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宴(1 / 1)

第二日。

夜色沉沉,宮燈次第點亮,輝映朱門,雍容華貴的宮殿沐浴在金色微光中,隱隱透著天家威儀。

她本不該來。

上一世,她早已同太子解除了婚約,她自可以借口推脫這些場合。而這一世,她仍是東宮未婚妻,宮中盛宴,她避無可避。

冬宴,乃宮廷一年一度的盛典,既是慶賀國泰民安的象征,也是世家官族展現自身風姿、鞏固權勢的絕佳場合。

皇後與太後並不出席,因這場宴會雖設於皇宮,卻是麵向外朝官家與世家。後宮之主向來不會涉足這些以文武較技、詩宴為主的席會,而是交由禮部與內廷掌控。

正因如此,冬宴成為年輕一輩角逐的舞台。男子比試才學武藝,女子暗中較量才情儀態。這場看似溫和的宴會,實則是無形的權勢爭鋒。貴女們互相試探,世家子弟結交盟友。而未來的東宮女主,自然也被推到了眾人目光的中心。

顧霜璃步入殿中,殿外冰雪寂靜,殿內卻熱鬨非凡。

四周目光如針鋒般刺來。

她既無顯赫母族,又未曾與京中貴女交好,卻偏偏是太子的未婚妻。無論出於何種心思,所有人都在打量她。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太子不遠之處,與幾位世家女相對。

殿中琉璃燈火輝煌,千盞宮燈倒映在鎏金雕梁之上,如落星般明亮。金絲織就的帷幕高懸,玉爐焚香,空氣中彌漫著淡淡龍涎香的氣息。

高座之上,慕容淵身著深玄色蟒袍,金線勾勒出盤龍紋飾,衣擺垂落於玉階之上,襯得他身影沉靜而冷峻。他手指隨意地轉著一枚古玉,修長的指節緩緩摩挲著玉麵,動作懶散,卻莫名令人心生寒意。

絲竹聲婉轉悠揚,宮女手執琉璃酒盞,穿梭在席間。舞姬身姿曼妙,長袖翻飛,一曲西域傳來的《鶴踏霜》翩然起舞,舞影綽綽,猶如雪鶴展翅。

席間世家子弟或欣賞,或低聲交談,借機談論朝局風雲。

有人低笑道:“此舞據說是西域某位國君為博美人一笑所作。”

顧霜璃餘光落向高座。

慕容淵仍舊沉靜如水,目光未曾真正落在舞台上半分。宛如世間萬物皆不能引起他的半點興趣。

他的眼眸低垂,藏著一股深不可測的壓迫感。即便他隻是坐在那裡,未曾多言一句,未曾施壓半分,席中所有人仍是不自覺地屏息,生怕他的目光掠過自己時,會露出一絲破綻。

即便是眾多世家貴女偷偷望向他時,目光中縱然有愛慕,卻也夾雜著敬畏。

而顧霜璃垂眸,看著他那無言沉靜的姿態,心底冷笑。

——是真冷漠,還是假清高?

淩嵐已是她見過最不愛說話的人,這太子比淩嵐還少言寡語,整日就知道擺弄手裡的物件。

莫不是有什麼隱疾?不過,她不會問,也不想知道。

她知道,他比所有人都危險。

才剛落座沒多久,耳邊便傳來輕笑聲。

“喲,這不是顧小姐嗎?”

沈瑤緩步而來,手執琉璃酒盞,身著月白錦裙,外罩金絲披帛,妝容精致,風姿綽約。她步履輕盈,眼底卻藏著幾分戲謔。

她的身份顯赫——乃當朝丞相之女,素來與太子一同長大,在京中地位尊貴。若顧霜璃不是太子未婚妻,她自然不會將她放在眼中。

沈瑤眸光流轉,語調似笑非笑,“聽聞太子殿下寬容你,竟是推遲了婚期?原來,是顧小姐還是要補習禮儀?”

周圍幾位官家千金低笑出聲,眸光帶著輕視。

世家公子亦是竊竊私語——

“吏部侍郎之女,能坐上太子妃的位置,未免高攀。”

而太子仍然一動一動,似是默許了這一切的發生。

顧霜璃指尖輕捏酒盞,目光淡然。

“沈小姐所言極是。”她微微一笑,語調平緩,卻暗藏鋒芒,“東宮禮儀之繁複,豈是尋常人能輕易學會?不如今日便讓我向沈小姐討教一番?”

