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1)

謝翎剛因沈辭秋是真人的事實開心不過幾秒,就被更具衝擊性的真相給砸了滿臉,一時間大腦一片混亂,僵在原地。

沈辭秋看他突然神情空白,還以為真是癔症犯了,忙道:“謝翎!”

謝翎渾身過電似的一顫,手上仿佛紮了刺,哆嗦著猛地收回手,乾巴巴道:“啊,嗯,剛說到哪兒了?”

沈辭秋蹙眉:“身體不舒服?”

“沒有啊,哦我們說到成婚迷惑皇帝是吧,我……”

好好的一個人,臉色突然白得跟見了鬼似的,血色霎時沒了,怎麼可能沒事?

沈辭秋就這麼看著他。

謝翎嘴角勉強揚起的笑在沈辭秋靜靜的注視下緩緩落下,他幾次試圖再扯扯嘴角,都沒能成功,最後捂住眼長歎,乾澀道:“好吧,我想起個事,心情是有點糟。”

不是有點糟,而是很糟。

沈辭秋不是會對旁人心事刨根究底、揭人傷疤的人,可謝翎渾身陡然頹靡的氣息敲在心口,實在讓人放心不下,他遲疑片刻,才道:“你想說說嗎?”

謝翎沒有立刻出聲,須臾後,他才緩緩開口。

“說到賜婚,我……我曾有個朋友,家裡非給指了門婚事,他與那陌生的夫人相處,時間一長,或許也……生出了那麼點喜歡吧,總歸是當自己人護著了,可某天,突然發現夫人是他仇人。”

謝翎慢慢放下手,不知是不是被捂了眼睛,裡麵竟然帶上了點血絲,他極為緩慢地問:“你覺得他們會變成什麼樣?”

沈辭秋:“和離?亦或是已經複了仇?”

謝翎看著他:“怎麼不猜他們繼續走下去,或者至少談和,哪怕做不成夫妻也能做朋友呢?”

“那得看是什麼仇了。”沈辭秋道,“他家中若是仔細查探,這門親事本不該開始。”

“不該開始……”謝翎喃喃,他低頭苦笑一聲,“是啊,若早知身份有異,根本不該開始。”

他將這些話說出來,似乎舒服多了,長長呼出一口氣,好像翻過了這一頁,也不說他朋友跟夫人到底結局如何了,恢複了平常的模樣:“我們還是說正事,這建議你已經給皇帝提了,雖然聖旨還沒下,但你再去勸他改主意,他肯定不快,讓他選個好日子,我們就定在成親那天動手,時機也不錯。”

沈辭秋瞧了瞧謝翎的神色,沒有因婚事不快,也沒有方才那股突然的鬱氣了,點點頭:“可。”

謝翎起身:“今天說到這兒吧,我回府啦。”

沈辭秋端坐原地,在謝翎轉身時突然問:“所以你朋友與那夫人如何了?”

謝翎腳步一頓,沒回頭,輕描淡寫道:“他遠在異地,那之後我們再無書信來往,所以我也不知道。”

沈辭秋沒有再問。

水鏡外,燃魂老祖瞧著兩人,瞧出點端倪。

鏡中時間過了兩年,兩人又能摒棄身份桎梏牢守本心,老祖看得出沈辭秋是個麵冷心善,但慣會壓抑心緒的人,嬌生慣養的宅子養不出這樣的性子,他周圍人或許不怎麼樣。

這樣的人或許不容易捂熱,可一旦捂熱了,絕對長情。

而謝翎雖然心眼多,但是遠比沈辭秋灑脫,他必然見過不少美好的東西,所以哪怕在泥沼裡,也總能活得有滋有味。

他是個小心又大膽,認定了就敢試的。

方才謝翎握沈辭秋的手那一下,他差點以為這小子要說點什麼有意思的話。

怎麼又停了呢?

而且聯姻又被他倆扯到正事上去了,後生現在都這麼上進的嗎?

*

時間一晃,到了沈辭秋和謝翎成親當天,沈辭秋依雪國的禮從宮中出發,可這一拜,皇子沒出嫁,皇帝沒了。

沈辭秋抬出聖旨,宣布老皇帝選的繼承人是他,壓住了內廷,而本該來迎接他的新郎官帶兵在外鎮壓了其他試圖作亂的皇子,一舉把隱患儘數拿下。

沈辭秋沒給朝廷亂起來的機會,他就在宮中,穿著婚服等他的功臣。

須臾,宮門開了。

沈辭秋站在高高的丹陛前,看少年郎君縱馬當先,一襲紅衣獵獵,宛如一團熾熱的火,撞開死氣沉沉的宮門,光也要追在其身後,帶著勁風朝他疾馳而來。

沈辭秋就瞧著那意氣風發的紅衣裡自己越來越近。

“籲——!”

