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後的這半年,是沈辭秋過得最安寧的日子。
壓在身上的大山儘數不見,世上再無人敢欺他,沒人還記得當年什麼柔弱的七皇子,隻有聖明的皇帝,朝中升平,河清海晏,百姓安居無大事擾心。
至於正事之外,謝翎時不時就會來宮裡找他,陪他說會兒話,或者帶了什麼小玩意兒,有時候乾脆就在偏殿歇下,反正沈辭秋後宮無人,殿宇隨便住。
安寧得……就像一場夢。
直到沈辭秋和謝翎有一天,驀然雙雙倒下,朝野皆驚!
沈辭秋中了毒,大夫們束手無策,而謝翎患了怪病,連續高熱不斷,反複發作,還沒燒成傻子,也是一大奇跡。
他們出事的第五天,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從宮內悄悄駛出,停在了侯府門前。
車簾一挑,白玉的麵孔露出風華,不是沈辭秋又是誰?
他今日沒穿什麼帝王家的華服,僅一身銀杉,玉帶束腰,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幾日中毒太磋磨人,身形比平日還消瘦一圈,腰帶愈發收緊,麵色蒼白,外人見了,哪能猜他是殺伐果決的帝王,肯定隻當哪家弱柳扶風的美人。
沈辭秋進了侯府,府中的人正在給謝翎侍藥。
謝翎燒得麵頰微紅,但唇色寡淡,靠在床頭,手上沒什麼力氣,自己端碗能撒半碗,所以是小廝在喂。
沈辭秋踏入房中時,正好聽到謝翎有氣無力道:“不喝了,拿走。”
小廝著急:“侯爺,病了怎麼能不吃藥呢?”
謝翎輪廓鋒利,眉骨和鼻梁都很高,他微微垂頭,在眼窩處投下一片陰影,低笑兩聲:“除了讓我白白吃了好幾天的苦,你們看有用嗎?”
小廝看他虛弱的樣子也難過:“侯爺……”
“朕來。”
如清泉泠泠的嗓音讓謝翎驟然抬頭,小廝轉身一見,嚇了一跳,匆忙要行禮:“陛、陛下!”
沈辭秋輕聲:“你們都下去。”
侯府侍從和跟著沈辭秋來的宮人都忙不迭退下,沈辭秋在謝翎的注視中一步步走到床榻邊坐下,端起了藥碗。
隔著瓷碗,藥液的溫度適中,沈辭秋舀起一勺,遞到謝翎唇邊。
謝翎沒有張口,他就這麼一瞬不瞬瞧著沈辭秋。
……瘦了,他想,拿著湯匙的手又細又弱,沈辭秋身上剩的力氣,怕是沒比他好到哪兒去。
隔著一碗藥,銀冠素衫清瘦雋影的沈辭秋和狼狽無力的謝翎就這麼靜靜對望。
沈辭秋沒有收回手,在他那本也沒多少勁的手撐不住顫抖以前,謝翎慢慢張口,含住了湯匙。
二人無言,一個慢慢喂,一個慢慢喝,就這麼把一碗藥喂完了。
沈辭秋放下瓷碗,易碎的瓷器在木盤上敲響,好半晌,屋中也沒有一句話。
直到沈辭秋從袖中拿出一本書。
謝翎看到那本書,閉了閉眼。
“我去書閣幾回,記得清楚,原本沒有這本。”沈辭秋不疾不徐,“但昨天它突然出現了。”
私下隻有兩人時,沈辭秋不在謝翎麵前稱“朕”。
“依書上記載,我倆應當都中了一種咒,我推算出了位置,屬下回報,那裡確實有畫著看不懂的圖,應該稱為陣?”
沈辭秋翻開書頁,沒有看謝翎,邊翻,邊說著書上的內容:“要解開,得用活人的命祭祀。”
謝翎發著燒,一碗藥下去,嗓子依舊又疼又啞:“我猜,你應該讓人在那裡斬了死囚,試過了?”
