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十三章(1 / 1)

兩道身影從水鏡中破出,他們身上沒有半點濕意,但仿佛被大雨澆透了,由內而外疲憊不堪。

兩人呼吸都很重,沈辭秋手指還在發顫,單薄的胸口起伏不定,琉璃色的眸中沉著將碎不碎的冰。

他沒有側頭看身邊的人一眼,用回歸身體的記憶一點點把碎冰重新粘合。

所有真實都回到腦海,一切扳回正軌,不該有的東西理應全部剔出去。

沈辭秋在識海裡,對紊亂的思緒舉起了刀。

……可這一次,他偏偏不知道從何開始下手了。

燃魂老祖瞧過兩人蒼白的臉和慘淡的神情,由著他們緩了兩息,舉起茶杯:“恭喜,二位都通過了考核。”

但通過考核的兩個人一言不發,臉上也沒有半點喜色。

他們恍惚的神情還沒有完全褪乾淨,一個比一個沉默。

沈辭秋覺得耳邊仿佛還在下著一場不會停歇的暴雨,夾雜著沙啞又聲嘶力竭的怒嚎,老祖的聲音像隔了層水霧殼子,總不太清晰。

燃魂老祖抬手,兩杯茶浮空飄到沈辭秋和謝翎麵前,沈辭秋淺色的眸子遲緩的動了動,宛若木偶似的,慢慢抬手接住了茶杯。

茶盞裡的茶水凝成一滴小光珠,沒入了沈辭秋的眉心,分魂化身之法直接在他腦海中浮現,一字不落。

“傳承已畢,尚有幾句話交代。”

燃魂老祖的神識漸漸開始變得透明:“無法在大乘手底下自保以前,不要輕易暴露你們得到了分魂化身的傳承。”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世上處處是弱肉強食,燃魂老祖當年折斷明槍暗箭,靠的可是一身過硬的修為和本事。

他瞧著兩個心不在焉的小輩,這二人的心性在他看來也絕對是難得,不過到底年紀輕輕,以後路還很長,會不會生出變數都難說。

“裡麵的煉心之法你們好好學,要用分魂化身,切記靈台清明固守本心,不可懈怠。”

沈辭秋在“本心”兩個字中略微回神,朝著燃魂老祖的神識行了大禮,受了人家傳承,理應致謝。

他聽到身邊有布料輕動的聲音,隻能是謝翎。

沈辭秋的手緊了緊。

燃魂老祖神識消失,與來時一樣,風起花落,紫色的花雨漫天飛舞,淹沒了浮動的山水畫,將他們帶回了錦簇的花海間。

那對交頸的白鶴仍在翩翩起舞,親昵梳羽,沈辭秋和謝翎站在原本的位置,是個麵對麵,一抬眼就能看見對方的位置。

但沈辭秋垂著眸,纖長的睫羽蓋住他的眼神,他轉身就走,沒有看謝翎一眼。

謝翎腦子裡也還亂七八糟,他下意識抬腳跟上,卻在走出兩步後回神,硬生生釘住了腳步。

他看著那道銀白的背影,玉帶翻飛,仙姿清韻。

……這是玉仙宗的大師兄,不是他的小皇子。

還是日後注定與他刀劍相向,按劇情會死在他手裡的反派。

周圍的花瓣輕搖,謝翎站在原地,心口空茫一片,悵然若失。

他眼前還留著沈辭秋自刎前那低頭一笑,身體裡還殘餘鮮血四濺時的無能為力、撕心裂肺,心臟現在仿佛還在一跳一跳地疼,啃噬他四肢百骸。

區區一個考核……他入水鏡前,本來是這麼想的。

卻能動搖他至此。

水鏡裡,他編出一個朋友成親的故事,那時候沈辭秋說,如果早知是錯誤,就不該有開始。

是啊,是啊,所以,他現在就該把那三年徹底當成一場夢拋在腦後,假的東西有什麼可值得銘記的,他可是要一路過關斬將立於修真界巔峰的天驕!

