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1 / 1)

沈夫人緩緩起身,望向門口立著的男子。

他兩鬢微霜,雖不過四十,仍可見昔年俊朗眉目,風采依然,但眉宇間已染幾分倦色。

他素來寡言,如今立於房中,竟生出幾分拘謹之意。

沈夫人微微一笑,語氣溫和:“夫君今日怎得有空前來?”

沈廷遇身形微僵,似是不擅應對她的溫柔。

他向來不知如何與這位妻子相處,早年間尚能以府內事務遮掩,如今卻連一句恰當的寒暄都覺困難。

他不敢多言,唯恐言多生厭,亦怕言少,終至被她淡忘。

時局詭譎,他不得不四處籌謀。自軍餉案後,他頻繁往返江南,府中諸事皆由她打理。他夜歸時,她多半已歇,待他晨起,她亦已在前院操持家務,竟是連正眼相對的機會都少了。

本不該來,可今日沈秋辭突如其來的那句問話,讓他心緒難安,竟不覺走到了她的院前。

躊躇片刻,他終是緩緩開口:“夫人可安?”

沈夫人柔聲道:“一切安好,夫君不必掛懷。秋辭身子亦已大好,新年將至,府中諸事我已妥善安排。”

沈廷遇微微頷首,心中知曉,夫人雖性情溫雅,卻一向持重識大體,向來不需他多操心。

他動了動唇,似是欲言又止,然終究未能尋得合適的話語。往昔每次相見,他總想著再多說幾句,以博她一笑,奈何每次話至嘴邊,卻覺無從開口。

沈夫人見狀,笑意依舊,語聲輕緩:“夫君若有要事,儘可自行處置,不用擔心我。”

沈廷遇垂眸,沉默片刻,終是轉身離去。

沈夫人望著他的背影,眼底微微一動,似是歎息,又似是無奈。

轉眼間,便到了宮宴賞梅之日。

曜正二年,禦花園的梅林間,紅梅盛開,白雪皚皚,燈火輝煌。

宴席錯落擺開,大臣們各自落座,或低聲交談,或持杯對飲,表麵溫和有禮,實則暗流洶湧。

沈秋辭隨父親沈廷遇緩步入宮,素色長裙曳地,外披狐裘鬥篷,步伐穩如春水無痕。她的眼眸沉靜如湖,倒映著層層宮燈的光影,似乎帶著些許溫柔的薄霧,然而指尖在袖口摩挲著銀線暗紋,鋒芒藏匿於無形。

這場宮宴,絕不僅僅是賞梅那麼簡單。

主座上,趙硯行身著玄金龍袍,神色威嚴,端坐不動。

他年不過弱冠,卻早已褪去少年意氣。

眉眼冷峻,五官深邃,透著一股淩駕眾生的天生威壓。暗金色蟒紋刺繡在寬闊的肩背上,仿佛沉睡的猛獸在暗處窺伺。

當他的視線落在沈秋辭身上時,動作卻微不可察地一頓。

他的指腹摩挲著盞沿,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幽暗的波瀾。仿佛是從舊時光深處浮起的影子,一瞬即逝。

那雙素來冷冽的眼,短暫地停留在她的麵容上。

沈秋辭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指尖微微一頓。

在她身死那日,趙硯行立策馬朝她奔來,玄黑披風翻飛,眼底漆黑深沉,隱隱中似乎透著一絲狼狽,卻仍舊維持著他高高在上的姿態。

她想起臨死前他的呼喊。

回到四年前,她依然想不明白——

如果他無情至此,推動沈家的覆滅,又何必在她命懸一線時露出這幅神情?

