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到了新貨,數量巨大。
貨物成件堆放在後門,寧安搬來一箱麵包拆開後碼到貨架上。
先前一起忙碌的同事不知什麼時候不見身影。
寧安緩慢移動,食指指腹起了水泡,因為安撫寧翼,又與高院長談事情,讓他忘記被燙傷的事情,等發現時已經起了一個大水泡。
趕到便利店又來了貨物,他匆匆按破水泡,拿水衝了一下開始工作,寧安現在有些後悔,不該按破水泡,頻繁磨蹭讓疼痛感越發明顯。
他想去休息間貼枚創口貼。
幾步後停下腳步,為了掩飾尷尬,甚至碼放起同事丟在過道裡的貨物。
明明他是被說壞話的對象。
他卻沒法像謝涿那樣,明晃晃站到對方麵前,一改客人麵前溫順的模樣,囂張又挑釁地說:有種再說一遍。
他做不到,窩囊慣了。
大約對方吃準他這個性格,說話時沒壓著聲音。
隔著一個貨架,休息間裡的議論聲清晰可聞。
“以往重貨都是李哥幫著搬,他就站在一旁看著,今天李哥有事將貨下在外麵,他也沒有搬的意思,難道想我們搬?”
“一個男人比女的還嬌氣,真把我們當成女漢子。”
“那可說好了,都不搬,看他好意思不?”
議論的聲音突然壓低。
“你們說他是不是那個?”
“哪個?”
“同性戀呀,聽說男的在下麵的就他那個樣子。”
“我也覺得他是,皮膚比女人們保養得還白,屁股又大又翹,聽說那個時……”
後麵就是隱秘而嘲諷的笑聲。
誹謗並非無緣無故,契機來源於寧安在酒吧的工作牌不慎被大家看到,無人詢問他在酒吧做什麼工作,也不管他的性格是否能勝任那些其實需要很多技巧的工種。
謠言先於真相成為他人舌尖上的談資。
寧安對這類嘲諷其實是無感的,謝涿也不在乎外人的評價,但他告訴寧安,麵對嚼舌根的小人一定要狠狠還擊,因為這種人大多欺軟怕硬,你硬起來,他們便知你不是軟柿子,下次捏的時候會考慮考慮。
寧安明白道理,但是沒有精力。
腦子裡一直盤旋著高院長的話。
蒲公英是一家私人福利院,但是行政上歸屬社區管理,人員編製高院長說了不作數,當初沒法將寧安安排進蒲公英。
但他那時候實在困難,寧翼又需要人照顧,高院長便將樓道的雜物間騰出來給父子倆居住。
院裡職員一共五人,都受過高院長的幫助,可憐父子倆不會到處亂說。
寧安不清楚誰將他們的棲身之所捅出去。
高院長既然這樣通知寧安,那就是沒有周旋的餘地。
他知道自己已經給蒲公英添了太多麻煩。
於是在對方話音剛落就點頭同意。
手上的積蓄足夠支付房租,但是購置助聽器的計劃就要往後移,因為光買助聽器不行,還要配合康複訓練。
寧翼是語前聾,越早佩戴助聽器越早恢複說話能力,但是他已經錯過最佳治療期,隨著計劃的又一次後移,寧安不知道還有沒有聽到寧翼說話的那一天。
或許可以先做聽訓練習。
但這又是一筆不菲費用,且寧翼一直對相關訓練表現出強烈排斥心理。
不配合的孩子,昂貴的助聽器,無底洞的康複訓練。
寧安每考慮一個節點,心中的壓力就重一層。
不是被石頭壓著的那種沉重。
而是被雨水纏身的潮濕。
黏膩又窒息。
麵包一層層碼放到貨架上。
起酥麵包、酵母麵包、黃油麵包、雞蛋香酥麵包,塑料袋發出輕微的聲響,麵包的品種越來越豐富,顧客往往要挑選許久都不一定挑到喜歡的。
他們時常抱怨這種麵包不健康也不好吃。
但是寧翼很喜歡這些價格在五元左右的麵包。