謝翎,醒醒吧,反派不過跟你用虛假的身份度過了段虛假的時日,出來後人家都懶得看你一眼,怎麼,你還要跟幻境裡那個傻子一樣貼上去?

你可彆犯蠢。

謝翎捏緊扇子,一遍遍提醒自己。

但他眼眶卻不知不覺紅了。

難過這種心思,可以嘗試自欺欺人,但通常都會以失敗告終。

心臟的苦澀和疼痛,你控製不住。

黑鷹走上前,方才殿下消失後,那靈氣波動無害,像碰上什麼機緣,因此黑鷹不著急,他也快習慣自己主子三天一寶物五天一傳承的節奏了,可今日出來殿下卻無半點喜色,還一言不發,難不成……

黑鷹麵色一沉:“殿下,可是機緣被沈辭秋奪走了?”

謝翎攥緊扇子的手指一抽,堪堪回過神,啞著嗓子道:“不是……我們走吧。”

他已經看不到沈辭秋的背影了。

謝翎轉身,與沈辭秋背道而馳。

旭日的陽光灑下,沈辭秋腳步深淺不一的步步踩在土壤上,路過的繁花繾綣蹭過他的衣擺,但他儘數視而不見。

遠遠地傳來幾個小弟子歡快的聲音。

“都說了繁花峰是有情人必來之地,你倆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啊哈哈!”

沈辭秋腳步一頓。

……這裡是玉仙宗繁花峰,他是修士,此刻要離去,他還這樣慢騰騰地用腳走?

又不是在等誰與他同行。

水鏡裡做幾年凡人,還真把自己是誰忘了?

沈辭秋琉璃色的眸子劃過霜色,他手指掐訣,禦劍出鞘,用的也不是腰間佩劍,而是另一把。

腳步一點,沈辭秋輕盈落在劍上,劍芒劃破長空,眨眼掠過層雲和各座山巔,回到了冷峰之上。

靈力流轉,沈辭秋神色清冷,直奔練功房,每走一步,他的目光就更沉幾分,仿佛已經飛快靜了心,再沒什麼能侵擾他。

但當他的手放上練功房的門板時,卻沒能立即推開,而是停下了。

沈辭秋本想即刻開始修煉分魂化身術,但他還記得功法明晃晃的提醒:此術入門奠基時務必靜心寧神,切記!!

沈辭秋看向自己搭在門板上的手,抿了抿唇,嫣紅的唇快被他咬破了。

但最後,他肩膀落下,手也慢慢挪開了。

再不甘心,他也不得不承認,此時自己心不靜。

沈辭秋深呼吸,隻好先回到房中,做點讓自己靜心的事。

沈辭秋摸出一塊玉,用刻刀聚了靈力,開始在上麵雕刻他閉著眼也不會出錯的符文。

他擅長劍與咒,咒憑借符文發力,常見的有符籙,但修到沈辭秋的地步,就不局限於用符籙做咒了,靈石、靈玉,花葉草木,甚至直接用靈力在空氣中勾畫,都能起效。

修士們做咒紋石,根據所需,有時候就是簡單把符文寫上去,有時會藏在各色圖案中,沈辭秋心雖未靜,但手上一筆不錯,骨子裡的熟悉怎會因為一點小事就……

沈辭秋的手驟停。

他用符文在玉佩上相連,刻畫了一個栩栩如生漂亮非凡的鳳凰腦袋,不難看出隻要繼續下去,就會有一整隻鳳凰張揚盤踞玉佩之上。

跟水鏡裡他送給謝翎的玉佩一樣。

沈辭秋看著鳳凰意氣風發的頭顱,捏緊了手中刻刀。

偏偏是鳳凰。

他手再也刻不下去。

這玉廢了,沈辭秋冷漠地想。

他手指握緊,就要把玉直接震碎成齏粉,對他來說再簡單不過的事,但手指反反複複按了好幾回,一塊玉愣是完好無損。

沈辭秋:“……”

