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把筷子置下,問道:“父親,不知是何事?”
鄭青鬆客套地問道:“近日你娘親身體可還康健?”
鄭滿的娘親,便是鄭青鬆的發妻、遷居彆苑的鄭府二姨娘杜橋。
“入夏後,娘親便一直食欲不振,偏愛吃些清淡小菜,人也瘦了一圈。”鄭滿停下了筷箸。
鄭青鬆點了點頭,表示已經知曉,隨口道:“若是合你胃口,晚一些便將這廚子一並帶回彆苑,他做菜清淡。”
鄭滿低低地嗯了一聲,垂眼吹弄起溫燙的茶水來。
“玉痕,你而今也十六有餘。往常有媒人往府中遞帖子,我和你母親總思疇著你還小,有想將你多留段時日的私心。但半月前王家來了媒人求娶,為父尋思這王家雖隻是諫議大夫,可他們大公子王祺文采卓絕、儀表堂堂,在這京城之中也是頗受青眼。況且,聽說你與這王祺私底下曾有過私交……”鄭青鬆試探著睨了她一眼,可鄭滿連頭也不抬,自顧自啜著茶。
待這口茶終於順著喉嗓溫溫地滑下去後,鄭滿才莞爾道:“王公子確是與我有過私交,但不過是聽聞母親女紅一絕,便借我向母親討了塊帕子,說是……說是要送給他的心上人。我無意做這棒打鴛鴦的凶人;況王家言微勢弱,在朝中怕是難以助力父親。”
鄭青鬆笑道:“自古婚姻皆是父母之命,往後你賣了他順水人情,將那女子抬回來做姨娘便是。再如何你都是王家大夫人。”
如今朝中風波詭譎,二子奪嫡,卻都還不成氣候。他將女兒嫁給無黨無偏的王家,正好一並回絕了兩位皇子的拉攏,又向多疑的陛下表忠心。隻是一個女兒。
鄭滿聽明白了,這番假惺惺的問詢,不過是強硬之上蒙著的一層名為關切的、柔軟的遮羞布罷了。
捏著茶杯的手微不可察地緊了緊,待鄭滿回過神來,拇指指尖處已慘白得厲害,水蔥似的指甲將將要折得蹦出血來。
回到彆苑,已是星月稀疏。院落裡隻打著一盞燈,正是丫鬟與侍衛換班的時候,都懶懶散散地打著哈欠。提雲一邊吩咐著給小姐上點吃食,一邊嘰嘰喳喳地纏著鄭滿問:“聽姨娘說,老爺竟是要給小姐說親了,是王家的大公子?”
見鄭滿不做反應,她便恍然道:“看來老爺平日裡對小姐還是有所上心,連小姐與王公子兩情相悅這樣的私密事都知道。我日日跟在小姐身邊,都過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呢。”
鄭滿屈起兩指敲了敲她胡思亂想的頭,淡淡道:“自作聰明。”
提雲訕訕地將暖爐送到鄭滿懷裡,轉開了話題:“隻是……姨娘似乎興頭不高,怕是等會難免受陣奚落。”杜姨娘脾氣秉性向來如此,小姐忍忍當耳旁風便過去了。
提雲將後半句妄議主子的話生生咽了下去,瞧著小姐的臉色不辨陰晴,也不再多話。
方走到杜橋房門前,還不待丫鬟通報,她的聲音便輕飄飄刺了出來:“喲,這便宜丫頭還知道回來。也是,鄭府又是金瓦輝煌,又是瓊漿玉液伺候著,這彆苑怎麼比得上。”
鄭滿默默無言,連腳步都不曾因這番話停頓片刻,直走到虛掩著的門口。輕輕叩了兩聲門:“母親既已下榻,我就不進來叨擾了。父親今日遣了個粵地廚子來,有什麼想吃的叫丫鬟吩咐下去便是。”
杜橋冷哼一聲:“一個廚子就把你打發給了王家?你可怨不得叫你便宜丫頭。”
提雲聽了這番前言不搭後語的譏諷,忙出聲維護道:“老爺愛護二姨娘與小姐,這才特意調了廚子來,不是姨娘想的那樣……”
鄭滿抬手輕輕捂了她的嘴,搖了搖頭。
“親娘不受待見,便宜女兒又要嫁個矮夫婿,嫁個隻會拈酸詩供人取樂的鳥兒。罷了,都是命罷了。怪隻怪我命不好,生不出個兒子平白受人白眼……”房裡熄了最後一盞小燈,傳出細細簌簌的整理床被的聲音,片刻後再無聲響。
見提雲替她委屈得眼圈都紅了,鄭滿卻隻是垂眼搖了搖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待回了屋,提雲依舊眼睛紅紅的,扁著嘴活像隻被欺負了的兔兒,不發一聲地點起了九和香。不過片刻,清雅淡然的香氣便熏滿整屋,叫人氣靜心平。
鄭滿見她這番模樣,微微笑著安慰道:“你怎麼還委屈上了?母親慣來如此,你知道這些話都入不了我的耳朵的。”
提雲仍舊不說話,用熱水浸了手擦乾後來為鄭滿取卸釵環。
黃銅鏡中倒映著鄭滿的臉,粉黛儘褪後也是清麗可人,皮肉薄薄的一層緊貼在臉骨上。五官都是淡淡的,宛如一卷著墨清淺的山水畫。
提雲道:“雖然王公子如今在仕途上還未發跡,可他作得一手好詩文,佳名遠揚,連清嘉公主都要讚歎幾分;王家雖不比鄭府,可好歹也是清正的五品諫議大夫,比下綽綽有餘。再者王公子又喜愛小姐,得此才貌俱佳的夫婿,也未嘗不好。”
“是啊,未嘗不好。”鄭滿梳攏起散到胸前的發絲來,有一下沒一下地理著它們,忽然低低歎了一聲,“可是提雲,我怎甘過這種一輩子屈居人下的日子呢。”
在鄭府,做一個可有可無的二小姐;彆苑裡,又日日被生母戳著脊梁骨冷嘲熱諷。若是嫁與王家,日日為夫婿洗手做羹湯,更是無緣高權貴柄。尋常一世,庸常一世。
鄭滿正出著神,卻有一隻鴿子撲棱著停在窗欞上,燭火被它撲得晃曳幾下,明暗重重。它的細紅腳杆上綁著什麼。
提雲“呀”了一聲,確認了窗外四下無人,便將信鴿捉了進來關了窗。
她將一小卷信紙拆了下來,遞給鄭滿:“約莫是王公子給小姐的回信?”
