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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城第一醫院第十四層腫瘤科,走廊儘頭的特需vip病房,1436。

唐愛蓮穿了一身藍色的衣服,坐在椅子上發著呆。

這種藍衣服標示著她的身份,特護護工。她需要照顧那些沒有家人的危重病人,有的病人無法自理,有的出入需要坐輪椅。

她們做的是最臟,最累的活。

二十四小時無休,吃住都在這裡,需要時刻盯著病人的情況,給他們擦身、喂飯、翻身,隨時觀察他們的病情,不能玩手機,不能看書。

她們沒有住所,就睡在病房裡,偶爾有個空子,趕緊去洗手間洗個澡,再把自己替換的衣服用手洗了。

晚上她們睡的是窄小的陪床椅,幾乎是剛睡著,又被病人喚醒,早上六點多就得起床,又是一天的活等著她們。

單人病房還好,有時候是兩人間三人間,陪床家屬的呼嚕聲震天,她們也得忍著,還不能塞耳塞,如果病人有需求,或者是有生命危險,她們沒有及時起來,就會挨罵甚至是被辭退。

紅姐會幫她們訂好三餐,生活用品也會定時讓人送過來。她偶爾會給她們一些現金,那些錢隻能在醫院裡麵的便利店買點東西。

這樣的生活自從她從家裡逃走,已經過了兩年。

現在她負責的病人在睡著,還有半瓶藥水要輸,衣服已經洗好,不到吃飯的時間,她可以稍微休息一會。

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嘈雜聲,唐愛蓮一哆嗦,敏銳地起身從門口往外張望。是家屬來探望隔壁的病人了,拎著花籃和果籃。

唐愛蓮鬆了口氣,看著那一家人其樂融融,她忽然想到了自己死去的那兩個孩子,如果他們還活著,大的應該有十幾歲,小的也應該有幾歲了。

她的心裡一時酸酸的,那個大孩子死的時候都會叫媽媽了。

那是個周六的晚上,中午郭木春去應酬了一場,喝了不少酒,下午一直在睡覺。

她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做飯,孩子弄灑了一瓶奶,她手忙腳亂地去拖地,就在這時候廚房的鍋開了,她又跑去關了火。

當時她忙暈了,抱怨了郭木春兩句,想讓他幫幫自己,孩子跟著哭了起來。

就在這時,郭木春忽然暴起,他從床上一腳把孩子踹到了地上,她聽到孩子的頭磕到了地麵,發出了咚的一聲。

她驚叫一聲,把孩子抱起來摟在了懷裡。

男人麵目猙獰,就像是凶神惡煞:“不許哭!”然後他用手指指著她,發出警告,“還有你!”

不知道是被嚇到了還是傷到了,孩子果然不哭了。

她摸了摸孩子頭後的包,不算大,她不敢提去醫院的事,隻能在心裡默默祈禱著,希望孩子沒事。

她提心吊膽著,隨時關注著孩子的情況,看起來還好。

到了半夜,孩子忽然開始渾身抽搐,嘔吐,翻白眼,眼看不行了。

“媽媽在,媽媽在,彆怕,我們去醫院……”她渾身顫抖著,哽咽著,抱緊孩子。

郭木春似乎也嚇到了,跟著準備東西。

還沒等他們出門,她就感覺到孩子的身體越來越涼。

她六神無主地哭了:“孩子,我的孩子……”

郭木春慌亂了一瞬,隨後他反應了過來,男人用手掐住了她的喉嚨:“我是有錯,但是你也脫不開乾係。不!你才是罪魁禍首!是你,都是你害死了他,如果你不說我,他不哭,我就不會打他。”

“你要是敢報警,我就說孩子是你推下去的,是你這個當媽的沒有看好他,你不信就試試,看看最後他們相信誰。隻要我進監獄,就一定會拖著你一起去,這是意外,肯定判不了死刑,等我出獄,我就砍死你。”

他不停咒罵著,一雙手越縮越緊,壓得她透不過氣來:“我今天就掐死你,然後再自己了結!”

她的臉上都是淚水,無法呼吸,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眼前都是黑的,她捶著壓在她身上的男人,可卻無法撼動他分毫,她感覺到了絕望。那時候她甚至想著是不是要一了百了,跟著孩子去了。

過了一會,郭木春的手稍微鬆了鬆,她大口喘息著。

男人又說:“這孩子是自己掉下去的,我們當時都不在旁邊,事實就是這樣。隻要你和我的說法一致,就不會有人懷疑。”

他的聲音逐漸軟了下來:“我們還年輕,還可以再生一個,你要是同意,就點點頭,我就放開你。”

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風,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等扣著喉嚨的手鬆開,她又開始恨自己的軟弱無能,恨自己當時為什麼要叫郭木春過來幫忙,她哭到脫力,感覺自己真的成了幫凶,殺死了自己的兒子。

最終,她什麼也沒和彆人說。

可她的苦難遠未停止。

等她懷第二個孩子時,她做了一鍋番茄雞蛋湯,裡麵少放了點鹽,郭木春對著她的肚子踹了兩腳,那個孩子就掉了。

後來她也想清楚了,無論再懷多少個,再生幾個,孩子也是養不大的,他們隻會跟著她受苦,擔驚受怕一輩子。

她試過眼不見心不煩,也試過吃齋念佛,可畢竟是生活在一起的夫妻,這些都沒用。

她都四十多歲了,看他中午喝了酒,下午又要出去,她順口問了一句:“你今天幾點回來?”