謝翎勒馬,馬蹄高揚,他利索翻身下馬,對著沈辭秋就要拜,沈辭秋卻叫住了他:“上來。”

謝翎抱拳的手一頓,抬頭。

沈辭秋氣質清冷,但五官是十足的昳麗,紅衣更襯得他灼灼其華,白雪紅梅,驚豔非常。

他一襲大紅廣袖婚服,金絲繡祥瑞,腰被束出極為好看的線條,不過盈盈一握,長擺曳地,雍容華貴。

謝翎就這麼瞧著他,一步步慢慢踏上台階,走到他身前。

沈辭秋道:“日後你不必跪我。”

謝翎心頭一酸。

今日之後前路再無阻礙,起碼在這個世界裡,他們周身枷鎖儘去,再無需裝模作樣,再無人敢欺,榮華加身,功成名就。

儘管都是假的,遲早有一天夢會醒。

謝翎忍著酸楚問:“我能抱一下你嗎?”

沈辭秋愣了愣,抿抿唇,朝謝翎緩緩抬手。

他其實仍舊不習慣與人太過親近的接觸,但如果是謝翎,他可以適當容忍。

謝翎好像不知被他一個簡單的動作刺激到了哪兒,上前一把狠狠抱住了他,力氣之大,仿佛要把他揉進自己骨頭裡,死死不放手。

有點疼。

但沈辭秋沒有出聲。

他猶豫了下,慢慢搭上謝翎結實的脊背,輕輕拍了拍。

謝翎在沈辭秋看不到的地方紅了眼眶,狠狠吸了口氣,好聞的白梅冷香卻讓他愈發苦澀,他努力揚起語調,裝作什麼事也沒有:“可惜陛下為了天下不能真跟男子成婚,要是今兒把流程走完,我可賺大發了。”

沈辭秋想偏頭去看謝翎的眼,但眼下姿勢如果一動,他倆麵頰可就蹭上了,於是隻能忍住,靠在謝翎肩頭說:“今後我不會與任何人成婚。”

謝翎使勁兒的手一頓。

“我……不通情愛,本也沒想過能有家室。”沈辭秋清楚自己的性子,他可以順手護一些人,但分明很難相信彆人,謝翎是難得一個能靠近他的,也是這些年唯一一個能讓他徹底放下心防的人。

但這應當不是喜歡。

沈辭秋可以給謝翎榮華富貴,賜他千金高台,會儘自己所能對他好,給他一生無憂,但是……沈辭秋不懂如何才算是愛一個人。

情之一字太難了。

他既然做不到,就不應該耽誤任何人。

這個想法其實不太像他,他第一想法竟然不是如果不懂那就去學,直到弄明白怎麼愛人,而是直接避開,就好像他曾嘗試過去學會怎麼愛人,但最後卻失敗了一樣。

但反正……也不重要。

謝翎力道鬆了,沈辭秋慢慢從他懷裡退開,目光描摹過麵前人的紅衣,與他自己的衣裳正好相對,琉璃色的眸子裡浮出一點極為清淺的舒緩:“也算穿過婚服了。”

沈辭秋真的不愛笑,偶爾有那麼一點,謝翎都稀奇得跟什麼似的,要反反複複品味。

但是這一回,他卻看得格外難受,心裡難受,嗓子裡也難受,但他硬生生堵著,沒有出現一個傷口。

天高雲闊,鴻雁南飛,金光碎在他們紅衣的繡紋上,那些祝賀新婚的祥瑞好像都活了過來,遊曳在衣擺上,互相離得那麼近,又靠得那麼遠。

謝翎哽了哽嗓子,擠出一個笑來:“那我也不成婚,忠君報國,這輩子都給陛下了。”

沈辭秋一眼“你又在鬨什麼”的表情。

可謝翎那沉甸甸的心在說出這句話後,陡然一輕,好像恍然大悟終於找到了個口子:對啊,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他們都不記得真實世界裡的事,眼下無憂無慮,就這麼相處也挺好。

兩年不都這麼過來了嗎?跟沈辭秋度過的時間也都是實打實烙在了腦子裡啊。

什麼都不愁,就在這幻境裡繼續走下去,不也很好——

電光石火間,一道驚雷驟然在謝翎腦中炸響。

他剛準備隨波放逐的心狠狠下墜!

考核,對了,這是一場考核。

給他們虛假身份,塞入假的記憶,都是考核,考核都應該是有始有終的,如果他們沉溺在虛假的幻境裡不想出去了,那是不是意味著失敗?

謝翎袖袍底下的手倏地攥緊,終於意識到了這場考核一層一層的可怕之處。

俱是煉心。

當你在虛假的世界裡什麼都有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生活美滿自由自在,你還會想回到一個根本記不起來的地方嗎?

你會想,憑什麼這裡就不能是真的呢?

更何況對現在的謝翎來說,他甚至有些抗拒去碰那個他跟沈辭秋是仇敵的世界。

謝翎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場考核是給他們留出過破綻的,既然考核還沒停,破綻還會繼續甚至加大,催他們下筆考試,做出選擇。

何況在幻境裡的不止他一個。

不是他想沉湎,就能無憂無慮陷入其中的,知道得越多,反而讓他愈發痛苦跟掙紮。

謝翎無論是最初點燃的火焰還是乾脆破罐破摔的念頭都驟然熄了,餘下一片殘燼和疲憊無力,他苦澀地想,說不定一開始彆留下什麼提醒,就讓自個兒蒙在鼓裡……反而還好受點。

這可真是作繭自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