鄭滿沒有回答她,隻是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便隨手將其投入了燈爐中。火苗躥地一下亮起來,片刻後又回複了平常模樣,隻餘星星灰燼。
“明日一早,你去後門取個小包裹進來。”
鄭滿的眼神落在燭燈上,火苗簌簌在她眸中燃著,又黑又深,燒不到底。
幾日後,便是清嘉公主的及笄宴。
昌明街繁華照舊,人聲如沸。正是青天白日,轆轆的馬車聲滑過,其四麵皆由綢緞裝裹,鑲金嵌寶的窗牖借珠簾遮擋,叫人看不出所乘何人。
“小姐……”提雲捏著衣角的手指骨節都微微泛了白,麵帶愁容,想必是忍了許久才敢出聲,“王公子遣人送來的請帖真是萬無一失嗎?若是被公主發現……”
鄭滿的珠釵被馬車輕輕顛得晃蕩,一襲桃粉軟羅煙裙,外罩白色蟬翼紗,在這早春中生機勃勃得可愛。她闔眼假寐著,聞言也未曾有太大反應:“他是名流的常客,各種大大小小的宴席請柬總有他的一份,怎會生出差池?倒是你,還是應學得穩重點才好。”
提雲低低應了聲,垂著腦袋不說話了。
馬車隨著一聲長籲在公主府前停下。鄭滿踩著車凳下來,環顧四視。府前已停滿了各異的名貴車馬,都是高門貴胄子弟的車輿。
清嘉公主是當今聖上唯一的女兒,榮寵萬千。她在聖上的嬌慣下也愈發驕縱,常大開宴席飲酒作樂,作風奢靡,與她相近的無一不是顯貴世家的子弟。如今公主將至及笄,聖上破例讓其先在府中舉辦小宴以示慶賀,收到請柬的均為京城名門貴女、年青才俊。
鄭滿暗暗捏了捏薄薄的請帖一角,不著痕跡地平複了下呼吸,而後喚提雲:“走了。”
她雖在提雲麵前裝著淡定自若,可畢竟是公主的席宴,她一個生麵孔難免要受點眼色。
方到門前,便見一手持拂塵的公公禦馬在前,身後馬車拖著一半人高的物件,用紅綢垂罩著。風過時掀起一角,隻隱約看得清裡頭金光燦然。
侍衛將鄭滿的請帖上上下下仔細查了好幾遍,心下雖疑惑此人麵生,但今日所到的人都非富即貴,他實在開罪不起。
鄭滿見其麵色猶疑,冷然道:“什麼請帖要如此逐字逐句鑽研著看,連吏部尚書的女兒都進不了這門嗎?”
那侍衛一驚,便誤以為她正是鄭府明珠鄭棠,心下惱悔自個兒眼拙,竟沒有認出這位常客,便畢恭畢敬將人迎了進去。
還未進內院,便見一瀑一瀑的重瓣白木香自院牆泄了下來,正是怒放的熱鬨花期,暄暄嚷嚷,與肅穆的朱紅院牆顯得並不相配。
鄭滿一路瞧著有花匠正侍弄著滿園春意,看行頭應都是宮裡出來的人。清嘉公主鐘愛木香花,可這花兒是暮春才開,也不知陛下用了什麼法子來給公主取樂。
正悄然打量著各色貴女公子,鄭滿忽覺小腿被什麼東西衝撞了一下,幸有提雲攙扶,才不至於失禮。
鄭滿小小地驚呼一聲,待看過去,才發現腳邊靠了隻軟乎的白毛獅子貓,正雅致地半坐著、慢條斯理舔梳著毛。一藍一黃雙色異瞳,在陽光下泛著水晶樣的粼粼光澤。
有侍女瞧它衝撞了貴客,也不敢惱,細聲細氣哄著它過去。
這貓兒通體高貴潔淨,想來是清嘉公主的愛貓雪團。
思及此,鄭滿便彎下身來誘著它入懷。雪團斜著睨她一眼,竟輕巧地跳到了她臂彎中,整理了下姿勢,白玉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