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漫著血腥味兒的產房內陷入了死寂。
林姝言轉頭看向產床上那個睜著一雙大眼，臉色慘白的女人，她兩腿間的血已經乾涸發黑，肚子還是鼓鼓的。
孩子也死了，連個魂都還沒有。
否則她也能見見她的孩子了。
林姝言飄出了產房，她看見了自己的丈夫在正在花園裡和自己的父親商議何時娶嫡妹過門，從聘禮到婚書，從花轎到賓客，無一不翔實。
她聽得認真，花園裡的日頭真好，想必曬在人身上定是暖和的，隻是她已經感受不到溫度了，她征征的坐在平日裡最喜歡的那架秋千上，連鬼差來了都不知道。
跟著鬼差離開的時候，她最後留戀了一眼這座她親手打理的園子，花草茂盛，葳蕤繁祉。風吹過去，那秋千架就在斜陽底下輕輕晃動著，吱呀吱呀的響。
人間征伐不斷，百姓王侯與牲畜禽鳥擠滿了地府。
陰司裡的鬼魂不乏有膽大包天的，或者迷戀人間權勢，或者放不下前世親緣，不斷有鬼魂妄圖偷穿黃泉路回到人間，或者是不願投胎流連地府。鬼差們每日忙得眼冒金星，聽說連閻王爺都在抱怨公務繁重。
若是要上奈何橋，還得再等上一月，地府一天，人間一年，林姝言想投身三十年後的人間，大概世道早已物是人非了吧。
也好。
可是鬼差當天就將她提走了，她也沒有上奈何橋，而是被帶到了到了主生判官麵前。
“林姝言，今日你有機緣可重回人間，等會鬼差會引七星燈渡你生魂，你回去後不可再提及地府之事，否則必遭天劫，永墜十八層阿鼻地獄。你已知曉否？”
林姝言沉默了半晌，她一直是個膽小怕事的女子，十八層阿鼻地獄想必也是這世間最可怕的所在。
主生判官見她不說話，拍了一聲驚堂木，烏黑的法相越發猙獰可怖：“知曉否？！”
“我不願重生”
一旁的鬼差同主生判官都愣住了，重回人間，與親人故友重聚是多少亡魂的所求所願，數萬年來有此機遇的人都隻寥寥數人而已，如今眼前的女人竟然還不願。
“為何不願？”
判官勾起了好奇。
“我已是心死之人，唯願一碗孟婆湯，再入輪回。”
林姝言麵色平靜，言辭懇切。
倒真少見這樣主動求死的，主生判官倒想再試她一試，他吹胡子瞪眼道：“你可知道，違逆本官的後果？”
“不知，但不懼。”
就算是十八層阿鼻地獄，又能可怖過她曾在人間的這十八年嗎？
林姝言態度絕然，這可為難到了主生判官，他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還有人不願意重生的？這叫他走什麼章程才好。
鬼差也知道上官犯難，於是出了個主意。
“不若就將她投入刀山火海中滾一滾，不需半日她也就服了。”
判官踱了兩步，覺得有理。
“林姝言，你說你心如死灰，我便將你投入那刀山火海裡滾一滾，但凡還有貪嗔癡念的魂魄，隻要下去了便會痛得摧心剖肝，不出兩日必會魂飛魄散。你如今要是後悔，回人間還來的及！”
林姝言不答，反倒上前一步：“走吧。”
“好好好，本官便看你究竟能硬氣幾時！”
煉獄之門緩緩打開，慘叫聲在重重火光裡被淹沒，那些被燒得魂飛魄散的灰屑緩緩飄了上來，地獄裡森冷的風一吹，那些灰屑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好似從未在這世間出現過一般。
林姝言自己跳了下去。
砸起的火焰高如山巔，將鬼差和判官都嚇了一條，在地府當差這麼多年，今日他們才得知什麼是真正的視死如歸。
“看她這個樣子，若是她真就不回頭怎麼辦？”
判官不禁擔憂了起來。
鬼差眼神一轉，上前稟明道：“若是魂飛魄散豈不正好，上官也不用再為難她不肯回人間了。生死簿上將她徹底除名便是，正好了結了這樁案子。”
這鬼差不愧常年輾轉人間，果然人情練達。
判官捋著胡子點了點頭。
半個時辰後，林姝言果然沒有出來。
一個時辰。
三個時辰。
一整天，兩天。
林姝言就這麼銷聲匿跡了，鬼差和判官二人公務繁忙，也將她的事拋諸腦後。
直到九日後的某時，閻王突然親自在地府裡尋起了人。
鬼差們將地府翻了個遍，往生錄也查爛了，就是不見一個名為林姝言的女子。
“若是不將她找出來，我把你們通通丟進油鍋裡炸個外酥裡嫩！”
閻王發了大火，鬼差們也著急上了頭，正忙得不可開交之時，突然有一執筆判官道：或可尋當日去人間掬她魂魄回來的差使，便可有些眉目。