蒲公英接受企業專項捐贈,每個孩子一周能吃到幾次點心,但寧翼不屬於福利兒童,他沒有,想吃隻有寧安自己購買,但寧安為了存錢不太舍得花費,隻有超市處理的臨期食品,他才選一兩樣帶回家。
即便這樣,寧翼也很喜歡。
比起那些碎碎叨叨嘲諷他的言語,寧安的手指拂過乾淨的麵包袋,要不今天買個日期新鮮的麵包給寧翼,以緩解內心的愧疚感。
這樣決定後,寧安心情稍微輕鬆地站起來。
議論聲頓時停下來,門縫裡幾雙眼睛小心翼翼看著貨架後的寧安。
見寧安轉身朝外走去,幾人相視一眼。
看見他開始搬運沉重的貨物時,大家露出得逞的輕笑。
還剩最後幾件貨的時候,寧安撐著腿捶腰。
他的力氣真的很小,可能不比嬌氣的女人好多少。
這個‘毛病’是在寧翼出生後才有的,他舍不得花錢做檢查,隻是詢問幫他生產的醫生,對方是位很知名的教授,聽聞後淺淺分析可能是激素的問題,讓寧安再來一趟,幫他做個詳細檢查。
老教授強調是免費的。
八百公裡的車費,對於一個月要花掉兩千元奶粉錢的寧安來說,是一筆巨額費用,那時候他忙得焦頭爛額,新手爸爸,哭鬨不休的新生兒,單是簡單的衣食住行已經讓寧安寸步難行,他又怎會為了這種並不怎麼影響生活的事情舟車勞頓。
這也是寧安不願與人起衝突的原因之一。
他不希望有人看出他是個“異常”的男人。
*
曹文生跟薑野剛告彆幾位領導,打了三個小時高爾夫,曹文生心中早已掀起驚天駭浪。
澄江是建立在五嶺城區改造上的項目群。
哪裡有商機,資本就湧向哪裡。
薑野作為投資人為此回國並不讓人意外。
但令曹文生驚訝的,薑野並非普通投資商,而是攜帶大量資金的巨鱷,他身後極可能站著以薑英哲為首的大量華裔巨賈。
如此一來,五嶺區改造就不是普普通通的舊城改造。
那幾個位高權重的領導隻在媒體裡出現過,他們卻願意跟薑野這個年輕人打高爾夫。
對方和藹親切,項目談得不多,倒有好幾次提到薑野的爺爺薑英哲,詢問身體近況。
薑野一一作答,像個謙遜親近的晚輩。
曹家在本地也算有頭有臉,薑野微微一引薦,有人認出曹文生。
眾人見他進退有禮,沒急著搶占風頭,幾位領導心中略有猜測,薑家這是借到曹家的助力,如虎添翼,對眼前的年輕人愈發放心。
薑野一改昨日隨意到有些放蕩不羈的衣著。
黑色Polo衫搭配一條百慕大式同色係短褲。
頭戴白色遮陽帽,整個人顯得穩重又時尚。
上車後,穩重氣息一掃而空,整個人有些慵懶地靠著椅背,抽出一支萬寶路,咬破爆珠的瞬間,水蜜桃味溢滿口腔。
曹文生一路恍恍惚惚,到車上反應過來薑野為何帶他來這麼高規格的場合。
“你小子倒是把我用得徹徹底底,都不提前打聲招呼。”曹文生狀似埋怨。
薑野無所謂的笑笑,一隻手搭著車窗緩解疲憊。
抽到一半,他側頭望著曹文生,“知道我這次回來的目的不?”
曹文生有所耳聞,但覺得不太可能,薑野是薑家唯一繼承人,靠自己在海外闖出一片天地,這麼優秀的繼承人遲早將家業交到他手裡,但怎麼搞得過關斬將似的。
薑野看著曹文生遲疑的表情,嗤笑,“看來也不是什麼秘密,薑興修提出進董事局的條件就是做好澄江這個項目。”
曹文生有些不可思議,“澄江涉及到多少片區和行政機構,豈是短時間能完成,他們對你的要求未免太苛刻,我要是能做成其中一項,我爸直接把曹家給我。”
薑野一臉平淡,伸出拳頭捶了捶曹文生的肩膀,“今天哥們借你一用,往後我吃什麼你吃什麼?”