沈瑤一滯。

她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片刻後掩唇輕笑:“顧小姐真是會說笑,禮儀之事自有太傅教導,哪裡輪得到我?”

說罷,沈瑤抬手示意侍女端上一道點心,“顧小姐,宮宴難得,此乃今年禦廚新製的‘葡萄玉露’,取材的葡萄可是皇室賞賜之物,未來東宮女主,理應先行品鑒。”

她話音柔和,目光含笑,似是恭敬奉承,實則暗藏試探。

席間眾人聞言皆望向顧霜璃,眼中帶著幾分意味不明的探究,甚至隱隱期待她在這宮宴之上露出破綻。

顧霜璃抬眸看向那碧玉瓷盤中的精致點心,指尖輕觸瓷盤邊緣,卻感受到一絲極為細微的顫動——侍女端盤時的緊張未能掩去。

她心中一凜,眼底浮現一抹思索,旋即斂去情緒,未急著伸手,而是微微一笑,語氣輕柔且不失端莊:“沈小姐心思細膩,霜璃自幼遠離廟堂,難免對宮宴之禮生疏。如此珍貴之物,不若請教在座的夫人,方能不失儀態?”

她話音一落,席間原本等著看熱鬨的幾位夫人們微微一愣,隨即有人眼神微變。顧霜璃的反應,不僅規避了倉促品鑒可能帶來的失禮,反而巧妙地將問題拋給了在座的貴婦,讓她們主動教授禮儀,既表謙遜,又給了她們展示的機會。

果然,有位年齡稍長的夫人微微一笑,含著幾分讚許開口道:“這葡萄玉露乃是宮中珍饈,入口需以銀匙輕觸底部,緩緩旋轉。”

另一位貴婦亦頷首附和:“品嘗時,使瓊脂化於唇齒之間,方能品出其中清甜。”

顧霜璃聞言,神色恭敬地點頭,手持銀匙,依照她們所言,動作優雅地輕觸葡萄玉露,旋轉幾下,隨後輕輕嘗了一口,神態自若,未露半分生澀之態。

這一幕落在眾人眼中,非但沒有出醜,反而顯得她謙遜得體、端莊大方。

那些貴夫人原本或是冷眼旁觀,或是靜觀其變,如今見她如此舉止,心中對她的評價不由得高了幾分。畢竟,能在這樣的場合臨危不亂,絕非常人所能做到。

沈瑤雖仍保持笑意,心中卻湧起幾分不甘。

絲竹聲緩緩歇下,酒盞交錯間,有人輕笑提議:“宮宴一直賞舞無趣,不若來場‘投壺’?”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附和。

“甚好!既是遊戲,自然得讓各位世家公子與貴女共樂。”

“如此盛會,太子殿下若能一試,豈不更妙?”

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望向高座之上的男子。

“聽聞太子殿下箭術非凡,投壺之技定然無人能及。”

此言一出,眾人神色微動。

慕容淵倚著扶手,神色未變,似未聽見眾人的喧嘩。

但下一刻,他終於抬眸,目光微微流轉,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投一輪。”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既無興致勃勃之意,也無抗拒之態,似乎隻是隨意應下,便可讓全場氣氛攀至高潮。

侍女立刻奉上投壺之具,場中立著一隻青瓷雕雲紋壺,壺口狹長,需極穩的手勁與精準的角度方能投中。

眾人依次上前,玉箭翻飛,投擲之聲此起彼落。

世家公子們或豪氣十足,或風度翩翩,投擲間皆有意無意地表現自己。有的準頭尚可,有的卻投不中三分。

一位錦衣少年郎——忠勇侯府次子趙桓,微微一笑,握住玉箭,瀟灑一擲——箭矢擦著壺口而過,堪堪落地,惹得一片惋惜之聲。

“嘖,果然難度不小。”趙桓搖頭失笑,似是不以為意,隨即第二擲,箭矢終於落入壺中,卻未能完全直立,稍稍傾斜。

第三擲,他刻意調整角度,勉強讓箭矢站穩。

他的目光淡淡掃過顧霜璃,似笑非笑。

這三箭投出,他的姿態灑脫,雖未全然精準,卻剛好控製在不上不下的範圍內,既不會讓人覺得技藝太差,也不會讓他過於出風頭。

重新入座時,趙恒的與沈瑤交換了眼神,像是在謀劃著什麼。

沈瑤掩唇輕笑,眉目一轉,看向顧霜璃:“顧小姐可願一試?”