鬼差堆中，出主意把林姝言投入刀山火海的哪位眼看隱瞞不住，於是主動出首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並且將禍都栽到了主生判官頭上。
“若非判官為難，她也不會被逼得跳了刀山火海，現下那林姝言肯定已經灰飛煙滅了！”
那鬼差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閻王氣得本來鐵青的臉都變得泛了紅。
“找，給本王去找，找不到她我就將你二人化為灰燼！”
主生判官和鬼差嚇得屁滾尿流的爬了起來，往那刀山火海奔赴而去，閻王爺也緊隨其後。
都九日了，怕連林姝言的灰都找不到一粒了。
“閻王爺，那女子到底是何人，咱們地府什麼王公貴族沒來過，怎麼就偏要尋她一個普通女子……？”
判官小心翼翼的問詢道，他就知道，人間有使那種手段召回亡魂的，絕不會是什麼普通人，晦不該聽那鬼差的唆使。
真正的鬼話連篇！
“普通女子，不過……”
“若是她不回人間，我們都得累死了。”
鬼差咧了咧嘴，都在地府裡了，他們還能死哪兒去啊？
“閻王爺的意思是……那名女子竟然能改了人間往後幾百年的氣運？”
也是大功德人啊，主生判官點了點頭。
“給我下去找吧，哪兒來那麼多廢話！”
一腳，鬼差和判官都被踹進了刀山火海裡，閻王氣得心口發慌，若是那女子真成了灰了，地府不出十天就要被亡魂給淹了。
那女子雖無大功德，卻是下世逆轉幾十載動蕩殺伐的關鍵！這兩個狗東西到底是要他死啊！
——
林姝言被撈起來了。
在刀山火海裡她也不知道呆了多久，隻記得燒滅的魂魄有三百四十八個，新來的有五百一十二個。
可她在這兒呆了九日，卻毫發無損，隻覺得有些許寂寞。
那些火在她眼前就如飄散的煙霞，絲毫灼燒不到她的靈魂。
竟然真是心死之人。
判官和鬼差的態度與初見她時天差地彆，兩鬼點頭哈腰的迎著她出了刀山火海。
“我不重生。”
林姝言再次重複了一句。
閻王爺脾氣向來最是爆裂，從來隻有鬼魂在他麵前驚懼有加，什麼時候一個普通的人間小姑娘也能朝他叫囂了？
“姑奶奶，任何條件你隻管提。隻要你願意回去！”
雙手一拱，僂著腰，閻王爺都差點給她跪下。
身後的判官鬼差們見勢隨著閻王爺嘩啦啦的跪了一地。
“求姑奶奶給條活路！”
林姝言：“……”
“沒有條件，我不想再做林姝言了，也不想繼續以前的日子，我隻想忘記前塵往事，投胎做個平常人。”
林姝言低著頭，扣著指甲： “若是閻王不允我投胎，那我便在這陰曹地府住下也成，或者我就待在刀山火海裡，你們不用管我的，反正人死了也不用吃飯。”
“……”
姑奶奶，還沒聽過這樣離譜的要求。
看似嬌嬌柔柔的女孩子怎麼脾氣硬的像塊臭石頭？
偏生地府裡還沒人能把她怎麼著，阿鼻地獄裡的刑罰其實都是源於人心中的貪嗔癡念，貪嗔癡念越重受刑之人就越會痛苦。
林姝言這樣的，扔進油鍋沒準也覺得是在泡溫泉。
閻王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唉聲歎氣了半晌，眼睛一轉又腆著張老臉來商量
“姑奶奶，人間呢，有戶同姓林的平常人家，女兒快病死了，隻是她的父母慈愛，兄長疼惜，不如你代替她活下去，也不至於讓一大家子傷心難過死啊。。”
見林姝言聽見父母兄弟神色有些動搖，於是閻王又好言好語誘騙道：“你這一去呢，就是林家小女了，除了還姓林，身份長相出身都與林姝言再無瓜葛，隻是孟婆湯嘛……因你不能走奈何橋就沒得喝了。”
“當真再無瓜葛？！”
閻王頭點的像雞啄米：“當真。”
又是半晌沉默。
“好，我去。”
少女的身影跟在鬼差的身後，穿過開滿火紅色曼珠沙華的黃泉道，渡了深遂無底的忘川，與汪洋般前往地府的鬼魂潮中逆行，往人間的方向走去。
“閻王爺，不入輪回就斬不斷前世的因果，我們不是在騙她嗎？”
執筆判官擔憂的問道。
“你們還有彆的辦法？一個個沒用的東西！”
閻王袖子一甩，胡子都被氣歪了。
“再說了，身世長相出身哪一點騙她了。”
他眯了眯眼睛，過幾天終於能休個假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