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外二十裡地,駐紮著皇城最後一道守衛軍。
每隔兩年,守衛軍便要從邊關調換一撥新的軍士回來。
為的便是京城守衛不被佞臣操弄,皇權永固。
林萬山是最近被調回來的一批守軍中的一個低級校尉,原本林家一家人還在為了能來京城開心,可是一到京城這貴地,女兒林舒顏就病了。
京城的水貴如油,為了請醫抓方,一家人幾乎傾家蕩產,林舒顏卻還是一日不如一日,可她才將將及笈,花容月貌眼看著就要日漸凋零。
大夫們看了直搖頭,讓林家早日準備後事。
大哥林舒揚一邊采買著喪禮用品一邊悲痛欲絕,轉頭一看,年邁的父母痛心得也幾乎快要跟著一起去了,他此生少年誌氣還未得報,便已家破人亡。
棺材送來的那天,怪事卻突然發生了。
林舒顏一早,睜了眼睛精神的下了床。
眾人都以為是回光返照,痛哭聲在屋裡此起彼伏。
可是哭了一天,兩天,三天。
林舒顏還是沒死。
也不是一家人盼著她死,就是不敢相信女兒就這麼活了?
病愈後的林舒顏性情大變,從一個性情豪爽的邊塞姑娘變得文弱溫柔,還突然認字兒了,那些在草原上策馬打架的本領倒是都丟了,讓林舒揚好一頓唏噓。
“姑娘家家的,嫻靜溫柔的有什麼不好,非得跟大老爺們一樣?你啊,就是沒人和你胡鬨了。”
梁秋雲就不讚同兒子的想法,逮著就一頓數落。
現在溫溫柔柔的女兒多好啊,林舒顏長得本來就極漂亮,雪白的肌膚襯著舒展的眉眼,身材窈窕有致,行動說話間大方有禮,那軍營內的兒郎們啊多的是傾慕她家舒顏的。
聽說父母為了救她傾儘家財,林舒顏便開始在軍營內幫軍士們包紮傷口,或者看一些簡單的風寒著涼換取診金,補貼家用。
“妹妹何時又學會了看病救人了。”
林舒揚越看眼前這個妹子越奇怪,甚至是和她生疏了起來。
“或許是久病成醫。”
林舒顏麵不改色。
隻是能開幾副草方還好說,那嫻熟的傷口包紮手法卻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邊關軍中的醫士大多也做不到林舒顏那樣精細。
“你又欠老子捶你了,你妹妹為了咱們家的生計四處給那些臭小子看病,你還如此盤問她,這還不都是咱爺倆沒用?!”
林萬山瞪著雙銅牛般的眼睛嗬斥了兒子一頓,轉頭卻對女兒千珍萬寵,笑意盈盈,連本就粗聲粗氣的嗓子都收斂了幾分。
林舒顏也不禁笑出了聲。
現在的林家,很好。
京郊大營在南塵山腳下,春日裡草木茂盛,鳥獸成群,林舒顏在這一方自由的天地活得很好,聽說兩年後林萬山還會帶她回邊境的草原。
林舒顏隻在書裡看過草原的景象,一望無際,成群的野馬牛羊,還有雄鷹馳騁在天際,這一段,還是他念給她聽的……
她不願意再想下去,轉頭去尋了哥哥求他明日帶她上南塵山。
那座山上有一皇家寺廟,名為諸相寺。上山的路都有軍士把手,明日聽聞有大人物到,京郊大營裡要抽調一支人馬出來上山負責防衛。
她這才有上山采藥的機會,若是能采到些這山上獨有的曲靈芝,家裡的吃穿用度也能鬆點,昨天她才看到母親梁秋雲又去借錢了,還受了好一頓尖酸刻薄的奚落。
“哥哥,明日你能不能帶我一起上山,我隻在後山采藥不會遇見人的。”
林舒顏夾著些央求的語氣,濕漉漉地眼神看得人實在是不忍心拒絕這個軟嫩可愛的妹妹。
“但凡貴人都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倘或遇見事兒了我與父親未必能搭救,自從你病了全家人都要著急死了,萬不能再讓你涉險,小顏乖,咱們好好呆在家裡啊。”
再不忍心也要忍心,林家兄長本是軍營裡說一不二的漢子,麵對小妹從來都是溫言軟語。
前世林舒顏從未有過這樣的兄長父母,她本生於另一個世代居於京城的林姓大家,父親有子女二十多個,姨娘多得就數不過來,今日買進來玩弄幾天,明日又送給了同僚友人。
她的母親,就不知道是何人,聽養過她一段時日的孫嬤嬤說,生了她以後她母親就壞了身段,然後就被主母發賣了。
孫嬤嬤雖然待她也不像奴仆待小姐,還日日使喚她幫自己曬草藥,讓她幫自己伺候在主子麵前總是挨打的女兒,可是孫嬤嬤不克扣她的吃食和冬衣,這便很好了。
重要的是,孫嬤嬤嘴很碎,林姝言才不會覺得那麼寂寞。
過了不久,孫嬤嬤也被人帶走,聽說她因為偷了府裡的東西,就在林府消失了,像那些地獄裡被燒沒的魂魄一樣,無影無蹤。