話音未落,趙桓也含笑開口:“顧小姐若能一擲即中,定然是東宮之福。”

眾人的目光一瞬間落在顧霜璃身上。

她的眸色微微一沉,已經察覺到這是刻意安排的局——若她投得極好,未免鋒芒太露;若她投得極差,便成了眾人茶餘飯後的笑柄。

沈瑤的笑眼盈盈,卻看得霜璃發怵。趙桓則露出幾分風趣的玩笑姿態,似是無意,卻帶著隱隱的試探。

顧霜璃剛要伸手接過箭矢——

忽然,一道破空之聲響起!

眾人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高座——

慕容淵手持玉箭,隨意一擲,箭矢破風而行,直直落入壺口,未曾偏斜分毫,發出清脆的落底聲。

“啪。”

聲音極輕,卻叫人心神一震。

他神色未動,依舊閒適地倚著扶手,仿佛剛才的出手不過是隨意而為。

席間沉默了一瞬,旋即爆發出驚歎聲。

“太子殿下果然技藝非凡!”

“殿下獵場射術驚人,這投壺之技自然也不在話下。”

他隨手接過第二支箭,手腕微翻,又是穩穩入壺。

第三箭——仍然正中!

連中三矢,箭箭不偏不倚。

眾人屏息,沈瑤的笑意瞬間凝滯,而趙桓的眼底則閃過一絲陰翳。

——他投得太快了!

——他在護著顧霜璃?!

趙桓眼神微斂,思緒卻不由自主地翻湧。

這門婚事,傳聞是奉旨成婚,陛下欽定,而太子對此毫無意見,甚至不聞不問,任由婚期推延。

可現在……他竟在顧霜璃未接過箭矢前,便率先投出一輪,仿佛是要為她擋下一切試探?

這,還是那個冷淡疏離的太子?

難道……這場婚約另有隱情?難道太子殿下竟對這個野丫頭,有意庇護?甚至……有情?

不,他不信。

若顧霜璃真是有太子庇護之人,怎會任由顧霜璃在這場宮宴上任人刁難?

他不能讓這場投壺,就這麼輕易結束。

趙桓微微一笑,依舊是溫文爾雅的姿態,朗聲道:“太子殿下技藝高超,我等望塵莫及!看來,今夜冠軍已定。”

但話鋒一轉,他便又笑道:“殿下技藝無雙,我們自是不能相比。不過,投壺本是宴席雅趣,哪怕不求精準,求個樂趣也無妨。”

他目光輕輕掠過顧霜璃,溫和而不失鋒芒:“顧小姐身為東宮未來女主人,怎可不與殿下共樂?”

顧霜璃微微一頓。

她並未天真地以為,趙桓會因太子的強勢乾預而作罷。

這番話看似無害,實則仍然是逼她投擲——若她推拒,便是當眾示弱。

她冷冷一笑,伸手接過箭矢,掌心微微一沉——

師父教了她極好的輕功——如果師父真實存在的話……

不,師父不可能是假的,師父教會她的所有東西,也都是真實存在的。

她的手腕穩如磐石,對於角度與力道的掌控卻遠超常人。

微微調整角度,箭矢從指尖滑落的瞬間,手腕一轉,似隨意地擲出——

箭矢破空而去,“嗒”地一聲,穩穩落入壺口。

比趙桓方才投擲的位置還要精準一分。

席間頓時一靜。

趙桓的笑意微僵,而沈瑤也微不可察地收緊了指尖。

眾人本以為顧霜璃柔弱文靜,不擅此技,卻不想她這一擲竟如此乾淨利落,不僅未失禮儀,甚至……比沈桓更準。

這若隻是巧合,恐怕也沒人會信了。

而她知道,自己不能投得太準。

她稍作停頓,微微調整腕力,第二支箭穩穩落入壺口,但相比第一支,角度微微偏了一線。

最後一箭,她手指輕敲箭尾,旋即投出,終究比太子稍遜一籌,似乎隻是運氣稍差,未能做到完美。

可這一點“失誤”,卻恰恰比趙桓精準不少。

趙桓手中酒盞一滯,沈瑤的笑意也凝固在了唇邊。

高座之上,慕容淵目光幽深,意味深長地看著顧霜璃。

——她的手太穩了。

她是故意的。

她握箭的手指——指腹微紅,顯然,她方才控製力道,刻意留了餘地。

非不能勝,而是不願勝。

這未婚妻,有意思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