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年本欲斟滿,可他無意中瞥見小太子軟唧唧的臉,便鬼使神差掐斷了這個想法。
一種不一樣的感覺在心頭升騰——不,或許不該讓小言兒喝這玩意兒。
不是……老子為什麼要這麼想?
想他徐世子縱橫京城五六年,跟這小玩意兒一樣大的時候已經喝穿幾乎所有酒肆。
況且他向來不拘小節,遇事就乾,見人不爽直接開揍,怎麼偏偏就麵對這小玩意的時候竟然心中生出了那麼一絲絲見鬼的柔情,甚至還時不時冒出點憐香惜玉的念頭呢?
真他姥姥見了鬼了不成……
徐正年穩了穩手腕,隻給江棄言倒了小半杯,剛剛鋪了個底。
江棄言低頭看杯子裡那少得可憐的一點點酒液,抿唇。
表兄是不是看不起他啊?
“哥哥”,江棄言輕輕拉了拉徐正年的衣袖,“再倒一些……”
徐正年整個人都是一僵,好像被什麼擊中了一樣。
不是?這聲音有點軟過頭了啊!竟然讓他生出一種想要欺負一二的衝動!
不是那種拳腳相加的欺負……反而是……想逗逗他,弄得他哭,弄得他軟軟求饒的欺負!
本小爺今天莫非真的撞了邪?
“…咳,那個,嗯……”
江棄言疑惑不解地看著徐正年,怎麼他表兄聽他喊了一聲哥哥後,就連話都不會說了?
難道這就是方哥哥講的故事裡,那些青樓女子會的那種可以令人神誌不清的咒語嗎?
青樓真是一個神秘的地方啊,那裡的姐姐們莫非都是巫師嗎,那他以後要是有機會,一定要去看一看。
徐正年莫名感到臉上有些發燙,心裡好像有種要化成水的感覺,他咬了咬牙,想,這一定是哪個混賬王八蛋在背後詛咒他,弄得他被冤魂纏身!
他都發高燒了!這厲鬼好生厲害!
徐正年一拳頭錘在桌上,恨恨道,“讓老子揪出來,送你上西天!”
江棄言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瞳孔微微放大,就那麼呆呆萌萌看著他。
那種感覺又來了!
徐正年輕咳兩聲,“小言兒啊,為兄懷疑那不當人子的老禦史家的紈絝小子在咒老子,為兄一會打算打上門去,你這會要是喝醉了,一會可就看不到好戲了,還是少飲吧,少飲。”
“可是……”先生本來也不許他出門啊。
徐正年大手一揮,“沒有可是,那姓……咳,你先生要是不同意,為兄直接強搶,把你扛出去,這樣他就隻能怪我,也怪不得你不是麼……”
“不……”可是他本來也不想看熱鬨啊。
他本來就不是喜歡湊熱鬨的性子,更彆提今天還心情不好。
江棄言仰起頭,把那一口酒含入口中。
好辣……怎麼這麼難喝……
可是方無名說酒能消愁。
江棄言吞下那一小口酒,頓時感覺五臟六腑都有火在灼燒。
好難受……怎麼更難過了呢?
徐正年還在誇誇其談,說著自己要怎麼怎麼揍得那小子滿地找牙,孰料一轉頭,就看見江棄言瞪著大大的眼睛像片落葉一樣左搖右晃。
不是吧?!?
他可就倒了隻夠舔一口的量啊!
“唉,可惜可惜,小爺隻能獨自一人上門咯,那小子好像是被帶著進宮赴宴了吧,嘖,躲宮裡可沒用”,徐正年背起擱在一旁的劍,抬腳就走。
繞過小門簾,路過正席,他擺擺手,“多謝招待,告辭。”
待他走遠,文相搖了搖頭,歎息,“也是個可憐孩子,那麼小就被送入京城,從此與徐王徐王妃再也沒有相見過。”
“說起來那時候還是當今聖上掌權,聖上多疑,甚至動過讓我等都把自家嫡子送進宮養的想法。”
“是啊,若非聖上猜疑先皇後,娘娘又怎會抑鬱孕中,最後落得個吞藥自儘的可悲結果……”
“還有老蒲,可憐他一生鞠躬儘瘁從未有貳心,老蒲臨死都恪守著祖訓,忠心耿耿沒有對陛下生出一絲一毫的不滿。說到底,老蒲隻怕是……”
李修竹說到一半,忽然感覺氣氛有些不對,瞬間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住嘴。
蒲老爺子偏寵聖上一直都是他們這些老家夥公認的,他一生心血幾乎都傾注在了江北惘身上。
蒲老爺子直到快六十歲了,看著江北惘差不多坐穩皇位才娶了位跟自己年齡差不多大的正妻,本也沒指望能有孩子,誰知半年後竟懷上了。
可惜那位薄命的婦人為他續完了香火竟就直接撒手人寰。
老來得子不容易,那孩子還生下來就沒有母親。
可那些年蒲老爺子一心竟還在江北惘身上,鮮少有留在府裡的時候。
蒲聽鬆這孩子從小就獨立啊,他們這些老東西當年都很不放心,想著要不輪流接回家替老朋友養著算了,反正也就多雙筷子的事。
可那時候的蒲聽鬆表現出來的能力就足以令他們震驚。
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神童吧?誰見過這樣的孩子呢?那麼小就學富五車,能自己照顧自己,最讓他們心驚的是,這孩子一直都在飛速成長,甚至剛剛七歲的時候就修出了內力,也不知道是何人教的。
直到後來蒲老爺子被處死,隱世多年的尋花閣出世,他們才漸漸知道,是老閣主暗中教導。
老閣主退位後,那位新閣主秦時知一直都跟在蒲聽鬆身邊,一路保駕護航。
如今蒲聽鬆雖然還是個不到十四歲的少年,卻已經有了能與他們這些老家夥平起平坐的資格,再也不能以小輩視之了。
蒲聽鬆已然成長到了他們隻能望其項背的高度。
茶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紛紛告辭——他們還要去赴宮中的晚宴。
蒲聽鬆送走這些父親生前的故友,撩開竹簾,走進去。
第一眼就能看見他的小兔子臉上紅撲撲的,眼睛也紅通通的。
“棄言”,蒲聽鬆輕歎一聲,“怎麼不聽話呢,為師似乎有說過不許偷喝?”
