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1)

寧安隻是體力透支,下午開始又有些低燒。

可能昨夜淋雨的緣故,回家後太疲憊忘記喝點感冒衝劑預防。

不止是手上的燙傷,加上低燒他心中懊惱的情緒愈發嚴重,窮人沒有資格生病,他分不清該責備自己忘記預防還是貪小便宜同意謝涿去送酒水。

以至於薑野站在他麵前時,他還要自欺欺人的裝作不知道麵前站了個人,遲鈍而笨拙地將箱子裡的烏龍茶分到另一個箱子,哪怕他已經意識到找來的箱子並不合適。

但是今天沒有小件貨物。

他不想在這個人麵前表現愚笨窘迫的一麵。

但自重逢以來,好像一次比一次差勁。

寧安感到照射著頭頂的日頭格外強烈,像一件讓人窒息的雨衣,內裡卻已經潮濕到黏膩。

“哎,我記得你叫寧安,怎麼白天還要工作?”

曹文生的聲音適時將寧安解脫出來。

他越過薑野看了曹文生一眼,又垂下眼睛,“時間不衝突。”

曹文生不可思議的嘖了一聲,“你是超人吧,白天便利店打工,晚上夜店上班,不休息睡覺的嗎?”

話音朝著寧安,目光卻瞥向薑野。

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沒什麼表情,薑野不笑的時候其實有些懾人。

但曹文生莫名覺得薑野的臉色沒有剛才難看。

寧安小聲回答,“有休息時間。”

他覺得解脫了又沒有解脫,那道視線不再像昨夜若有若無輕飄飄落在身上,而像頭頂的烈日,直直落在他身上,仿佛能燙出一個洞。

寧安實在覺得難受,有些神經質摳起手指上的燙傷。

組織液澀澀的,強烈的刺痛感尖針似的戳在神經上。

寧安仿佛從窒息的迷霧裡驚醒,猛地站起來,強烈的眩暈感襲來,他眯著眼睛穩住身子。

薑野垂在身側的手微動。

寧安對曹文生擠出一個笑容,“我還要忙。”

話也沒說完,急匆匆朝超市走。

曹文生卻饒有興致地攔住寧安的去路,他上下打量對方,確定不記得薑野的高中同學裡有這幅麵孔,“你的工作種類挺豐富的,跟謝涿一樣是營銷,還是被他拉來頂替的?”

寧安眼底閃過一絲慌張,正要搖頭。

店長突然撩起門口的隔熱簾,頗為頤指氣使,“幾件東西怎麼搬了這麼久?”

他看著地麵分裝到一半的飲品。

“還有這麼多?那我們先吃飯,弄完再換你,你看著點收銀台。”

說完衝曹文生他們客氣地點點頭,又縮了回去。

曹文生看著寧安忍氣吞聲的樣子,竟然覺得對方有幾分可憐。

正要開口,身側傳來刺啦的聲響。

薑野捏癟空礦泉水瓶,揚手丟進垃圾桶。

寬大的手背,青筋根根隆起,猙獰可怖。

寧安凝滯的身影再次啟動,這次有點不管不顧的姿態。

看著寧安落荒而逃的背影,曹文生眯著眼睛,“他咋回事?每次見到你跟見到鬼似的,該不會你欺負過人家?”

薑野側身看著寧安遠去的背影,垂著的手指微微張開,青筋卻僵硬地蔓延到手臂,但冷淡的麵容看不出任何表情,語氣隨意中帶著一絲譏笑,“不熟,同學而已。”

寧安在門口頓了頓,撩起門簾走進便利店。

他走得很快,仿佛身後真的墜著一隻鬼,一路衝進休息間,正準備吃飯的同事被嚇一跳,莫名其妙看著他。

寧安一直掐著傷口,慌忙舉起手指,“手指受傷了,我來找張創口貼。”

他在醫藥箱裡翻找,手開始不受控製的顫抖。

薑野回來了。

他回來了!

這個認知終於在這一刻強烈地刺醒寧安,並帶起身體劇烈的顫栗,翻找的動作慌亂無措,弄得整個狹小的空間都是稀裡嘩啦的聲響。

幾名同事相視一眼,撇撇嘴起身朝外走去。

“他真會裝,搬這麼一會兒就說手受傷了。”

“早上來的時候手上就有疤,也沒貼創口貼。”

“想偷懶直說,真夠有心機的……”

