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方過,蒲聽鬆微微歎了一口氣,便讓人關了大門。
江棄言聽到了這聲歎息,他抓住先生垂下來的手指,用眼神安慰。
“這麼懂事啊?”
當然。因為……曾經他們都是一樣孤立無援。
“管家給小朋友們另設了一桌,棄言是打算跟著先生,還是過去坐?”
他就不添亂了吧……
“過去……”
“好,送你過去。”
心臟有一瞬停跳,江棄言凝眸望過去。
那些孩子無論大小都是自己入席,哪裡有家中長輩送過去的呢。
“太子殿下。”
“帝師大人。”
“嗯”,蒲聽鬆輕聲笑了笑,“你們彆欺負我家小孩啊。”
“帝師說笑了”,文相遙遙舉杯致意,“有那位徐世子在,哪能讓殿下受欺負。”
徐經武手握重兵,唯一的兒子徐王世子不得不送入京城做質子,以安皇帝的心。
雖說是人質,卻也沒人敢過分惹這位小世子。
畢竟誰也不想一覺睡醒發現家門口被大軍壓境,隻能眼睜睜看著徐經武踹破大門不是?
蒲聽鬆微微頷首,隻看著江棄言的目光,仍有些不放心。
江棄言搖搖頭,示意先生自己沒問題。
於是他聽見先生說,“若是想為師了,隨時過來。”
蒲聽鬆不緊不慢轉身,踱著步子,走到主位坐下。
走完流程,相互寒暄一陣,午宴便開席了。
江棄言低頭數著米飯,時不時抬頭往屋外看一眼。
徐王世子就大大咧咧坐在他身邊,沒什麼形象地啃著一隻雞腿。
“怎麼不吃?”徐正年瞄了江棄言一眼,“總往那邊瞟什麼?該不會在等皇……”
“沒有,我隻是不餓。”江棄言收回目光。
徐正年盯著江棄言微微顫抖的手,嗤笑,“皇帝老兒在宮裡擺大宴,你難道不知道你小姨,哦不,應該說你母後,那個女人她懷上了。”
“要我說,她也沒有多愛那小中書令嘛,就算愛過也是過去了,現在她懷了龍胎,穩坐六宮之主,她高興還……”
“表兄……”江棄言攥住徐正年手腕,“這話讓…父皇聽見,徐叔會有麻煩的……”
“那有什麼關係,聽不聽得見,反正這掌朝的都是你先……”
我先…什麼?江棄言不知為何有些心慌,他偏頭與徐正年對視。
“呃”,徐正年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反正這掌朝的事都是你現在沒接觸的,你也不懂那裡麵彎彎繞繞,怎麼還教訓起為兄來了?說兩句閒話就能讓皇伯伯削我父王兵權了?那也太兒戲……”
“小心為上……”江棄言抿了抿唇,“他…他是皇帝,很多時候都不會念舊情。”
“舊情。”徐正年咂摸了一會,搖頭,“嘖嘖嘖,還說不是在期待他來,嘖嘖。”
“他來不來…都跟我沒關係……”江棄言用筷子搗碗裡的米飯,“他已經不要我了,我…我才不希望他來,他要是來了,我們都不自在…我…”
“反正我沒有期望他來……”
“我這說一句,你回了好幾句,很難不懷疑……”徐正年舔了舔唇,目光在席上搜尋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頓時拉下了臉,“我說你們這怎麼待客的……”
徐正年一把拽著江棄言就往正席走,“沒有黃酒就算了畢竟一桌小屁孩,居然連個果酒都不給,瞧不起誰呢!”
“表…表兄你慢點…我腳上有傷……”
“啥?”徐正年突然停下來,音量提高,“誰欺負的你?你告訴老子,老子一會就帶你打上門去!”
“我自己不小心……”
江棄言搓了搓手指,心中好像有萬馬在奔騰。
打上皇宮……那是妥妥的謀反吧……
“嘖,沒用的玩意兒”,徐正年用鄙夷的目光掃視江棄言,“幾歲了還能摔傷腳,你表兄我三歲都開始站樁了,想當年……”
徐正年一吹起來,就開始滔滔不絕。
江棄言心不在焉聽著,見他實在沒有停下的意思,才出言打斷,“我去幫你要酒吧……你先坐回去……”
“屁話,你腳都傷了我還讓你跑腿兒,我踏馬還是人嗎??”
“你彆管了…我能走的。”
“那你快去吧,記得要烈點的,彆拿那糖水似的玩意糊弄我”,徐正年笑眯眯說完,竟是沒再客氣,直接轉身回席。
江棄言愣了愣神,他這個表兄還真是……
蒲聽鬆正夾了根青菜,剛放到碗裡,就感到有什麼軟軟的小東西貼在了腿上。
他放下筷子,低頭,“怎麼?”
“要酒……”
“嗯……要什麼?再說一個為師聽聽?”
“要烈酒……”
“自己喝還是……”蒲聽鬆看著徐正年的背影,“幫徐王世子要的?”
