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n說得沒錯,鐘律對夏楚軒總有種莫名的容忍,他記得小時候遇到的夏楚軒不是這樣,很乖,很可愛,還有股倔脾氣。
十歲那年母親去世,鐘律記得下葬當天的雨很大,他從衛生間出來,看到有個小孩一聲不吭地蹲在門外的台階上,半天也沒動地方。
門前的遮雨棚很短,鐘律走到他旁邊,發現小孩半邊衣服都被打濕了。
鐘律撐開傘,分了一半給他,隨口問:“你在等人?”
小孩抬起頭,鐘律這才看清,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小男孩,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淚水。
見搭話的也是個孩子,小男孩肉眼可見地放鬆了些,點了點頭,算是回答鐘律的問題。
鐘律拿出自己的手機:“要不要給家裡人打個電話?”
小男孩用袖子抹了把臉,低聲說:“我有手機,但他們不接電話。”
天藍色的手機裝在口袋裡,上麵的小兔子掛件還是媽媽給他掛上的;最近的通話記錄裡有五六條未被接起的電話,備注都是叔叔。
鐘律隱約意識到什麼,將手機往前遞了遞,堅持道:“用我的試試。”
雖然電量隻剩一格,但打個電話還夠用。
小男孩抿了抿唇,猶豫片刻,接過鐘律的手機,撥出叔叔的號碼。
電話響了幾聲,很快被接通了,應答的卻是個女聲,透著一股警惕:“喂?找誰?”
小男孩聽出來這是叔叔結婚兩年的妻子,開口的時候不由帶上幾分小心翼翼:“阿姨,我是夏楚軒。你們已經走了嗎?”
“你看你疑神疑鬼的,我說我在外麵沒人你還不信……”
叔叔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女人罵罵咧咧地嚷著“彆以為我不知道那個狐狸精總換號給你打”,電話在新一輪夫妻吵架中被掛斷。
“嘟——嘟——嘟——”
夏楚軒低下頭,把手機還給鐘律。
“是你親叔叔?”鐘律心情複雜地接過來。
“不是,爸爸媽媽的朋友。”夏楚軒盯著一隻在水坑邊努力往外爬的螞蟻。
鐘律犯難了。
這種情況找墓園工作人員也沒用,找警察……用處不大。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既然這小孩沒人來接,不如帶他回家。
“你回市區嗎?我捎你一段。”鐘律蹲到夏楚軒旁邊,手中的傘將兩個人頭頂遮得嚴嚴實實,一滴雨都漏進不來。
“不用。”夏楚軒隨身的小背包裡裝著家門鑰匙和零錢,坐公交回去還是夠用的。
他沒有其他親人,父母生前朋友不少,出事後卻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態度,來幫忙料理後事的隻有這一位叔叔,看起來還算講義氣,前提是他沒有騙走僅剩的十多萬存款——連買墓地帶火化出殯總共花銷不到四十萬,這位叔叔卻告訴夏楚軒需要六十萬,剛好是他父母的全部積蓄。
如果報警的話,不知道警察能不能管。夏楚軒想著,撐著膝蓋要站起來。
可他一上午沒吃飯,突然起身時眼前陣陣發黑,瘦小的身體搖晃一下,一頭朝前栽去,被鐘律及時接住。
夏楚軒抓著鐘律的袖口,好一會兒才鬆開,彆過頭悶聲道:“蹲得時間太長,腿麻了。”
年紀再小也是要麵子的。
鐘律摸了摸口袋,還剩兩條巧克力,於是掏出來塞到夏楚軒手裡:“先吃點兒巧克力,墊一墊。”
巧克力的包裝上印著外文,夏楚軒和媽媽逛商場的時候見過這個牌子,很貴。他沒接巧克力,搖頭道:“不吃了,我要回家。”
鐘律裝作沒聽見前一句,直接撕開一條塞進他嘴裡,另一條塞進夏楚軒口袋,最後把傘柄放到他手中:“拿好,我背你。”
墓地建在山上,距離墓園大門還要走很長一段台階。這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鐘律便背起哭累又腿麻的夏楚軒,小心地踩著濕滑的台階,一步一步朝下走。
“你多大了?”鐘律陪他聊天。
“六歲……”夏楚軒摟著鐘律的脖子,嘴裡咬著巧克力,說話有些含糊,“你叫什麼?明天我還你巧克力。”
“鐘律。”“不用還”三個字到了嘴邊,鐘律眼神一動,改口問,“你家住哪?”
