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晚是被吵醒的。
確切來說,是被哭聲吵醒的。
他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但埋了靜元針的七個穴位依舊疼痛難當,被遺忘的痛苦隨著意識的蘇醒再次席卷而來,他平躺著,想要蜷起來緩解痛苦,卻連翻身都做不到,隻能清醒地感受著自己手不是手、腿不是腿,哪裡都是一塊爛肉。
偏偏003還時不時在他腦中抽噎一下,舟行晚躁上心頭,沒好氣道:“我還沒死呢,你現在哭喪未免太早了點吧?”
他實在沒有力氣,哪怕沒真的出聲,說話時聲音也虛虛弱弱的,活像一個漏風的破袋子,一點氣也提不起來。
“宿主你終於醒了!”003被他凶了也不生氣,驚喜道,“你都睡了三天了,要不是這三天裡還會呼吸我都要懷疑你是真的死了!”
舟行晚聽得腦仁疼,他想按一按太陽穴又懶得動,隻好繼續保持著躺姿說:“死了不好嗎?死了直接完成任務回到正確的世界去。”
“一點也不好!”003吸了口氣,好不容易忍住了淚意,“生死關正常來說是死不了的,如果在這一環節死了,會直接判定任務失敗,而你在原來的世界也死了,到時候兩邊都回不去,那就真的活不了了。”
“……”舟行晚又說:“我死就死了,你有什麼好哭的?”
“這種事怎麼忍得住?”情緒過去以後,003也覺得自己剛才哭哭啼啼的有點丟人,他深吸了口氣,“我做任務很厲害的,前麵一直沒失敗過,要是這次失敗了,我的不敗神話就要被打破了,我傷心不可以嗎?”
舟行晚:……
雖然他才是那個傷患,但他還是很貼心地照顧著自家係統的心情沒說出那句:那我覺得你這次可能要失敗了。
注意力從徹骨的痛意裡分散不少,舟行晚覺得好受了點,才問:“我暈過去這三天有發生什麼嗎?”
“有!”提起這個,003十分激動,“玉穢給你洗了澡,還給你換了衣服,他每天都來看你,就連吃飯都是他喂的,我覺得他人很好,你可以多找他幫你。”
“……好個屁。”舟行晚光隻是想到玉穢的名字就覺得自己膻中穴的痛感更強烈了,當即不滿道,“你是不是忘了我變成這樣子是誰害的?還有,我現在是要死,找他幫我什麼?幫我喂飯的時候多喂一點好把我撐死?”
“……”003終於想起正事,他語噎了一會兒,才悶聲說:“是哦,他要是個好人的話,就不能拜托他殺你了。”
舟行晚:……
他突然就很好奇003是怎麼做到以前的任務都成功了的。
他又躺了一會兒,不多時有人推門進來,舟行晚連睜眼看一看都懶得,他不說話、不動、不睜眼,敬業地演繹著一具沒有溫度的屍體。
玉穢坐到床頭將粥放下,聲音溫和如舊:“醒了就起來吃點東西吧。”
該死的,他怎麼知道自己醒了?
舟行晚本來想問,最終還是屈服在傷痛的淫威之下。他感覺到玉穢走到床邊,同時溫和的聲音響起:“蘅晚是在怪我嗎?”
不,不是,彆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他就是單純渾身上下哪裡都痛,所以懶得起來說話而已。
如果不是他哪哪兒都不痛快,舟行晚真想翻過身拿屁股對著他。
玉穢近了身,他的目光如有實質落在舟行晚臉上,許久無奈道:“既然你不想動,那還是我來喂你吧。”
舟行晚還是裝死。
再也沒有顧慮,玉穢兩隻手圈著舟行晚的腰背將人扶著坐起,寬大的手隔著衣服按在後者腰側,在那層軟肉上覆蓋了一股暖熱,頓時將舟行晚的注意吸引大半。
舟行晚睫毛輕顫,他自覺定力不差,卻還是被玉穢幾個動作影響到。一陣亂麻中他沒忍住睜開了眼,卻沒想到玉穢會離得這麼近,溫柔得仿佛春江暖水一般的眼睛如在咫尺,在察覺到他的注視之後微微上抬,兀然添笑,動人心魄。
舟行晚差一點就被這雙眼睛吸了進去,好在腦中提醒不要ooc的警鈴及時響起,他收回神智,彆開了頭,終於肯舍得發出幾個音節:“出去。”
太久沒有說話,他的聲音又乾又啞,玉穢體貼地給他倒了杯水,才把床頭還熱乎的粥拿在手上攪了攪,神色自如道:“我若出去了,誰來伺候你?”
舟行晚低頭看那隻碗上騰騰升起的白氣:“我不需要誰來伺候。”
玉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無奈道:“蘅晚,不要意氣用事。”
乍一聽上去還真像是為他著想似的,舟行晚心中冷笑:這算什麼,明明吃儘苦頭的人是他,現在反而是他不知好歹了?