“輪不到你來管我。”郭木春又是忽然暴起,拿起廚房裡的刀,往她的身上砍,她用手擋了一下,刀子就嵌在了骨頭裡,幾乎把她的手掌給砍下來,她當時怕極了,踉蹌地往門口逃,一邊跑一邊喊救命。

他先她一步反鎖了門,她用血肉模糊的手掌絕望地拍著眼前的鐵門。

男人拉起她的頭發往門上磕:“我讓你叫!”

拳打腳踢下,她的身體逐漸下滑。

那時候她躺在冰冷的地上,打定了一個主意,她要逃,她要離開這個男人的身邊。

那是一個連親生兒子都殺死了的畜生,毫無人性可言。

和他住在一起以後,她不知一共過了多少夜不能寐的夜晚。她也曾想過是否要在他熟睡時把他殺死。可是最終沒能下得去手。

現在,她意識到,如果她留下來,到最後隻有死路一條。

她想過好多的方法,逃到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去,或者是出家當尼姑,可是似乎都行不通。

最後,一位好心的居士阿姨給她介紹了紅姐這裡,她終於有了個安身之所。

可是,這裡的生活也並不美好,時間像是沒有了意義,隻有黑夜和白天的不停輪轉。

活動空間有限,終日勞作不能好好休息,惶惶不可終日,生活在恐慌和巨大的壓力之下。

有時候她會感覺,她的生活像是在坐牢,被自己的人生判了無期徒刑。

想到了這裡,唐愛蓮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麵。她慌亂地擦去了眼角的淚水,揉了揉自己發疼的手掌。

她的傷口表麵愈合了,可是那道深達骨頭的傷痕還是讓她的行動有些不便,每到大雨之前,她的手掌就會痛。

唐愛蓮看了看時間,起身去外麵接水。

路過護士台時,她看了一眼前台上擺的花,花又變成了紫色。

這是紅姐定下來的規矩,這些花色代表著事態急緩,危險是否在臨近她們。

最嚴重的是紫色,看到紫色的花,她們隻能在這一樓層活動;看到紅色的花,不能出住院部的大樓;看到粉色的花,能夠稍微下樓透透氣;隻有看到伊人,能夠在醫院裡自由活動。

這種情況以前就出現過,去年有位和她同樣情況的女護工,她的老公住了院,紅姐連續送了一周的紫色康乃馨,直到那男人出院,花才換成了紅色。

上個月月底郭木春來過一次,那些花紫過兩天,後來事情平息漸漸換了色。

今天不知道又怎麼了,花的顏色又變成了紫色,不知這危機何時才能解除。

小劉也在接水,那是個靦腆的姑娘,她是所有護工裡最年輕的一個,細皮嫩肉,沒比那些小護士大幾歲,她說起話來文質彬彬,一看就是讀過大學的,可沒想到年紀輕輕也到了這裡。

小劉顯然也看到了紫色的花,她的臉色不好,有著大大的黑眼圈,眉頭也一直緊皺著。暖壺裡的水還沒接滿,護士就跑來:“小劉,你床的病人又吐了,快去收拾一下。”

小劉手忙腳亂的,差點燙到自己。

唐愛蓮見狀接過了她手裡的壺:“我來吧,等下我給你送過去。”

小劉對她道謝:“謝謝唐姨。”

是的,唐姨。

唐愛蓮苦笑一下。

在這裡,因為怕被人問到,除了被雇傭時給主顧出示一下身份證複印件,她們都不說自己叫什麼。唐姨,小劉,就變成了她們的名字。

唐愛蓮剛把兩壺水送回兩個病房,電梯廳那邊就起了一陣騷動。她聽到了聲音,略微一驚,下意識地關上了病房的門。

唐愛蓮背靠著牆,心砰砰直跳,身體在微微發抖。

她有種預感,這次可能是衝著她來的。

女人的全身都在無法抑製地發抖。

果然,沒過兩分鐘,護士來敲門叫她,:“唐姨,你出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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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臨帶著黎尚和程笑衣來到了病房的門口。

他看到一位穿著藍色護工服的中年女人一點一點移著腳步,來到了門外,她的眼神裡滿是惶恐。

至此,他們終於找到了這一案之中的另外一位失蹤者——唐愛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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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走廊裡,賀臨亮出了自己的證件:“你好,請問是唐愛蓮嗎?”

黎尚拿出紙筆,在一旁記錄。

唐愛蓮挽了下頭發:“我是……”

“我是雲城市局失蹤調查科的隊長賀臨。兩年前,你的丈夫郭木春報案了你的失蹤,警方一直在尋找你。”賀臨略微頓了一下,“郭木春,他近期去世了。”

“去……去世了?”唐愛蓮捂住嘴,整個人都在顫抖,像是想要哭又哭不出來。

賀臨一眼判斷出,這是裝出來的悲傷,她的眼睛往左移動了一下,並沒有常人親人去世的悲痛。她的反應也不夠驚訝,恐懼蓋過了一切,那應該是因為警方來到這裡問話而產生的。

擠不出來眼淚,唐愛蓮放棄了,她甚至想要笑,拚命壓著自己的嘴角才能夠做到沒有表情。

她問:“他……他是怎麼死的?”

唐愛蓮的聲音很小,結結巴巴的,像是好久沒有和人正常交流過了。

賀臨的回答禮貌,公事公辦:“牽扯到刑事案件,請你配合警方的工作,去市局接受問詢。稍後我們會調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