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失蹤調查科值班室內。
黎尚背對著賀臨,把水杯緩緩放下,隨後回答:“你不認識我,那就是沒有。”
下一秒,他端起水杯,轉過身低頭喝著,眼睫垂落下來,看起來神色如常。
賀臨想,也是啊,就算是因為受過傷,記憶有點混亂,但是黎尚這樣優秀的人,如果見過,他應該多少會有點印象。
下一秒,值班室的門被人砰砰敲響。
黎尚走過去開了門,鄭隊和老蔡神采奕奕地站在門口,他們兩個都在一種亢奮之中,就是眼睛微紅,眼下帶著黑眼圈,像是一夜沒睡。
看來,反扒隊的審訊已經有了最終結果。
老蔡道:“賀隊,我們審得差不多了,主犯都招了。”
賀臨問:“郭木春找到了嗎?”
鄭立陽:“問出地點了,被埋屍在城西的荒地裡。”
賀臨去拿放在凳子上的衣服起床:“辛苦了,我們一起去找下。”
黎尚的動作更快一些,迅速去洗手間裡洗漱換了衣服,穿上鞋來到了門口。
鄭立陽等著他們出來,一邊走一邊對他們道:“這次多謝你們,我們反扒隊多少年沒攤上這樣的大案子了,要是沒有你們的幫忙,不知道要查多久。”
賀臨問:“那些人的動機是什麼?”
“嗨,和我們前期分析的差不多,失業後心理失衡,看準了片區內的獨居者。”說到這裡,鄭隊回憶著,“據口供說,他們沒想傷那些人的性命,他們犯的最後一起案子就是郭木春的案子,是個意外。”
賀臨:“意外?”
鄭立陽繼續說:“反正嫌疑人是這麼說的,那天下午範曉莊踩過點以後,晚上過去就發現這男人死在了客廳裡的地上。宋清進來看到了死人,頓時就嚇壞了,他認為可能是藥物過敏或者是引起心臟麻痹導致了男人的死亡。範曉莊當下決定把屍體運走,進行拋屍,掩蓋事實。”
“他們簡單打掃過現場,然後一夥人連夜把屍體用行李箱運走。”
“出了人命案子,那些人也慌了。有人覺得是宋清的過失,不願意擔責,宋清卻說自己是為了所有人。後來他們爭執不下,最終把屍體運到了城西,挖了個坑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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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處有一片大荒地,地廣人稀,這裡還有過去的幾條廢棄鐵路。
賀臨和鄭立陽帶隊,技術和法醫都到齊了,他們還專門牽了兩條警犬,連夜押著範曉莊過去尋找屍體。
到了目的地附近,範曉莊有點擺爛:“我們當時就到了這裡,太慌張了,不記得具體埋在哪裡。不過挺匆忙的,應該埋得不深。”
鄭立陽廢了半天口舌,看實在問不出來,轉頭道:“大家開搜吧。”
十幾個人開始進行地毯式的搜查,漆黑的荒地之中,手電筒來回照射著。
黎尚默不作聲地獨自搜尋,前方有一小片墳地,地麵上是一個一個鼓起來的小土包,寒風陰冷,遠處有其他人的人影晃動,記憶深處的一幕似乎又在腦海之中重現,他緩緩頓住了腳步。
空氣中有一種奇怪的味道,隨後他發現了地麵上有些新土的痕跡。
黎尚尋著味道一直走到了一個土堆旁,他用帶著手套的手扒拉開上麵的沙石,下麵頓時露出了一張腐爛的人臉。在黑暗之中,難以分辨五官。
在那個瞬間,黎尚的身體像是被釘住了一般,雙眼緊盯著泥土裡的人。記憶閃回,他生怕看見無數次出現在噩夢裡的臉。
可他的動作沒停,更多的屍體顯露出來,他仿佛置身於幻境之中,記憶和現實中的那兩張臉重合了……
黎尚的身體不可抑止地發抖,額頭冒出冷汗,腐屍的味道飄散,胃裡翻騰起來,他用力地用指甲扣住手心,試圖用疼痛將自己從噩夢裡叫醒,可是眼前的畫麵卻逐漸清晰,夢裡走不出的場景,此時此刻依舊困著他。
正當黎尚的恐懼快要到達臨界點的那一刻,一隻溫熱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黎尚猛地轉頭,他看到了賀臨,一時覺得有些恍惚。
賀臨的手還搭在黎尚的肩膀上,甚至安撫性地拍了拍他,又回身衝著那些人喊:“找到了!”