沈辭秋點頭。
判了斬立決的死囚,隻是改了個行刑位置,不算濫殺無辜,謝翎目光一點點描摹著沈辭秋清瘦的身影,像是要把什麼難得的時光與影子刻在眼裡。
“但是咒沒解。”謝翎說。
沈辭秋闔上書,看向窗外,院中花正好,但今日陰雲密布,似乎有雨將落未落,因此把花也染上層層鬱色,壓彎了枝頭。
沈辭秋看著一朵不堪重負的花晃了晃,在花瓣落地聲裡說:“我偶爾想,這裡的所有或許都不是真的。”
花落無聲,但天邊似乎滾過驚雷,遠遠炸響。
謝翎表情沒動。
“我尋了些線索,如今終於可以確定了。”沈辭秋轉過頭來,琉璃色的眸子安安靜靜看著謝翎,“隻有我們是真的。”
天地皆為虛假,萬物都是泡影,偌大一個世界,唯獨他和謝翎,是兩個活生生的人。
所以死囚的命解不了咒,因為他根本不算活人啊。
解開咒語之後會是什麼,會是繼續在這個世界裡活著,還是破開天地,去到彆的地方?
沈辭秋不知道。
但他們都知道一點,沈辭秋和謝翎必須有個人用命去試著解咒,如果什麼也不做,毒發和燒隻要再折騰幾回,他倆隻能等死。
謝翎想,這大約就是最後的考核了。
又想,沈辭秋果然聰明,到底還是發現了更多的不對,從簡單的癔症到懷疑起世界的真實性。
沈辭秋把書放到了一邊:“這本書有被翻動的痕跡。”
謝翎往背後的軟枕上一靠,笑了:“是我。”
他承認。
“它被我發現,而我倆還沒中什麼稀奇古怪的咒,但裡麵記載的東西,你看了,咳,就會更加知道這個世界的不對,所以,我把它藏了起來,咳咳!”
謝翎嗓子疼,每個字出來時都如針紮,他說得很慢,說到後麵,偏頭咳了兩聲,而後深深吸氣,把喉頭的疼和血腥味都強硬地咽了下去。
“我本以為至少可以等到我們七老八十……結果咒來了,書也自己出現在你麵前。”謝翎又咽了咽嗓子,不知是不是太疼了,眼裡泛起血絲,卻對著沈辭秋笑,“好煩啊……多給我們幾年能怎樣?”
那雙總盛著光的琥珀色眼眸裡很是黯淡,天邊黑壓壓的陰雲仿佛儘數籠了過來,沈辭秋看著他,身上的毒開始發作,他手指發顫,但死死在袖袍底下攥緊,想掩蓋下去。
謝翎比他更先發現真相,沈辭秋明白了這一點,
沈辭秋同時更無比清晰意識道:哪怕此地黃粱一夢,謝翎也不想太早醒來。
沈辭秋的圓潤的指甲狠狠掐進了自己掌心裡,顫得厲害。
……這毒好疼,疼得鑽心。
他們不解咒隻有等死一條路,去解咒,可萬一死在這裡就是真的死去,再也回不來呢?
他們要拿誰的命去賭?
沈辭秋瘦削的肩好似一點力氣也沒了,心口也疼得厲害。
謝翎知道所有都是假的,他倒不怕拿命去用,隻是舍不得這段時光,可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無路可退,也隻能往前走了。
他猜沈辭秋肯定還在艱難抉擇用誰的命,這是對沈辭秋的考驗,謝翎張口:“我——”
“謝翎。”
沈辭秋輕輕吸了口氣,打斷了他的話。
沈辭秋睫羽輕顫,抬起眼眸,向來平靜的眸子裡碎了些謝翎先前從沒見過的細光,他將袖袍攥成一團,輕聲道:“我們同去,如何?”