寧安的手頓住,撕開的創口貼遲遲沒有貼到稀爛的傷口上。

仿佛貼上去,他就真的成了同事口中的小人。

其實他不在意的,他一直都不在意那些惡意的揣測。

但此時,仿佛天上落下無數細針,分不清是雨水的冷,還是太陽的炙熱,連綿不斷地落在身上,穿過衣物,精準又毫不憐憫地穿破肌膚,刺得他渾身都痛。

寧安仿佛做夢一般,穿過精致漂亮的花園,小心翼翼又拘束地看著身邊的一切。

地麵的石塊微微凸起,夜燈下泛著油亮光澤。

他知道它們有多乾淨。

他小心翼翼走在上麵,擔心踩臟它們,進屋後已經脫掉八十元一雙的球鞋,儘管這雙鞋在來之前被他反複清洗過。

畢業後被同學邀請參加活動是常規項目。

班裡同學三五成群,條件好些的去遠點的城市旅遊,條件普通的去周邊城市,也有在本地舉辦的。

不過寧安都拒絕掉。

他算不得孤僻,但屬於埋頭苦讀沉默寡言那類。

因為成績優異也有關係比較親近的。

但這裡麵絕沒有薑野這個人。

與外人猜測的不一樣,兩個人不是差生與優等生的對立關係,也沒有因為貧富差距出現霸淩行為,但依舊會被老師同學下意識放在一起比較。

不過是同樣成績優異的薑野,不僅性格開朗,容貌身高樣樣不落,他還是薑家唯一的繼承人,雖然老師不會特意宣揚,忙碌的學子也不會八卦打聽。

但高二那年,校慶時來了重要人物。

校方十分重視,讓二年級最優秀的班級組織了一場公開課,交流時才發現是國外一所top大學的知名教授和榮譽校長來訪。

優秀的學生們展露出自己紮實的學識和優秀的英文交流能力,整節課下來,對方給與極高評價,並期待好些同學能來他們大學深造。

這其中就有薑野。

在被邀請的同學都表露出期待時,隻有薑野儀態從容大方的說他更對隔壁學校不務正業的哲學係感興趣,引得對方哈哈大笑並高度讚譽:哲學家是拯救世界的最後人類。

整個過程中,有位華裔老人被環繞。

他是整個訪問活動的發起人,據說他不斷促成傑出青年獲得更廣闊的發展空間,更是學校全額獎學金的讚助人。

老人對薑野露出欣慰滿意的目光。

同學們羨慕不已,猜測薑野被保送出國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直到一行人出門,老人突然轉過身對著薑野說道,“聽說你半年沒回家,不知道我這個老頭子親自回來一趟你願不願意賞臉吃個飯。”

剛才還頗為瀟灑從容的薑野頓時耷拉著頭,臉上露出撒嬌又無奈的表情,“爺爺,我學習很忙的。”

那時,再沒人羨慕嫉妒薑野。

人們從不會嫉恨不同賽道的人,特彆薑野的那根賽道是許多人努力一輩子都達不到的。

或許存在這種落差,人們開始將目光有意無意落在寧安身上,他的成績異常優異,卻是唯一未被訪問團邀請的學生。

因為他的英語口語實在太糟糕。

甚至整個公開課,他似乎都沒聽懂多少。

人們很難從那張沉默寡言的臉上看出多少不自在和難堪,但大家從他身上更多感受到這才是普通人即便優秀也改變不了什麼的真實感。

何況這裡大多數人的家境都比寧安好太多。

而寧安沒有家。

進入高三後,學業日益繁重。

高二這場短暫的在學生們心中掀起的美妙心靈之旅,被一張張試卷,一輪輪考試壓到心靈的角落深處。

隻有在看見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時被翻動。

沉重壓抑的學習在薑野身上看不到痕跡。

他依舊遊刃有餘。

甚至有時間在夕陽落滿操場時打上一場單人籃球。

他是許多人心中光明的太陽。

於是,人們就會想到那個也會發光卻暗淡的月球。

很多人都清楚,象牙塔或許是寧安漫長一生中最光輝的階段,太陽看久了會刺眼,月光下人人都有溫暖的歸家小巣。

就是這樣兩個幾乎無甚交集又時不時被人們暗中比較的人,在畢業班會上,薑野走到寧安麵前,邀請他參加在家舉辦的聚會。

寧安有很多理由拒絕。

他找到兩份兼職,薪水不錯,可以讓大學生活不那麼拮據,儘管會申請獎學金和助學貸款,但一無所有的寧安不習慣承擔負債。

那像一種虧欠,對社會的虧欠。

對身邊所有幫助過他的善良人類的虧欠。

但是薑野說,“我家能看見摩天輪。”

薑野的家大到超出寧安的想象,也超出他對‘家’這個詞的極致理解,但是聽同學說這隻是薑野一個人住的地方。

所以這麼漂亮的地方不是家?

寧安無法理解。

薑野隻邀請了幾位同學,更多的人他們都不認識。

看著同學跟自己一樣局促不安,寧安微微鬆開一口氣,直到薑野衣著時尚的從過道裡走出來,暖色的地燈裡,愈發深邃英俊的五官讓他有種肆意狂野的吸引力,同學們輕輕地吸氣,寧安快速垂下眼睛。

薑野看見他們像是剛剛想起似的,走過來隨意說道,“不用太拘束,他們都是我初中玩伴,東西隨便吃,不要跟我客氣。”

說著頓了頓,目光似乎落在誰的頭頂,然後轉身離開。

桌麵上擺滿琳琅滿目的美食,搭配著精致漂亮的花卉。

每一樣都價值不菲。

空中播放著時下流行樂,音量曖昧低沉。

同學們發出雀躍的歡呼。

一位跟薑野平日關係挺好的男生討好地跟上去,“野哥你們玩什麼,帶上我們呀!”