她收回思緒,眼睫微垂,掩去眸中的冷意。

接著,她緩緩跪下,襟袖鋪展於地,姿態端然:“臣女叩見陛下。”

“願陛下龍體康寧。”

趙硯行的手指在桌案上輕扣,眸色晦暗不明。

趙硯行道:“沈氏女,彆來無恙。”

沈秋辭斂眸輕叩地麵,語氣溫順恭敬:“謝陛下垂念,臣女安好。”

見狀,兵部尚書韓遂捋了捋胡須,目光微微一沉。

他語氣不緊不慢地開口,像是突然發難:“陛下龍體康健,萬民所幸。”

“隻是臣等愚見,陛下登基以來,後宮尚未充盈,宮中至今仍未有合適的中宮之選。”

殿中一靜,幾位世家重臣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趙硯行身上,神色不動聲色。

韓遂接著舉杯遙敬,神色帶著幾分揣度:“君有後,國本安。陛下登基已久,若後宮得以充實,宗室血脈昌盛,天下人心更定。”

趙硯行動作不疾不徐,仿佛毫不意外這番言辭。

半晌,他淡淡一笑,聲音不輕不重:“ 韓卿此言,倒是甚為殷切。”

年輕的帝王態度不置可否,既未明言拒絕,也未表現出絲毫熱衷,反倒叫人猜不透他真正的意圖。

韓遂不動聲色,微微頷首:“臣等自是忠心為國。”

趙硯行目光微偏,又落回殿中女子端然跪坐的身影上。

他開口道:“雪落京城,風物殊絕,朕亦思及邊疆將士,身處風雪,未嘗半分溫酒之福。”

韓遂頓了頓。

接著,他語氣意味深長:“陛下聖明,近日北境戰事多有捷報傳來,衛昭將軍身先士卒,於風雪之間破敵數千。”

韓遂:“雖北疆戰事未定,然穩固朝堂,方能穩固戰局。”

趙硯行神色不變:“衛將軍忠勇無雙,是朕的愛臣,亦是朝廷倚重之將。如今戰事初定,想必不久後,衛將軍便可凱旋回京。”

此言一出,席間眾臣神色微變。有人輕輕舉杯掩飾神色,也有人若有所思。

沈秋辭垂下眼睫,指尖緩緩摩挲著袖口的銀線,心中冷然。

若衛昭回京,邊疆戰事可暫定一隅,而朝堂局勢,卻隻會更加微妙。

她微微偏頭,看向席間的一處空位,心念一動——

若此刻那人還在,邊疆之事,這些人還敢妄加議論?

她想起那人——

衛昭麵容棱角分明,眉如刀裁,斜飛入鬢,一雙眼睛漆黑如墨,眸光銳利如鷹隼,仿佛能洞穿人心。他唇角微抿時帶著幾分冷峻,笑起來卻張揚肆意,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仿佛能撕裂一切虛偽與矯飾。

但這樣的人,與她少年情誼、青梅竹馬,曾煮酒論詩,卻在沈家覆滅時,袖手旁觀。

他沒害她,但卻負了她。

如今,那個曾在風雪中策馬揚鞭的人,還能順利回京嗎?

沈秋辭端起杯盞,掩去眸底思緒。

趙硯行輕抬眸,目光掠過眾臣。他緩緩舉杯,袖袍微動,聲音淡漠:“國事未安,後宮之事暫且擱置。”

言辭並無鋒芒,然大臣們皆聽出其中敲打之意。

沈秋辭輕歎一聲,將杯盞輕輕擱回案上。

抬眸時,視線落在了對麵的趙懷霽身上。

這一刻,心跳猛地一滯。

這是死後,她第一次見到他。

趙懷霽仍是那副溫潤如玉的模樣,眉目間帶著淺淡的笑意,仿佛世間萬物皆可從容應對。

他舉杯輕輕晃動,酒色映著燈火微漾,眼角的笑意隨之微動,像是一幅柔和卻疏離的畫卷。

仿佛什麼都未曾改變,仿佛他仍是那個能讓她傾心的人。

可他不是。

指尖微微收緊,她的手藏在袖中,指甲一點點陷入掌心。

直到死時,她終於明白了,趙懷霽的溫柔,從來不曾屬於她。

趙懷霽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他一襲青色錦袍,溫和如三月春風。與幾位重臣低聲交談時,舉止風雅。