江棄言沒有說話,隻是微微偏頭,抿唇。
“這是生為師氣了?”
“沒有……”江棄言一開口,就止不住溢出哭腔,“我沒有……我……”
“走得穩嗎,過來點。”
“不要……”江棄言輕輕搖頭,如果靠近,他一定會忍不住哭的。
他腦袋暈暈乎乎的,已經不清醒了。
如果先生過來,他會喪失理智的。
“那你坐著吧,為師過來也是一樣的。”
他用餘光看見先生走過來,屈膝坐在他旁邊的蒲團上,“是為師太凶了,跟你道歉好嗎,彆生氣了?”
哪裡就凶了呢,哪怕是那一句質問他為何不乖的話,也是輕聲細語的。
在反應過來之前,他就已經偎到了先生懷裡,他把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了先生身上。
“為什麼不來……呢?”
“先生這不是來了嗎”,蒲聽鬆伸手摟住發抖的小人兒,“對不起,先生來晚了,讓小棄言害怕了。”
那個人來不來,都不重要,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
因為在他被拋棄的那天,是先生接他走的,先生來了,先生把他接回家。
可是……
“為什麼…不來……”
他又一遍問出這個問題,他把腦袋悶在先生胸前哭得不能自己。
先生會怎麼答他呢?是因為父皇在忙,是因為父皇有苦衷,是因為父皇喜得麟兒顧不上他嗎?
然後勸他體諒父皇?
衣襟很快被淚水打濕,蒲聽鬆揉了揉那顆哭得發抖的小腦袋,“是他不好,是他不懂得珍惜……”
“為師的小棄言這麼乖他都不要,他啊,多半是得了什麼癡病,腦子壞掉了。”
唇瓣忽然被小手捂住,江棄言帶著滿眼淚光仰頭,“先生……”
這些話怎麼能說出來呢。
先生怎麼能這麼不計後果順著他呢。
“…不…不要先生說這些話……”
這話讓父皇聽見了,先生還怎麼能活……
“好……為師都聽棄言的。”
怎麼能這麼寵呢?先生說,都聽他的。
明明剛剛還能忍住不哭的,現在怎麼就完全不行了呢?
淚水就在一瞬間決堤,軟糯的哭音細細小小的,委屈得不像話。
“嗚哇……要抱……”
蒲聽鬆拍他背的動作一頓,輕聲,“乖,抱著呢……”
“嗯嗚……就要抱……”
“還要為師怎麼抱啊?”蒲聽鬆說著,兜著他的腿,把他整個人帶到了腿上,“這麼抱可行?”
“不要…嗚……嗚嗯…要抱…”
蒲聽鬆有些無奈地彎下腰,把人圈住,“那這麼著?”
江棄言抬起手背抹了抹淚。
他坐在先生懷裡,整個後背都貼著先生,先生的下巴還壓著他的頭頂。
很有安全感的姿勢,但他還是哭。
其實有點無理取鬨了啊,可是……
“嗯嗚嗚……”
他就是想讓先生一直這般抱著他。
他哭得很傷心,“要抱…嗚哇啊……要先生抱……”
蒲聽鬆無奈,隻能把手臂又收緊了些,“這是喝了多少,怎麼就醉成這樣呢?”
與此同時,還伴隨著一聲歎息,“這個樣子,為師日後絕不再讓你沾酒了。”
哭聲停了一瞬,隨即比剛剛放大了好幾倍,“嗚!嗚嗚!我……我要喝……我不要再挨欺負了…嗚哇…我就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