謝翎愣神中,雙眼慢慢睜大了。
同去,他知道沈辭秋這裡的同去不僅是指兩人一起去陣法所在地,更是說,他們一起祭祀,不用選一個人,而是把他倆的命都壓上去。
決絕果敢,毫無保留。
謝翎愕然怔愣半晌,須臾後,沒什麼勁兒的他竟大笑出聲。
那聲音暢快,連中間被迫的咳嗽也打不斷他的笑音,謝翎邊笑邊咳,上氣不接下氣,嗓子經過這番折騰,痛得要死,但他琥珀色的眸子一點點亮了。
亮成了沈辭秋最習慣,也最愛看到的樣子。
毒素發作的劇痛好像都因他眼中的神采一點點退下了。
謝翎眼中亮著病容都蓋不住的光,他道:“好!”
最後一程,何妨同去!
謝翎立刻讓人給他備衣,下床時沈辭秋本想扶他一把,但謝翎緩了緩,擺擺手自己站起來:“每次喝了藥還是能恢複點力氣。”
他也不要人侍奉,自己把衣服穿了,從屏風後出來。
謝翎穿了一身盛裝,以金冠束了馬尾,赤金武袖,腰係革帶,長腿踩了雙踏雲靴,連病容都被錦繡衣裳給壓了下去。
不像去赴死,倒像去赴一場盛大的約。
他腰間那塊玉佩,是沈辭秋去年賞給他的,把把玩得很溫潤,今日也戴上了。
沈辭秋目光從那塊鳴鳳玉佩上移開,若不是謝翎的唇色,簡直看不出他在病中了,他挑了把扇子,朝沈辭秋笑:“好看嗎?”
沈辭秋目光清潤:“好看。”
兩人從容出了侯府,踏上馬車,周身竟都是鬆快,仿佛去郊遊踏青。
馬車上,沈辭秋忍著疼,儘管手還有些顫,但依然給他倆倒了兩杯茶,謝翎時不時咳嗽,但他就是不住嘴,要說話,好像除非嗓子全啞,否則要把一輩子的話說完。
沈辭秋大多時候跟從前一樣靜靜聽,偶爾回應,如往常彆無二致。
這樣的氛圍對他們來說剛剛好。
謝翎端起茶盞潤嗓子,眼睛總是不離開沈辭秋:“送行茶?”
沈辭秋手抖得厲害,毒發很疼,但他麵上半點看不出痛苦:“嗯。”
“有酒就好了。”謝翎感慨,把茶喝得乾乾淨淨,他看得出沈辭秋也在忍耐難受,一如他渾身都疼扇子都握不住,卻要笑,反正開心,有什麼不能笑。
沈辭秋看著窗外景物飛逝而過:“有酒也不能喝……到了。”
馬車停下。
這段路可真短,謝翎放下茶盞想,怎麼一眨眼就到了。
他們二人都沒什麼力氣,但謝翎率先下車,朝沈辭秋伸手。
沈辭秋停了停,才把自己的手放到他手心,被謝翎扶下來。
兩人極為緩慢走到一片空地上,那裡果然有一幅很大的陣法圖案,因為斬了死囚已經沾過血,但血乾涸得很快,已經黑了。
天色無光,雷聲越湊越近,快下雨了。
兩人信步朝中間走去,謝翎問:“我們誰先來。”
沈辭秋卻停下腳步,看著他。
謝翎剛想再說點什麼,卻忽覺眼前一暈,他渾身剩餘的力氣也儘數被抽儘,腿一軟就要往下跪。
病情又反複了?不,不對,這是……藥!
沈辭秋遞給他的那盞茶裡有藥!