在舉杯時,他目光緩緩流轉,似是隨意地掠過沈秋辭,如同夜雨落在青石板上,悄然滲透,沉默無聲,卻有一絲意味深長的鉤纏。

他舉杯——

朝著沈秋辭輕輕示意,像是在尋常不過的致意。

沈秋辭起身,端起杯盞,回以一禮。

趙懷霽仍是那個世人眼中的溫潤瑞王,舉手投足皆是風雅。

他看著她,目光深邃而柔和,仿佛帶著情愫和熟稔。

可他不該這般雲淡風輕。

她驀地笑了。

看著這突如其來的笑,趙懷霽微不可察地皺了眉。

趙長宴則是坐姿懶散,半倚著雕梁,玄色錦袍袖口微敞,露出骨節分明的手腕。

他手中把玩著一隻玉杯,指腹摩挲著杯沿,唇角噙笑,饒有興致地盯著沈秋辭和趙懷霽。

趙硯行終於開口,緩緩舉杯:“今日梅雪相映,正是賞景的好時節。諸位愛卿為國操勞,朕心甚慰。”

他的目光落在沈廷遇身上,語氣微頓,漫不經心地提及:“沈愛卿近日為賦稅之事勞心勞力,朕甚是感激。”

沈秋辭心中微緊,迅速推算。

趙硯行這句話,看似讚譽,實則是敲山震虎。

賦稅之事牽涉朝廷財政,尤關世家與國庫利益,稍有不慎,便是風暴之始。

還未等沈廷遇回話,趙懷霽突然舉杯道:“陛下勤政愛民,臣等自當竭儘所能,輔佐聖躬。”

他話音微頓,目光從沈廷遇身上掠過,笑意不減。

趙懷霽:“沈家世澤綿遠,實乃世家儀範,教養之風,令人景仰。”

言辭恭敬,卻隱隱透著不容置喙的篤定之意。

“教養之風”一出,眾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沈秋辭身上。

先帝早有懿旨,賜沈氏女為瑞王嫡配,婚期已然既定。

隻因先帝驟崩,未曾及時完婚,婚儀之期因此推遲——

但算來,也該在近日了。

大殿之上,流光映雪,燭影浮動。觥籌交錯間,沉默中的暗湧悄然翻滾。

趙硯行舉杯輕晃,眼睫微斂:“沈愛卿忠勤為國,沈氏一門世澤綿遠,朕自是記在心上。”

語調從容平緩,似是順應先帝之命,未曾表露異議。

但他也未曾正麵提及婚期將至,更未有明言允諾。

這場原該順理成章的婚盟,因趙硯行的一句話,微妙地懸而未決。

趙懷霽微微一笑,杯盞輕旋,目光卻未有半點波瀾:“陛下言之甚是,臣與沈氏婚期既定,願不負聖恩。”

眾臣默然,目光遊移,似在揣度這一字一句間的深意。

不負聖恩,還是不負君心?

趙硯行眸色深沉,叫人看不清情緒。

沈廷遇動了。

他微微頷首,端起酒盞,語氣沉穩克製:“臣惶恐,陛下與瑞王抬愛,沈氏一門謹記先帝恩澤。願竭力守節,恪儘臣職。”

沈廷遇言辭仍是謹慎。

既不逾矩,也未顯親厚。將沈家置於臣子之位,而非瑞王府的姻親。

趙硯行的目光落在杯中浮沉的酒液上,半晌,緩緩啟唇:“既如此,此事之後再議。”

話音落下,大殿之中氣氛一瞬微滯。

這句話,仿佛順承舊旨,婚盟如常。但趙硯行真正的態度,誰也無法揣測。

沈秋辭微微偏頭,暗自觀察著這一切。

輔國公千金本該是皇家與世家的維係,也是先帝給這場婚姻準備的籌碼。

可在這場權謀角逐中,身為女子的她,又何曾有過選擇?

若她仍是前世的沈秋辭,或許此刻會心生安然,以為這不過是婚事將近的尋常話語。

可如今,她分明聽出話中深意。

趙懷霽話裡話外,皆在強調先帝所賜,而非趙硯行的親允。

他在試探趙硯行的態度。亦是在眾臣麵前明晰立場——

沈家與瑞王府,已是牢牢捆綁在一起的利益共同體。

大殿中幾乎鴉雀無聲。

此時,趙長宴忽然起身。

他目光掃過沈廷遇和趙懷霽,眸中似有流光溢彩。

趙長宴:“陛下,今日梅雪美景,不如讓臣獻上一曲,以助雅興?”

他話音一落,便似笑非笑地看向沈秋辭。

“聽聞沈小姐琴藝高超,不知可否與臣合奏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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