前世的林府其實還沒有半個軍營那麼大,隻是林姝言在出嫁之前的十五年,從未從府的這頭走到過那頭。
現在的日子,好得就好像不是真的。
林舒顏下了決心,隻要能采到兩株曲靈芝,家裡至少半年不用發愁吃喝,母親身上舊得補了又補的衣裙也能換套新的。
哥哥嘛,實際上她又不止一個。
軍營裡的那些哥哥們也是真的疼愛這個小顏妹妹,架不住她小妹妹細言嗲語的哀求,一聲聲哥哥的喚過去,再硬朗的漢子也軟了心腸。
“帶,必須帶小顏妹妹上去。”
“咱家妹妹有哪兒是去不得的,上山采個藥看把妹妹委屈的。”
你一言我一語的,幾句話就商議好了如何將林舒顏假扮為軍中的男子,瞞著林舒揚將她一同帶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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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塵山上的諸相寺中,供著很多長明燈,其中一盞卻是由主持大師弘虛親自供奉。
今日又是那女子的祭辰,寺內召集了一場宏大的法事,開水陸道場,由僧人千名誦經延綿三日,而受祭之人的牌位上卻隻有名字,沒有任何封誥或者諡號,想來應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女子,可這祭禮的規格已經是遠遠超了曆代皇後才能享有的殊榮。
主殿內的燭火燒得通明,遠處傳來的鐘聲響了好幾聲,穿著素色祭服的趙聿京也在佛前站了整整一天了。
他眉眼肅穆緊閉,雙手合十,口中默誦著經文,一張俊雅至極的麵龐卻無端的讓人心生敬畏,不敢靠近。
除了弘虛大師在側,無人敢上前打擾。
“殿下。”
一青衣男子從殿外緩步而來,打破了這份肅穆的寧靜,他看著趙聿京定如鬆柏的身影,不禁搖了搖頭。
“鄭夫人來了,她同意了在……後山見您一麵,可還是不肯鬆口把虎符交出來。”
蕭讓依舊站在佛前,不發一言。
弘虛大師行了一禮,道了聲阿彌陀佛便退下了。
那青衣男子終是忍不住,頓了頓道: “殿下,動手吧!我們分明早已探明了那虎符的位置。但凡要成就一番帝王偉業,誰人手上不是沾滿無辜者的鮮血,您又何必為她做到這種地步?一將功成萬骨枯啊殿下……!”
“薛毅。”
趙聿京緩緩睜了眼,威嚴的雙眸就如同這千年的古刹一般寂靜幽深。
“你話太多了。”
薛毅聽到這話幾乎是要氣得氣絕,誰能想象這十年,陰狠殘暴的七殿下竟會變成如今這番吃齋念佛的模樣。
當年的七殿下踩著一條屍橫遍野的血路,從冷宮裡頭的最不受待見的落魄皇子,成為了能與當時的太子抗衡的攝政王。
如今雖然廢太子已被流放邊關做了個消散藩王,京中也再無人有實力真能和表麵淡泊的七殿下抗衡。
可是七殿下的性格卻變得令人難以琢磨,有時候看得出他不耐煩的眼神是真的很想將人碎屍萬段,但是因為某些不可說的原因,他又一次次忍下了那顆極想嗜血的心。
薛毅知道,一切皆是開始於那個女人的死。
七殿下不是真的變成了活菩薩,他隻是用力的,彆扭的,及其難受的在忍著。
這與民間君王一怒為紅顏的話本完全不同,人家痛失所愛後那都是大殺四方,率領鐵騎雄師,獻祭整個江山社稷,伏屍百萬為了自己的女人報仇血恨。
他倒好,自從那日……他活過來以後,仿佛就如油儘燈枯一般,本來不出一月就能殺了所有害她之人,謀權篡位,登上大寶。
可是他卻拖著,整整的拖了十年。
因為趙聿京不肯殺人了,或者說是不肯隨意殺人了,以往心狠手辣,如今卻稱得上是婦人之仁。這樣溫吞的行事,他為她報仇整整花了十年了。
天下百姓甚至開始稱七殿下為一代賢王。
他哪兒是賢啊,與她無關的人他是儘量一個都沒碰,一個都沒冤枉,寬容大度,仁慈對待。
可那些當年參與了殺她的人,薛毅想起他們的下場還是一陣膽寒,那真是死得慘不忍睹,五花八門。
隻是可苦了他薛毅了,這世間之事往往是殺人容易,若是不殺人卻是難之又難。
那鄭夫人手中的虎符,正是趙聿京如今能否不廢一兵一卒登上帝位的關鍵,若能死鄭夫人一個換無數人平安,趙聿京未必不依。
於是薛毅便俯身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