慘白的閃電劈開陰雲驟然炸響,也照亮了謝翎血色驟褪的臉,沈辭秋扶住了他,沒有讓他跪下去,而是讓他慢慢躺在了陣法中央。
沈辭秋跪坐在他身側,拿出了一把有著十分華麗刀鞘的短刀。
鎏金刀鞘上刻了一隻栩栩如生的孔雀,嘴裡銜著一支白梅,這是謝翎送給他的刀。
層雲中電光熄滅,第一滴雨水砸了下來。
謝翎明白了,所謂同去隻是為了讓他放下戒心的謊言,怕他不肯來,生死大事上,沈辭秋選用他的命來試一個答案。
謝翎躺在地上,眼中的震驚慢慢消失,悉數化為平靜,他沒有怒火,也不怎麼恨沈辭秋,隻是覺得……很可惜。
沈辭秋這一刀下來,他們在考核中快三年的情分就會被斬個乾淨,日後回到真正的世界,他倆就剩仇敵一條路,絕無轉圜的餘地。
要我的命,你不用騙,可以直說的。
謝翎眼中映著天上濃墨的烏雲,自嘲又苦澀地輕嗤:起碼在這個世界裡,姓謝的傻子願意為你拚命啊。
沈辭秋拔/出短刀,雪白的刀身映出他一雙淺色的眼,這雙眼漂亮,薄情,此時此刻,什麼也瞧不出來,像極了一場雪。
雨點砸在他身側,浸濕了他綻開的衣擺,沈辭秋垂頭,望進謝翎平靜的眼睛裡。
“謝翎。”沈辭秋叫他的名字,不過這一次,謝翎沒有說話。
他隻是無聲地瞧著他。
沈辭秋聽著耳邊逐漸變大的雨聲,他看雨水打在謝翎麵龐上,也從他自己麵頰滑落,沈辭秋那被毒發折騰的手此時卻很穩,他說:“所有都是揣測,即便這裡真是假的,也沒人能保證死亡是假的。”
謝翎仿佛累了,這次換做他來聽,沒有開口。
“即便如此,獵場上,你毫不猶豫替我擋了一刀。”
本來心如死灰躺平等刀的謝翎在聽到這句話時愣了愣。
他先前是幫沈辭秋擋過一刀,刀子離他心臟就差兩三寸,差點要了他的命,沈辭秋不眠不休在他病榻邊守著,直到他醒來。
這時候怎麼說這個,乾脆點給他一個痛快吧……等等。
謝翎慢慢睜大眼。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謝翎渾身一繃,他猛地想使勁抬手,但被下了藥,沒有半分力,手臂隻能痙攣兩下,根本做不了任何動作。
謝翎:“等……”
沈辭秋不再說話。
他殺父奪權,滿手血腥,從不後悔,因為那是複仇,他睚眥必報冷漠決然,但仇是仇,恩是恩。
複了仇,怎麼能不記恩。
何況難得世上有這麼一個人真心待他。
他想,謝翎不知道會不會死,仍去擋了那一刀,所以現在,該他還了。
暴雨驟起,兩人衣衫儘濕,呼嘯的風卷不起他們沉重的衣袍,沈辭秋將謝翎送的短刀貼上了自己清瘦的脖頸。
謝翎目眥欲裂,手背上已經是青筋暴起:“沈——”
沈辭秋在大雨中看向他,心道,也不知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
如果沒有……
謝翎總說讓他多笑笑,想必是愛看的。
雨水冷冷濕透了沈辭秋玉白的麵頰,他握著刀,對謝翎露出個笑來。
釋然、清淺,像雨中綻開的花和月。
然後他皓白的手腕利索一劃——鮮血飛濺。
“沈辭秋——!”
奇異的是,沈辭秋脖頸上沒有半分疼痛,他倒下時,聽到謝翎那因高熱而沙啞的嗓子掙紮著發出不似人聲的嘶吼,他想再去瞧一眼謝翎,但天幕灌下的雨水彙成滔天洪流,遽然吞沒了他。
沈辭秋像是砸進了一片汪洋大海,眼前是無垠的藍,蔚藍的海水裹住他,隨之湧上來的,是被暫時封印的記憶。
沈辭秋赴死時都淡然的眼在這一刻顫動著睜大了。
他是……沈辭秋。
是眾叛親離,被師門逼上絕路,死過一回的沈辭秋。
他活著是為了複仇,接受考核是為了更強,入水鏡前首先想到的是拿了分魂化身之術自己以後對上玄陽尊又多了幾分勝算。
他不是來當皇子皇帝的,這一切不過是他複仇路上修行的一環。
雪國皇族和小侯爺……從來都不曾存在。
近三載歲月,捭闔沉浮,日夜相處,玉佩與金刀,不過大夢一場。
現在,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