不多的幾名同班同學見狀都跟上去。

寧安猶豫片刻也跟上去,但是出了客廳他就迷失在精致漂亮的花園裡,他第一次知道摩天大樓的私人住宅也有麵積寬敞的花園。

城市燈火璀璨如星,這是在擁擠潮濕的‘蒲公英’裡看不見的景致,在混亂肮臟的青山區看不見,在生機勃勃卻樸實的校園裡也看不見。

寧安抓著欄杆看見薑野口中的摩天輪。

不遠不近,剛剛好,緩緩轉動的摩天輪居然不像在鋼筋叢林裡見到的那般巨大恢弘,它依舊龐大,卻不再令人仰望,彩色的燈光緩慢閃爍,在寧安心底烙出最美麗的煙火。

寧安不清楚自己在外麵待了多久。

但意識到再不出去就會帶來麻煩,又戀戀不舍看了眼摩天輪,轉身朝著明亮的屋子走去,屋前有泳池,玩鬨的笑聲,水聲,音樂聲斷斷續續的傳來。

薑野有些慵懶地靠著欄杆,嘴裡叼著一根煙。

身旁圍著幾名好友。

他們站的位置很討巧,看得見泳池和客廳,但是那邊的人看不見他們。

“那幾個是你高中同學?”語氣裡的不滿一目了然。

“不是排名前三市高尖子班的嗎?怎麼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猜我看見什麼?有個男生抓了大把糖果塞進口袋裡。”

一個容貌很漂亮的男生淡淡應和,目光一直落在薑野身上,“有個女生想要我的聯係方式,說自己得過什麼獎……這話應該跟我爸說,估計他會喜歡,不過我爸也不管人事招聘那塊。”

寧安沉默地站在花園裡,覺得無地自容,卻又無法離開,他們擋住唯一的出口,這樣顯得他像背後偷聽的小人。

同時他還感到難堪,因為這些被瞧不起的同學都是班裡的佼佼者,他們還擁有溫暖富足的家庭,父母為了他們費儘心力,這些都是寧安夢裡渴望的東西,如果沒有薑野,這些人也是受人矚目的對象,因為薑野的存在,他們便如星辰暗淡起來。

那他呢?

那個異常漂亮的男生突然問道,“野哥,不是說你們班裡有個很有趣的人嗎?今天來了嗎?介紹給我們認識認識。”

薑野正要開口。

旁邊一人搶先道,“有趣的我看沒有,窮逼倒是有一個。”

那人用誇張的語氣說道,“剛才我去給文生開門,猜我看見什麼,不知道哪個王八蛋的鞋子搭在我的鞋子上,我表姐在國外拖關係才買到的首發限量版,被一雙破鞋壓著,還壓出一個腳印,我拎起來看了看,想認認是什麼大牌這麼了不得,居然不認得,然後去網上搜了一圈,你們猜叫什麼……力,均價八十,十八萬的鞋被八十的鞋給壓了,他媽的……”

薑野皺起眉頭,曹文生的手搭在薑野肩膀上,“木子,不會說話少說點,怎麼都是野子請來的客人,你丫可閉嘴吧,不過野子,以後還是少喊,關係再好畢竟不是一個圈子,你不在乎人家在乎呀,看著你這麼奢靡的生活,回去了萬一想不開跳樓了咋整。”

幾人悶聲笑起來。

薑野倒沒彆的想法,陳立申在班裡跟他關係還成,好幾次喊他組個畢業局,正好曹文生他們約到今晚,就一起喊過來,其他人都是陳立申喊的,他隻說人少點,至於喊誰都無所謂。

得到允許,陳立申高興地打開手機聯係同學。

薑野的目光劃過教室,落在寧安身上。

教室空蕩蕩,往日堆得滿滿的學習資料在考前被清空,於是寧安清瘦的身影露出來,沒有資料的遮擋,他似乎很不習慣,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前。

挺直的身影仿佛認真聽課的學生。

夕陽透過窗明幾淨的玻璃落進來,將他的側臉照亮,像黎明前的城市輪廓。

薑野甚至能看清他微微顫抖的長睫毛。

兩年一晃而過,他記得將寧安夾在胳膊下笑著說,“以後再被欺負記得找野哥,野哥罩著你。”

兩年,一次都沒找過。

這麼倔的嗎?

薑野回過神已經站在寧安麵前,當他用蠱惑的聲音說出我家能看見摩天輪時,小兔子的淺琥珀色瞳孔戰栗起來。

薑野掐著煙,伸伸懶腰,“普通同學而已,他們想來就喊上了,再說窮人孩子早當家,看清楚差距後就知道什麼該幻想,什麼不該幻想,往後啦才走得腳踏實地。”

幾人配合地鼓掌,“野哥英明,野哥提前為他們考慮,讓他們腳踏實地走穩往後的每一步。”

寧安將創口貼貼在傷口上,被摩擦到的創口泛起尖銳的疼痛,還有部分露在外麵,但是比一點都不遮擋要好,至少接下來乾活時不會太麻煩。

他木然地想著,這六年來每一天他都腳踏實地的走著,為什麼走得這般辛苦,且一直看不見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