一眾法醫和刑警紛紛向著這個方向奔了過來。
黎尚被賀臨拉了一下才站起來,他的身體還在顫抖,低著頭不肯再看屍體一眼,甚至也不敢再多看向賀臨,生怕兩個人的位置突然對調,自己的情緒當場崩潰。
黎尚低頭摘下破損的手套,用力搓著滿是泥土的手指,調整著亂七八糟的呼吸,他忽然發現了自己的無能。
這兩年來,他以為做了這麼多改變,可以走出來,可以重新麵對賀臨。
但是土坑邊上發生的一切猶如迎頭一棒,他發現,他走不出來。
賀臨看黎尚一直縮著身子發抖,還以為他冷,上前一步說道:“我就看你出來得急,衣服穿少了吧?”
黎尚:“……”
他不敢說話,怕一說話,自己的聲音會顫,甚至會因為過度緊張而直接吐出來。
賀臨道:“那就是害怕了?”
還沒等黎尚給出反應,一件帶著體溫的外衣披在了他的身上,黎尚感覺整個人像是被突然擁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驟然遇熱的身體打了個哆嗦。
賀臨連黎尚的反應都沒看,隻留給他一個背影:“穿著吧,來自領導的庇護。”
眾人七手八腳地,終於把屍體又挖了出來。
一位法醫檢查了一下,開口道:“運氣不錯,保存得挺完整。”
現場檢查完後,屍體被放入裹屍袋,上了運屍車。
他們又跟著車隊回到了法醫中心。
在高樓林立的市局裡,法醫中心是整個院子裡最為低矮的一棟,整個建築隻有兩層高,地下還有一層地下室。這裡是市局裡最為偏僻也最為神秘的角落。
剛走近,就能聽到一種嗡嗡聲,那是法醫中心裡幾個常年開著的巨型排氣扇發出的聲音。
就算開了再多的燈,淩晨來到這種地方,也總讓人覺得陰森森的。
法醫們推出來一輛帶軲轆的擔架車,把屍體運了進去。
黎尚走在最後麵,賀臨招呼他:“過來認認門,以後少不了要和法醫打交道。”
黎尚這才快走了幾步,和他並排而行。
一走進法醫中心,就能夠聞到一股味道,那是淡淡的,腥甜的血味,怎麼擦,怎麼抽也無法消除。
黎尚對味道挺敏感,上次他聞到類似的味道還是在醫院的ICU裡,這裡的味道比那邊還要獨特濃烈一些。
他想起了菜場裡的生鮮區,養魚攤有一種味道,豬肉和家禽攤也有不同的味道,法醫樓也是一樣,好像是人類的骨血已經融入到了這棟建築裡。
法醫中心裡的設備還挺新的,臨近走廊的一麵有著大大的透明觀察窗,那具屍體很快被運到了二號法醫室,平躺在解剖床上。
一名高個子法醫已經做好了準備,換上了衣服,衝他們揮了揮手,然後走到門口打開門:“解剖還沒開始。你們可以先進來看看情況。”
解剖室裡比外麵低了幾度。
黎尚觀察了一下門裡的值班表,這位應該是法醫部的主任尹向榮。
尹法醫看起來三十多歲,蓬鬆的頭發微長,有著令人豔羨的發量,劉海一直過了眉毛,帶一副金絲眼鏡,他把所需的解剖器材整整齊齊由小到大排成了一排,認認真真地洗手,然後帶上薄薄的奶色手套,一套動作非常嫻熟,甚至優雅。
給他做助手的是位年輕的女法醫,短發,人挺瘦小的,但力氣很大,能夠一個人拖動屍體。
就算是有抽氣扇的存在,屋子裡還是有種濃烈的屍臭味。
賀臨對此毫不在意,和那位尹法醫交流著關於牛奶的問題以及可能的死因。
尹法醫道:“雖然腐爛程度嚴重,但是目前沒有發現明顯的外傷,具體的還要看解剖結果。”
黎尚打過招呼,借用了裡麵的水池仔細洗過手。
到了這裡,他之前的那種感覺全然褪去了。
中年男屍正躺在解剖床上,屍體身上的衣服被法醫剝了下來,蛆蟲早就已經對屍體進行過啃食,很多地方爛得出了洞。
黎尚屏住呼吸,與屍體對視。
在解剖室裡比在野外看得真切多了。
他確認,這人正是他們正在尋找的郭木春。
賀臨那邊很快聊完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有結果會發給我們。”
黎尚嗯了一聲,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隨後加快腳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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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們從法醫樓出來,已經過了早上七點,天空早已大亮,賀臨問黎尚:“還回去睡覺嗎?”