曹文生看出薑野不想提家裡的事情,笑著點頭,“我要求不高,你把商業區那片給我。”
薑野笑,深邃眉眼瞥了曹文生一眼,“胃口不小。”
曹文生哎哎哎的叫喚,今天來的幾位大人物確實鬆了口,但這個項目太大,能不能做下來,做的過程又需要打通哪些關口都不是一言可以帶過的容易事。
薑興修既然將這件事作為薑野入董事局的考核項目,估計不會提供太多便利,何況薑野在國內沒有太多得用的人脈,有曹家助力就大不一樣。
曹文生抓緊時間展示自己的資源和人脈。
他頭腦清晰,口才了得,一條條說得清晰明了。
大越野在路上咆哮時,兩人已經聊起近況,算是達成初步合作意向。
曹文生談完正事,愛玩愛鬨的性子顯露出來。
說是晚上又組了局,不同昨晚的好友局,今晚要給薑野介紹人脈,讓薑野務必參加。
地點還在Mu。
薑野腦海裡劃過一道單薄身影,半蹲在桌前為他們服務,背脊依舊像過去挺得筆直,露出的腰段纖細到宛若隨時都能折斷的樹枝,很低俗的勾引手段,倒不再像過去那般靦腆含蓄。
看來生意不好做。
薑野黑沉沉的眼底閃過一抹嘲諷,點頭同意曹文生的安排。
“昨天那位營銷是你高中同學,還學習委員,聽起來像是成績不錯?”曹文生狀似無意地問。
薑野單手把著方向盤,嗤笑著反問,“你們班學渣當學習委員?”
曹文生無奈,薑野不愛說話,但一說話嘴挺損,也就自己受得了他。
“我這不是關心你嘛,怎麼?你倆有過節?要不要兄弟幫你處理了?”
四麵的車窗大敞開,風呼呼地往裡灌,把人的心都吹起來。
“不用。”
曹文生點點頭,“聽說他就一高中文憑,這年頭可不好找工作,難怪出來當鴨子,你還拿A大畢業打趣人家,估計往後會被同行笑話死,照理說你們尖子班的學霸不應該混成這樣,高考失利嗎?瞧我這記性,當時你都出國了,哪裡知道班裡同學的事情……”
風把曹文生的話吹成無數個碎片,仿佛一個字都未落進薑野的耳朵。
直到掐著煙的手指感受到熱辣辣的燙意,僵硬的手指才驀地鬆開。
煙頭帶著猩紅的火點快速滾向後方。
曹文生不知什麼時候閉了嘴,他瞥了眼薑野陰沉沉的臉色。
轟隆隆的車廂裡有種詭異的死寂。
曹文生抽出薑野的煙,放在鼻端嗅了嗅,緩和氣氛,“水蜜桃這麼騷氣的味道,前任裡有這款?”
薑野冷哼一下沒理會。
“買瓶水,陪你打了一下午高爾夫,連口水都沒喝。”
薑野打了方向盤,駛向路邊的便利店,“奧灣199的水不喝,來這破地方喝兩元一瓶的,曹老板是懂得節約成本的。”
“野子你這張嘴真損!”
越野車霸道地橫在便利店門口,撞翻好幾個堆在門口的空紙箱。
“哎,對麵有停車場……”
收銀員看著進來的兩位高大英俊的男人,頓時住了嘴。
曹文生撿了兩瓶水,一瓶丟給薑野。
掃碼時笑著衝收銀員說,“馬上走,美女彆趕人。”
收銀員紅著臉點頭。
兩人站在門口喝水,順便吹吹免費空調。
不同向木他們,曹文生跟薑野幼兒園就認識,兩人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在曹文生印象裡,薑野最有少爺命,但最沒少爺的臭脾氣。
十多歲一個人住幾百平的豪宅。
但不穿名牌。
曹文生以為他穿的什麼小眾品牌或私定,主要臉太帥氣質出眾,沒有logo的白體恤掛在身上挺有潮流氣息。
“路過一個攤子買的,十元一件,看著挺吸汗,讓老板把庫存送到家裡。”
十多歲的薑野叼著一根煙,漫不經心地說。
他天生微笑唇,似笑非笑。
加上半真半假的玩笑語氣,有種壞透了的痞勁兒。
那時候起,曹文生就有種感覺,薑野做什麼事情都不奇怪,等後麵發現他玩機車,技術高超,大家都驚訝興奮時。
曹文生內心有個聲音會不自覺的冒出來:這算什麼。
唯獨酒後迫人,讓薑野身敗名裂的這件事。
曹文生有種詭異的違和感,他不覺得薑野會做出這種事。
但它真實存在,像一道醜陋的疤痕,橫亙在薑野漂亮的軀體上。
並隨著薑野的回歸,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感。
薑野跟家裡鬨翻肯定跟這件事有關,但曹文生記得早些年薑野跟家裡的關係也一般,不過那時候薑野還不會對薑興修直呼其名,曹文生覺得自己杞人憂天,薑野回歸說明跟父輩和解。
一家人哪有過不去的仇怨。
但曹文生覺得薑野拉他入澄江項目的事情進展得太順利。
細思後又找不出問題,薑野需要人幫助,他肯定是最佳人選。
不僅兩人間的關係更親厚,曹家的實力也不容小覷。
甚至看出薑野沒有拉向家和孟家的意圖時,曹文生心中還閃過一絲竊喜。
曹文生壓下心中的疑慮。
“農場第一桶金真的假的?”無論多麼成功的商人,對於第一桶金總有著莫名情懷,也能摸到這人的真實能力。
冷風一陣陣吹著,夾雜著外麵的熱浪,有種奇異的舒適感。
日頭很大,將威風凜凜的黑色越野照得漆水噌亮。
周身籠罩著光彩奪目的光。
像一頭威武的巨獸,守在狹小的洞口等待獵物。
遠處有積雲層,顏色烏黑。
傍晚可能會落雨。
薑野背著光,吐出一口煙,眉目模糊。
“怎麼想到問這個?”