他無力地靠在床上,不想在這件事上跟玉穢起爭執,饒是心裡有千般怨氣,最後還是緩和下語氣:“粥放這裡,我餓了自己會吃。”
玉穢擔憂道:“你現在的情況很不好。”
“是啊,很不好。”舟行晚懶懶地抬起頭來回看他,眼裡沒有一點溫度,“拜你所賜。”
這是要抗拒到底的意思了。
兩人沉默著對視了一會兒,玉穢時不時攪一下粥,最後歎了口氣,問:“想家了嗎?”
我想你爹。
舟行晚麵無表情,他不知道玉穢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但也不打算回答。
好在玉穢也不需要他的答案,默了默繼續說:“你睡過去這三天一直在喊你娘,是想她了嗎?”
舟行晚一愣。
玉穢溫和道:“自從你入了宗門,這二十多年就回去過三次,我之前還以為你跟家裡關係不好,現在想來,是我自以為是了。”
舟行晚抿著唇,他仍身處玉穢的話帶來的衝擊中,久久不能言語。
原因無他,玉穢說他昏過去這幾天一直在喊媽,可是……他媽早在生產他的那天就難產去世,他爸也因為憂思過度沒兩年也跟著一起去了,可以說在他從小的記憶裡都缺席了父母的陪伴,他根本沒見過他們,又怎麼會在睡著以後一直叫媽媽?
舟行晚搖頭,語氣突然冷硬,像要證明什麼似的:“你想多了。”
“那就是我想多了。”見他無意回答,玉穢從善如流地轉移話題,他放下粥,為舟行晚掖好被角,說,“那天的刺客也查清楚了,是妖族動的手。”
妖族?舟行晚一愣過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剛穿過來那天發生的事,他對這個世界的設定不熟悉也不感興趣,聽了一嘴就不想了:妖族就妖族吧,關他屁事。
反正也不是衝他來的。
看出他在想什麼,玉穢說:“他們的目標本來是我,那天你為我擋了一刀,恐怕已經被他們記恨上了。”
舟行晚還是不為所動。
玉穢揉了揉眉心:“為了避免他們再混進來,我這幾天會搬到你隔壁住,這樣如果他們想要傷你,也好有個照應。”
原本滿腔怨氣決定當玉穢說什麼都是放屁的舟行晚:!
對了,妖族!
他怎麼就忘了世界上還有這種偉大的設定?!
雖然他身負兩百多條人命,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什麼宗門的管事不肯殺他,雖然他還不能自殺,但——修仙世界不是一直都有那種妖鬼的嗎?
正所謂正邪不兩立,正道不肯殺他,他可以去挑釁邪道啊!
從穿過來就蒙在心頭的陰霾瞬時散去,舟行晚壓製不下不斷上翹的嘴角,他也顧不上身上痛不痛了,明明心裡高興得要死,卻還是不得不做出一副沒什麼的樣子,假裝不經意問:“他們什麼時候會來?”
“隨時都有可能。”玉穢說,“這種事說不準,不過師弟可以放心,最近宗裡戒備加強許多,他們再想擅闖,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舟行晚原本放下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
怕被玉穢看穿心事,舟行晚忙低下頭:“戒嚴自然是好事,可是堵不如疏,我從前隻聽說過千日抓賊,哪裡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玉穢看著他,目露笑意:“那蘅晚有什麼想法?”
“我可以當誘餌。”舟行晚心裡狂跳,他深知玉穢不好糊弄,因為怕被看出什麼破綻,說話時故意把語速放得很慢,同時還一邊觀察著對麵的表情。
見他神色如常,舟行晚略略放鬆警惕,他極其自然地含下玉穢喂過來的粥,直到把嘴裡的東西咽了下去才繼續說:“如果他們現在的目標是我,師兄可以把我現在的情況放出去,再故意賣幾個破綻,把他們引到我這裡來。”
玉穢又舀了勺粥吹冷喂過去,問:“然後呢?你現在半點靈力也沒有,如果出了什麼差錯,可能會萬劫不複。”
“我信得過師兄。”舟行晚配合他喝了大半碗粥,一粒柔軟的白色沾到下唇,舟行晚伸出舌頭卷入嘴裡,抬眼朝他露出一個半真半假的笑。
玉穢一時晃神,舟行晚沒注意到的地方,他捏著勺柄的力氣加大,指尖泛出白色,眼底情緒漸深。
然而再開口時,他的聲音一如往常:“為什麼要這麼做?”
還為什麼,要不是玉穢要壞自己大事,他有必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嗎?
舟行晚沒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表麵卻乖順道:“我現在也想通了,修行之路走不得捷徑,往前那兩百多條人命是我鬼迷心竅,既然師父願意給我一個改過重來的機會,我自然是要為宗門獻出一力的。”
一碗粥儘,玉穢拿出帕子給他擦了擦唇角,意味深長地問:“哪怕你會因此殉道也沒關係嗎?”
舟行晚垂下眼簾,露出了自穿越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那就讓我以身殉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