屋外池塘中的魚兒躍出水麵,波光粼粼,水珠輕巧地濺落,向來平靜的池麵上被蕩出層層漣漪,晃動不歇。

玉石最終逃過一劫,沈辭秋默默放下了沒有畫完的鳳凰,拿出另一塊石頭,重新開始刻符文。

日落後,冷峰上兩處屋舍都亮起了燈,遙遙相應,卻靜默無言。

接下來連著三天,同住一峰的沈辭秋和謝翎沒有碰過一次麵、說過一句話。

這才該是他們之間應有的距離,即便做了交易,不談正事就無須多餘交情,羽神淚還沒用完、冰火雙生珠的靈氣也暫時無須壓製,他們連見一麵的借口也沒有。

倒是溫闌陰魂不散,設法各種“偶遇”沈辭秋,即便被沈辭秋避開,也鍥而不舍。

這不,今日有劍術課,他又到校場邊來了。

但沒想到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溫闌看著沒正形靠在樹乾邊的某人,還是維持住了大家風度禮節:“……七殿下今日怎麼有空來觀劍?”

謝翎手裡捏著緊閉的折扇,視線看似散漫懶洋洋,但始終盯著校場內,沒分給溫闌半點,張口就是:“興致來了,瞧瞧玉仙宗劍法。”

溫闌也將視線投進場中,此時沈辭秋正好出列,溫闌察覺謝翎動了動,似乎是想直起身子,但最後不知為什麼又靠回了樹乾上。

溫闌笑了笑:“莫非其實是來看阿辭的?”

謝翎沒出聲。

陽光從樹葉縫隙中斑駁細碎地灑下來,他衣服上的金絲孔雀翎忽明忽暗,映得他神情也不分明。

謝翎如今練氣二層,是需要睡眠的,但他眼下染上了淡淡的烏青,顯然最近睡得並不怎麼樣,也讓他的氣息愈發沉了下去。

謝翎發現沈辭秋沒有用自己的佩劍,而是從旁隨手挑了一把。

說來先前在地下殺邪修,沈辭秋用的也是鞭子,沒有拔劍。

謝翎自言自語:“怎麼不用自己的劍?”

溫闌作為就站在旁邊的人,沒讓他的話落到地上,接了:“聽說在養劍,近期不宜出鞘。”他意味深長,“殿下連這個也不知道?”

謝翎終於慢慢偏過頭,舍得分給溫闌一點眼神,不鹹不淡瞧著他。

溫闌歎道:“先前我就勸過殿下,你既喜歡溫柔乖順的,阿辭實在不是那種性子,何必呢。”

謝翎在晦暗不明的樹蔭下拉出個笑來,笑意不達眼底:“我如今的處境,難不成還敢跟玉仙宗提退婚?”

溫闌聽聞此言,心中閃過喜色,但麵上還是溫文爾雅為你好的姿態:“殿下可與阿辭說說,他必定不會勉強你繼續。”

謝翎笑意更深了。

他之前隻把溫闌當空氣和唱戲的,但此時此刻,他心裡憋了三天的煩躁無處發泄,偏偏這人還要往槍口上撞,真是怎麼看怎麼礙眼。

眼珠子快掛沈辭秋身上了吧?可惜他沒一劍殺了你就算好了,絕不可能要你個渣男,你誌得意滿個鬼。

還阿辭阿辭叫得這麼親近,人家樂意你這麼叫嗎?

“溫少主,”謝翎離開樹乾站直了,他比溫闌還要高一點,微微傾身,光影在他琥珀色的眼眸中交織出危險的陰影與精光,襯得少年莫名氣勢逼人,他張口,壓低聲音道,“偏我就愛勉強啊。”

謝翎先前從沒這樣與溫闌說過話,他驚訝,一時間居然從個廢物身上察覺出難以言喻的威壓,危險,仿佛蓄勢待發的猛獸,他堂堂一個金丹,竟險些被逼得後退!