“給他要的,但是……我……”
他心裡不太好受,尤其是聽聞父皇又得了個皇兒。
酸酸澀澀的,悶脹悶脹的。
“我也想喝一點……”
“那便喝一點吧”,蒲聽鬆伸手遞了自己的杯子過去,“隻此一杯,為師看著你喝。”
江棄言捧著杯子,吐出柔軟的舌頭,試探著舔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這真的是酒嗎?
當然不是酒,不過是一些青梅和蜂蜜煮的果茶罷了。
來赴宴的都不大愛飲酒,蒲聽鬆放在桌上的兩壇好酒根本沒人動,反倒是都問他討茶喝。
“…一點果子酒,少喝些卻也無妨。再要貪杯,為師可就不許了。”
江棄言把“果酒”喝完,酒杯被拿走,懷裡多了個有點沉的小壇子。
“抱穩了”,先生撐頭懶懶散散看著他,“可彆讓為師發現你偷喝。”
不喝就不喝。江棄言嘟起嘴,抱著壇子離開。
為什麼徐正年能喝他不能喝。
徐正年不就比他大幾歲嗎,十歲了不起嗎,兩個他加起來不也有十歲了。
“吾心甚慰”,徐正年一把搶過酒壇,“小言兒,快拿來聞聞,可饞死爺了!”
徐正年猴急猴急揭開,深深吸了一口,“哎呀媽,就這一口,八十萬大軍也不換。”
“小世子,倘若陛下當真要杯酒釋兵權,您該作何選擇呢?”方無名從前就總跟徐正年不對付,到底是忍不住陰陽了一句。
“你誰啊你,你這口氣怎麼那麼像那個方混子?那混賬仗著比老子大三歲,在巷子裡頭堵老子,要不是他死的早,老子高低親自送他一程!”
徐正年心中一陣惡寒。
方鴻禧那個混蛋兩年前帶人圍堵他就算了,還找他借腰牌要用他名頭去逛窯子,氣得他當場把方鴻禧暴揍一頓,那臭小子居然還對他微笑著說什麼改日再來討要!
晦氣,想起來就晦氣!
方無名微笑著給自己倒了杯酒,“無名之輩罷了,世子自便。”
哇靠,搶老子的酒喝還喊老子自便???這混蛋樣怎麼越瞧越像那死混子呢!
“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彆想揍你”,徐正年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你一本正經犯賤的樣子很有點欠揍。”
方無名微笑不語,起身離席。
膚淺。方無名想,太膚淺了。
成日就知道暴力,這不是膚淺是什麼?
徐正年正要站起來攔路,袖子忽然被拽住。
“表兄……”
心裡莫名其妙一軟,徐正年用比方才溫柔好幾個度的語調回道,“哎——在呢,怎麼了?”
“其實方哥哥說的也不無道理,你和徐叔還是注意點吧,我擔心父皇他……”
擔心個毛線,你父皇要是有實權,還容得下老子放肆?
現在半壁江山在姓蒲的手裡,另外半壁嘛,自然是他爹替皇帝老兒守著。
若守著守著,哪天膩歪了不想守了,想造反,那皇帝老兒又能奈他何?
徐正年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沒事,我們早就做好全身而退的準備了。再說了,我父王在大疆呢,皇伯伯就是想找他喝酒都難。”
杯酒釋兵權?那根本不可能發生。
江棄言雖還有些擔憂,卻沒再多言,說小點那是他表兄的家事,說大點那是黨錮之爭,無論哪一種,都不是他該多管的。
他隻是不希望與徐正年交惡,昔年先生尚未入仕,他在太學受人排擠,隻有徐正年願意坐他旁邊,雖然……
雖然經常叫他幫忙打掩護甚至寫些小抄……
後來有先生單獨教導,他就再也沒去過太學了。
“小言兒,你都不知道為兄有多思念你,都快要相思成疾了,沒有你我在老頭手底下很不好過啊,偏偏我還不能揍他,怕一失手這老家夥一命嗚呼……”
江棄言聽著,輕輕笑了幾聲。
“哎,對了,你喝過酒沒有?你要是這麼大個人了還沒喝過,那真不是我看不起你,想當年,我兩歲喝倒一桌子……”
眼見著徐正年又要喋喋不休,江棄言忙答道,“喝過了。”
喝過了。先生給的。
“好喝吧?”
“嗯,很好喝。”就是先生給的酒不烈,聽起來像徐正年口中說的糖水……
先生應該酒量不好吧,不然怎麼不喝烈點的呢……
“有眼光,小爺我就欣賞你!我告訴你,這酒就是天上之水,乃是仙露,是瓊漿玉液……”
“來來來,陪爺喝兩杯,能喝才是漢子,彆特麼娘們唧唧的,我告訴你,會喝酒的人一般隻有欺負彆人的份,彆人欺負不了他!”
難怪先生受欺負,原來是不會喝酒嗎……
江棄言舉起杯子,等著徐正年給他倒滿。
他要乾了這杯,以後就沒人會欺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