夏楚軒說了個小區名字。
鐘律知道那裡,附近有個小公園,門前的廣場上有一個很漂亮的大提琴雕塑,周末晚上還有音樂噴泉。
“那就周日下午一點,我們在音樂噴泉見麵。”鐘律用上了古往今來屢試不爽的騙小孩兒話術,“我給你帶更好吃的巧克力。”
除了正常上學,鐘律還要學很多東西,每周隻有周日有半天休息時間,哪怕今天母親下葬,下午他也得趕回去上鋼琴課。
和夏楚軒約定好下次見麵時間,鐘律將小孩送上公交車,這才想起來給鐘父發短信,告訴他自己下山了、等下去停車場等他。
再抬頭,公交車連影子都沒了。
這車開得有這麼快嗎?
鐘律皺眉,下一秒,鐘父的電話打進來了:“臭小子,剛才給你打電話怎麼打不通?一直是不在服務區!你跑到哪兒去了?”
“我在墓園大門。”鐘律疑惑道,“我沒接到您的電話,剛給您發過短信。”
“我也沒收到什麼短信……算了,你站在原地彆亂跑,我去找你。千萬不要被路人的棒棒糖巧克力騙走,壞人最喜歡拐你這樣年紀小長得可愛的小孩兒了……”
鐘律無奈地聽著老父親的絮叨,看向公交車消失的方向,莫名有些不舍。
周日就能見麵了,還有三天。鐘律想。
可他的期待落空了。
回家後鐘律發了高燒,卻仍舊在第一個周日堅持爬起來,帶著給夏楚軒的巧克力,從下午一點等到天黑,夏楚軒也沒出現。
鐘律安慰自己,也許是對方有事耽擱了。
然而第二個周日、第三個、第四個……夏楚軒始終沒出現。
小孩子對約定的執著是大人想象不到的,鐘律等了好幾個周末沒見到人,擔心夏楚軒真的出事,拜托鐘父的秘書去查,結果卻是那個小區沒有任何一家有叫“夏楚軒”的孩子。
而同一天出現在墓園、隻有六歲的“夏楚軒”,隻可能是夏家那位三年前隨著母親情人轉正、被認回去的私生子。
況且夏楚軒也不是被人丟在墓園的,而是哭得太厲害、又淋了雨發起高燒,被他父親的秘書一路抱回家的。
鐘律對著秘書反饋的資料沉默,鐘父坐在他對麵慢悠悠地品茶:“我們和夏家沒有過合作,那小朋友編了個假的地址騙你,可能是被你板著臉嚇到了,不想跟你交朋友。”
鐘律一聲不吭,板著臉看著鐘父。
鐘父歎氣:“我對你媽一見鐘情都沒這麼死纏爛打過。”
鐘律不說話,繼續盯著他。
“行了行了。”鐘父敗下陣來,“相見是緣,下周的慈善晚會我帶你去,夏家的兩個孩子去不去,就看運氣了。”
夏家的兩個孩子都出席了,但夏楚軒完全不記得鐘律,不是第一次見麵就讓鐘律想把人帶回家的那個小男孩。
就像秘書調查的那樣,這隻是再一次證明了,是鐘律自己的記憶出現問題。
“你說你背過他?”鐘父訝異,“該不是你睡糊塗了吧?”