溫闌回過神來,定住心神,臉色也沉下來:“你——”

“他說和我一見傾心,”謝翎笑出了聲,拉開距離直起身,暢快道,“你跟他相識已久,無論如何也沒法再‘一見傾心’了,怎麼辦呢,有些事就是無常啊。”

“謝翎你——”溫闌差點被謝翎激出了真火,好在想起自己在哪兒,又生生忍了回去,燒得心口憋悶,“我說過我對阿辭沒彆的意思!”

謝翎混不吝:“你說是就是咯,那你千萬言行一致,可彆日後還妄想跟他做道侶,不然可是要被人笑話的。”

溫闌臉色瞬間非常精彩,謝翎嗬嗬展開折扇,心說活該,鬱悶幾天的心總算舒服了點,論嘴炮他還沒怕過誰!

就在溫闌臉色青白多變的時候,場中傳來了叫好聲,謝翎一回頭,就看見沈辭秋劍出驚鴻,形如飛仙,驚豔一劍。

才剛鬆快一點兒的心口眨眼又被揪緊,又酸又疼。

謝翎一瞬不瞬瞧著他,比起水鏡裡中毒後蒼白虛弱的雪國陛下,還是這樣的沈辭秋更加明豔。

沒來找自己拿羽神淚,說明他沒有再拔苗助長哪怕受傷也要急於修煉,挺好的。

不知道天賦卓絕的反派分魂化身術練到哪兒了,不像他,這幾天靜不下心,根本不敢入門。

……什麼養劍法還不能出鞘的,不會是根本用不慣那把劍吧?

沈辭秋一招致勝,收劍後長身玉立,天光給他白皙的麵孔鍍上一層金邊。

謝翎深呼吸,強迫自己從沈辭秋身上撕下視線,也不管溫闌,轉身離開了校場。

我想這些乾什麼,謝翎仰頭頹然垮下肩榜,我就不該來看的,跟溫闌打嘴仗也沒意思,一隻敗犬和一隻落水鳥,掐出花來又有什麼意義。

我被迫來到玉仙宗,該想的是利用所有東西好好修煉,浪費什麼時間。

古翠玉找到了,分魂化身也提前拿了,該好好準備恢複修為的事了。

謝翎捏著折扇:今晚就去月華泉固體培元,抓緊恢複修為,彆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了。

想了也不過徒增煩惱而已。

比完劍的沈辭秋眼睫輕顫,若有所感,倏地抬頭朝校場遠處看去。

但隻看到了溫闌那糟心的身影。

沈辭秋:“……”

他漠然準備收回視線,卻發現溫闌並沒跟先前那般看著自己,麵色還很奇怪。

沈辭秋不懂,也不想懂,但不知為何,他視線莫名落到了溫闌近處的那棵樹上。

樹影微動,風吹過那空無一人的地方。

沈辭秋盯著那片空空如也的地方瞧了片刻,在溫闌整理好心情之前轉過眼,他等下會提前離開,不會等著放課被溫闌堵。

正好,有弟子帶了口令過來,宗門要沈辭秋待會兒處理些事務。

沈辭秋頷首,看了看子弟的行走腰牌,問:“可有月華泉記檔,今日有人要用嗎?”

弟子從儲物器裡摸出個冊子翻了翻,搖頭:“無人提前排約。”

沈辭秋點頭:“幫我記一筆。”

弟子:“好的!”

嫡係弟子無須提前預約,隨時能去,但嫡係們約定俗成,想一個人泡不願被打擾的時候就提前寫個名,這樣其他人看見了,就會避開那個時間。

沈辭秋想的是這幾天其餘修行都沒進展,不如去泡一泡月華泉,簡單淬一下靈根,也給自己靜靜心。

他要複仇,哪有那麼多心思能被旁事牽扯。

沈辭秋在弟子遞來的冊子上寫下名字後,轉身往事務堂去,他還得先去做事,不過月華泉在夜間浸泡效果更好,所以不急,晚上去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