。

“買瓶水,陪你打了一下午高爾夫,連口水都沒喝。”

薑野打了方向盤,駛向路邊的便利店,“奧灣199的水不喝,來這破地方喝兩元一瓶的,曹老板是懂得節約成本的。”

“野子你這張嘴真損!”

越野車霸道地橫在便利店門口,撞翻好幾個堆在門口的空紙箱。

“哎,對麵有停車場……”

收銀員看著進來的兩位高大英俊的男人,頓時住了嘴。

曹文生撿了兩瓶水,一瓶丟給薑野。

掃碼時笑著衝收銀員說,“馬上走,美女彆趕人。”

收銀員紅著臉點頭。

兩人站在門口喝水,順便吹吹免費空調。

不同向木他們,曹文生跟薑野幼兒園就認識,兩人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在曹文生印象裡,薑野最有少爺命,但最沒少爺的臭脾氣。

十多歲一個人住幾百平的豪宅。

但不穿名牌。

曹文生以為他穿的什麼小眾品牌或私定,主要臉太帥氣質出眾,沒有logo的白體恤掛在身上挺有潮流氣息。

“路過一個攤子買的,十元一件,看著挺吸汗,讓老板把庫存送到家裡。”

十多歲的薑野叼著一根煙,漫不經心地說。

他天生微笑唇,似笑非笑。

加上半真半假的玩笑語氣,有種壞透了的痞勁兒。

那時候起,曹文生就有種感覺,薑野做什麼事情都不奇怪,等後麵發現他玩機車,技術高超,大家都驚訝興奮時。

曹文生內心有個聲音會不自覺的冒出來:這算什麼。

唯獨酒後迫人,讓薑野身敗名裂的這件事。

曹文生有種詭異的違和感,他不覺得薑野會做出這種事。

但它真實存在,像一道醜陋的疤痕,橫亙在薑野漂亮的軀體上。

並隨著薑野的回歸,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感。

薑野跟家裡鬨翻肯定跟這件事有關,但曹文生記得早些年薑野跟家裡的關係也一般,不過那時候薑野還不會對薑興修直呼其名,曹文生覺得自己杞人憂天,薑野回歸說明跟父輩和解。

一家人哪有過不去的仇怨。

但曹文生覺得薑野拉他入澄江項目的事情進展得太順利。

細思後又找不出問題,薑野需要人幫助,他肯定是最佳人選。

不僅兩人間的關係更親厚,曹家的實力也不容小覷。

甚至看出薑野沒有拉向家和孟家的意圖時,曹文生心中還閃過一絲竊喜。

曹文生壓下心中的疑慮。

“農場第一桶金真的假的?”無論多麼成功的商人,對於第一桶金總有著莫名情懷,也能摸到這人的真實能力。

冷風一陣陣吹著,夾雜著外麵的熱浪,有種奇異的舒適感。

日頭很大,將威風凜凜的黑色越野照得漆水噌亮。

周身籠罩著光彩奪目的光。

像一頭威武的巨獸,守在狹小的洞口等待獵物。

遠處有積雲層,顏色烏黑。

傍晚可能會落雨。

薑野背著光,吐出一口煙,眉目模糊。

“怎麼想到問這個?”

“好奇,我又不是木子他們,一兩句話就被你騙過去。”

薑野吐出一口煙,輕慢的煙霧裡,眉目散漫,“白天充大爺,晚上躲被子裡啃饅頭,爺爺介紹點資源,差不多就這樣,不過若是饅頭還好受點,聖迭戈的麵包總一股奇怪的辣味。”

薑野的身後果然站著薑英哲,難怪打聽不出他的去向。

曹文生鬆開一口氣,本就不多的疑慮緩緩散開。

薑野垂眸,曹文生的懷疑在他的預料裡。

再牢固的友誼隔著六年的時間鴻溝也所剩無幾。

他有應對措施,並不著急。

黑沉沉的眼底卻閃過幾個模糊的畫麵。

滾燙的辣醬淋入墨西哥裔美國佬的眼睛裡。

強壯的男人像垂死的動物在地上翻滾。

破敗肮臟的屋內像料峭的寒冬。

窗外卻是一望無際的豐收盛況。

至於爺爺的資源……兩名身強力壯的黑人保鏢。

美其名曰:保護他。

薑野眼底閃過嘲諷的笑意。

“舊城區改造涉及很多普通人的利益,稍有出錯容易談不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薑野以投資人身份參與澄江項目,並非隻拉動資金這麼簡單。

今天跟幾位領導碰麵,曹文生看出上麵是想將這個項目全權交給薑野。

就不知是薑英哲的意思,還是薑興修的意思。

薑野比曹文生高半個頭,越過曹文生看見拐角處一個人抱著幾個空紙箱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紙箱過於巨大,顯得下麵兩條腿又細又長。

空紙箱而已,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壓倒在地。

怎麼這般弱雞。

薑野收回目光,“先把改造的消息放出去,就說上麵很重視,不過是青山區。”

青山區緊鄰五嶺區,並不在改造計劃裡。

一般情況政府不會提前放消息,擔心引發一係列不穩定因素。

薑野這是聲東擊西?

眼紅拆遷款的五嶺區民眾便不會漫天要價。

曹文生正要細問,薑野突然停下腳步。

那隻弱雞終於不堪重負,連人帶紙箱摔在地上,露出一張汗涔涔的臉,不知是太熱還是淋過雨,整張臉紅得有些不正常。

他有些吃力地爬起來,將散落的紙箱移到旁邊。

看樣子打算將成件的飲品分裝到剛才抱過來的紙箱裡。

不會找些輕巧點的紙箱?

不是放棄學業也要在酒吧賣嗎?

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天邊的黑雲湧動,薑野的煩躁更甚,手指不受控製地搓捏起來。

好像被發小懷疑試探產生的戾氣,在閃回幾段血腥暴力的畫麵後,後知後覺的在薑野的情感上產生強烈的刺激。

那人做事一貫麻利,與其沉默寡言的性格截然相反。

但從昨夜重逢起,對方身上的暮氣就像一根刺橫亙在薑野心中。

又在刺目的陽光下插得更深。

說得正起勁的曹文生莫名看著薑野越過他朝後麵走去。

回頭看見悶包子營銷時,驀地睜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