“好奇,我又不是木子他們,一兩句話就被你騙過去。”
薑野吐出一口煙,輕慢的煙霧裡,眉目散漫,“白天充大爺,晚上躲被子裡啃饅頭,爺爺介紹點資源,差不多就這樣,不過若是饅頭還好受點,聖迭戈的麵包總一股奇怪的辣味。”
薑野的身後果然站著薑英哲,難怪打聽不出他的去向。
曹文生鬆開一口氣,本就不多的疑慮緩緩散開。
薑野垂眸,曹文生的懷疑在他的預料裡。
再牢固的友誼隔著六年的時間鴻溝也所剩無幾。
他有應對措施,並不著急。
黑沉沉的眼底卻閃過幾個模糊的畫麵。
滾燙的辣醬淋入墨西哥裔美國佬的眼睛裡。
強壯的男人像垂死的動物在地上翻滾。
破敗肮臟的屋內像料峭的寒冬。
窗外卻是一望無際的豐收盛況。
至於爺爺的資源……兩名身強力壯的黑人保鏢。
美其名曰:保護他。
薑野眼底閃過嘲諷的笑意。
“舊城區改造涉及很多普通人的利益,稍有出錯容易談不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薑野以投資人身份參與澄江項目,並非隻拉動資金這麼簡單。
今天跟幾位領導碰麵,曹文生看出上麵是想將這個項目全權交給薑野。
就不知是薑英哲的意思,還是薑興修的意思。
薑野比曹文生高半個頭,越過曹文生看見拐角處一個人抱著幾個空紙箱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紙箱過於巨大,顯得下麵兩條腿又細又長。
空紙箱而已,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壓倒在地。
怎麼這般弱雞。
薑野收回目光,“先把改造的消息放出去,就說上麵很重視,不過是青山區。”
青山區緊鄰五嶺區,並不在改造計劃裡。
一般情況政府不會提前放消息,擔心引發一係列不穩定因素。
薑野這是聲東擊西?
眼紅拆遷款的五嶺區民眾便不會漫天要價。
曹文生正要細問,薑野突然停下腳步。
那隻弱雞終於不堪重負,連人帶紙箱摔在地上,露出一張汗涔涔的臉,不知是太熱還是淋過雨,整張臉紅得有些不正常。
他有些吃力地爬起來,將散落的紙箱移到旁邊。
看樣子打算將成件的飲品分裝到剛才抱過來的紙箱裡。
不會找些輕巧點的紙箱?
不是放棄學業也要在酒吧賣嗎?
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天邊的黑雲湧動,薑野的煩躁更甚,手指不受控製地搓捏起來。
好像被發小懷疑試探產生的戾氣,在閃回幾段血腥暴力的畫麵後,後知後覺的在薑野的情感上產生強烈的刺激。
那人做事一貫麻利,與其沉默寡言的性格截然相反。
但從昨夜重逢起,對方身上的暮氣就像一根刺橫亙在薑野心中。
又在刺目的陽光下插得更深。
說得正起勁的曹文生莫名看著薑野越過他朝後麵走去。
回頭看見悶包子營銷時,驀地睜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