鐘律不相信,即便把墓園當天的監控送到他麵前,他仍然不願意相信。
可第二任夏夫人和他母親確實是同一天下葬,鐘律想不通,如果他的記憶才是真的,為什麼夏楚軒會獨自一人被丟在墓園。
說不通。
十多年來,鐘律和嬌氣的小哭包關係不遠不近,反而跟夏銘軒處的不錯。
閒聊時他聽夏銘軒講過,三歲的夏楚軒剛被他們父親接回來時,總跟在他身後一口一個“哥哥”地叫,而不是像後來那樣直呼其名,每根頭發絲都寫著欠揍。
小夏楚軒很懂事,也很要強。幼兒園的同學嘲笑他是私生子,夏楚軒也不會跑回來告狀,隻會攥起小拳頭一個個打回去,打到沒有一個人敢說一句閒話,自己滿身青紫也不喊一聲疼,眼淚都不見一滴。
不過在夏楚軒的生母下葬後,夏楚軒讓那群狐朋狗友捧得作天作地又愛耍小脾氣,大概是在小孩子那裡沒聽過什麼好話,彆人誇幾句就讓他找不著北。夏老板工作忙,夏銘軒試著管過他幾次,都被他當成想爭家產的敵人,漸漸地兄弟二人也就疏遠了。
鐘律每每被他煩得不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段濕滑難走的台階。
下山的路原本不是很長,兩個孩子卻費了近半個小時才到大門;如今鐘律費了十多年的時間,也沒能在夏楚軒身上找到任何一絲過去的影子,更無法證明夏家的小兒子就是他曾經遇到的夏楚軒。
經年累月,最初的好感和擔憂已經成了他深不可拔的執念,心裡好像被挖空了一塊,留下無法填滿的空洞。
……
李少往夏楚軒的芒果汁裡下的藥起效很快,灌了一整壺清水都不管用。夏楚軒說完“墓園”兩個字,跟鐘律對視幾秒後,倒頭就睡,隻留下鐘律站在床邊五味雜陳,還要處理一堆爛攤子。
先給肖經理和隊友報平安,編個夜不歸宿的理由,又接到發小電話說李少被警察帶走……鐘律忙得轉了兩三圈,折騰半個多小時,家庭醫生也到了。
夏楚軒早就蜷在床上睡死過去了,身邊的動靜再大也沒讓他醒來哪怕一秒。以他的反應,大概隻是普通迷藥,但鐘律不太放心,堅持讓醫生抽血拿去化驗。
“目前看來沒有大問題,等人醒了後多給他喝些水,一般不會有後遺症。”醫生收好藥箱,“化驗結果明天早上能出,我給您送到指定地址。”
“辛苦了。”鐘律說,“送到這裡就好。”
送走醫生,鐘律將剩下的瑣事一股腦甩給生活助理,在床邊坐下,垂眼看著少年精致的睡顏。
不管這個殼子裡是不是換了個人、又是怎麼換的、或者是人格分裂,鐘律絲毫不關心,暫時也沒有心情去思考原因。他隱約感覺到,自己一直惦記的那個小男孩回來了,而夏楚軒也給了他答案。
“回來就好。”鐘律伸手,輕輕撥弄一下少年卷翹的睫毛,指尖懸在空中,猶豫片刻,落到了少年柔軟的臉頰。
指腹下的皮膚細膩柔滑,鐘律忍不住多摸了兩下,看到夏楚軒眼皮動了動,意猶未儘地收回手。
夏楚軒耷在枕邊的左手虛握成拳,鐘律將食指塞進去,準備等人醒了後碰瓷。
“……鐘律。”
夏楚軒在夢中呢喃一聲。
他想起來了,那個背著他走了很長一段的路的人,是鐘律。
左手下意識握緊了抵在掌心的手指,他好像抓住了來到陌生的世界後遇到的唯一的錨點,又很快睡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