黎尚搖了搖頭,早就睡意全無。
這時候再睡覺好像有點多餘,特彆是在這麼一個剛剛接觸過屍體的早晨。
賀臨道:“那走吧,去買早點。”
市局的東南角有一條小巷子,早上有一些臨街的攤位,有餛飩豆腐腦,兩個人轉了一圈,最後還是打算買回去吃,黎尚選了包子,賀臨買了個雞蛋灌餅。
最後一人又買了一杯熱豆漿。
路上的人忙忙碌碌著,城市看上去無比的安寧,就是東南角出現了一絲絲的陰霾,天氣預報說下午有雨。
早上的空氣挺好,賀臨把黎尚領上了頂樓的天台,這裡視野開闊,很適合說話。
賀臨兩三口吃完了灌餅,側頭看見黎尚端著豆漿暖手,小口小口地吸著,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起伏。
賀臨像是被燙到眼睛似的,挪開了目光,假裝很忙的樣子找紙擦了擦手,不緊不慢地把豆漿蓋子紮穿,鎮定開口:“你以前見過屍體。”
黎尚咽下嘴裡的豆漿才避重就輕地回答:“這種爛掉的是第一次。”
賀臨問:“什麼感覺,害怕嗎?”
黎尚又喝了一口豆漿,神色平靜而淡然,目光卻有些深邃:“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
“你剛才看了那屍體挺久,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沒有不對勁,有一種不真實感,那種感覺挺奇怪的,我還記得他的檔案。”黎尚覺得很難準確描述。
賀臨卻說:“我明白,就像是一個有點熟悉的人,比如是多年未見的老鄰居,忽然以屍體的形態,出現在了自己的麵前,我明明看得到他,但他其實已經不在了。”
他的形容正好,黎尚嗯了一聲:“賀隊,這種情況你經曆過很多次吧?”
賀臨道:“我記得一個破過的案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失蹤者的屍體。”
他說到這裡看向遠方:“我到現在還記得案情,失蹤的是個十五歲的女孩,是和家人一起旅遊時失蹤的,同行的有媽媽,繼父,還有弟弟。後來我們審問了三天,真凶才招了。”
“是那個繼父有問題嗎?”
賀臨搖頭:“是弟弟。”他頓了幾秒道,“我們找了很久,後來在一個樹洞裡找到了她。屍體是爸爸藏的,媽媽也知道。”
“還有一起案件,尋找的是一名女孩,父母一直以為她被拐賣,從未放棄過對她的尋找。直至八年後,我們在她必經之路的一處井蓋下發現了她已經白骨化的屍體,頭上還係著母親給她買的蝴蝶結。”
“人們一不小心就會弄丟自己的身份證,車鑰匙,更彆說更小的,筆,橡皮,皮筋兒,地球這麼大,那些失蹤者就是被命運弄丟了的人。”
“這個世界太大了,一個人的身體又太過渺小,可能以各種形態藏匿在任何一個角落。”
“這些丟掉的人,不論是誰,不論好壞,我們都需要千方百計地把他們找回來。”
賀臨說到這裡,喝完了豆漿,他低頭把杯子按扁。
黎尚想了想:“我看到郭木春屍體的時候,腦子裡出現了一句話,我找到他了,但沒能把他活著帶回來接受法律的製裁,他不該這麼輕易地死在哪裡,前塵往事一了百了。”
“我好像又來晚了。”
賀臨皺著眉並沒有聽懂黎尚語氣裡那股濃烈的悲傷:“是啊,尋找,直至找到他們,找到後麵藏著的真相。”
黎尚聽見了,又似乎沒有,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賀臨又開口叫他。
“不過我們來得並不算晚,給生者一個真相,給死者一個交代,這是我們的職責,是我們終身需要堅守的信念,隻要信念還在,就永遠都不晚。”
兩個男人在天台上喝完豆漿,不知怎麼就喝出了一起喝啤酒的惺惺相惜。
賀臨側頭看向黎尚,他前兩天受傷的傷口差不多愈合了,創可貼已經撕了下來,隻剩下了一道細細的紅線,橫在白皙的脖頸間。
黎尚的眉眼太過乾淨,看起來總讓人有種不真實感,帶了這點傷,才更像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了。
看著他,賀臨一時有點恍惚,好像這一幕在很久以前的過去曾經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