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城,鎮國公府。
夜色茫茫,寒風瑟瑟,又紛紛揚揚下起了小雪落在府邸的院子裡。簷角下紅色燈籠搖曳,投下柔和的光影給這孤寂的冬夜添增了幾分溫情。
院子的青石小道上,一丫鬟兩手裡各提了一份食盒,步態從容的做過。過了一個拱門再走上幾層木階,經過廊道拐角處的屋門前停了下來。
她輕輕敲了敲門,柔聲柔氣道:“殿下,老太君喚奴婢來給您送了些糕點。”
等了半響,關著的門扉被謝平從裡麵打開,他換了身常穿的金絲月白長袍外披了件淡青蓮紋大氅,身上散著淡淡的熏香。
丫鬟隻是對視了一眼便低下頭,臉上泛起了潮紅,舉著兩個食盒遞到謝平身前,說話也變得有些磕絆,道:“殿、殿下,還有一份老太君說要您親自去皖梔院給小殿下。”
按理來說,身為下人尤其是丫鬟對男主人家不該起羞臊之色,這要是被管事的看見指不定是要挨頓打後發賣給牙婆子的。
好在謝平並沒有在意這些,隻是不鹹不淡的“嗯”了聲,接過兩個食盒,丫鬟這才繼續道:“老、老太君還說,殿下要是和小殿下鬨了矛盾好好說開便好,兄弟之間沒有什麼隔夜仇。”
謝平聽到這話,微微蹙起眉,過了幾息才回應了丫鬟的話,說道:“知道了,下去吧。”
丫鬟踉踉蹌蹌離開後,謝平先是走進屋子裡將一份食盒放到桌上,停頓了一下,又將桌子上放著的食盒打開,把裡頭的糕點都放進了另一個食盒裡,嘴角不經意勾起,這才提著食盒出了門。
謝安的皖梔院就在謝平的隔壁,要不了幾步路就能到,與此謝安那頭也在忙著自己的事,渾然不知謝平正往他這邊走。
“坐馬車是離不開的,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我大哥派人追上,我們要趕在明日之前到兗州。”謝安忙收拾著行囊,絮絮叨叨的和江初燁說著行程安排。
兗州,位於謝氏王朝邊境附近,是天雲十一洲中的一座小洲。它管轄著五座城池,並隸屬於中原大陸。
江初燁沒有反駁謝安的話,既然壽宴過了剩下的事他也都由著謝安決定,隻是還有一件事……他問道:“那你小徒弟宋知該怎麼辦?也帶著他一起去?”
謝安整理衣物的手一頓,想了一下,抿唇道:“不了,此去青州路途遠,路上也不安全,我會拜托人來帶他走的,等我們回來了再領他回謝陽。”
兩人沉默了一陣,各自收拾完了包袱背在了肩上,謝安抬眸看向江初燁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認真道:“初燁,抱歉……拉你下了這趟渾水。”但我已經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了,後麵的話他沒說出口,可從眼神裡江初燁讀懂了。
他滿不在乎的“害”了下,一臉正氣凜然的拍拍胸脯說道:“咱們兩誰跟誰,要是換做我你也會毅然決然的跟我做同樣決定的。”
謝安繃著的臉,輕笑一聲,睥睨了他眼,淡道:“不會。”然後側身朝屋外走去。
剛剛還自我覺得自己是多麼好的一個完美兄弟的江初燁聽到謝安的話,雖知他是玩笑話還是忍不住要同他鬥幾句嘴。
他亦步亦趨跟上,不服氣的指責道:“嘿!你這個忘恩……”
他的話還未落下,便讓這院子裡出現的人,卡在喉嚨,戛然而止。
謝平提著食盒,站在院子的陰影裡,他雖然看不清謝平臉,可卻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他此時周身散發的陰冷氣息。這種氣息令人不寒而栗,仿佛來自地獄的寒風吹過,讓人心生恐懼。
江初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像是做錯事了被當場抓包了搬,有種不安。他身前的謝安也好不到哪去,三人隻是對峙了一會,謝安便抬起腳慢慢地走向謝平的方向。
江初燁盯著謝安的背影,他現在緊張的都能聽見自己“砰砰”在竄個不停的心跳,他遲疑了一下,隨即決定還是跟了上去。
謝安咬了咬嘴唇,喊道:“哥……”他的尾音夾著點輕顫,聲音細小又輕柔在這寂靜的小院子裡卻是聽的一清二楚。
謝平麵色冷若冰霜,雙眸掃視著謝安全身上下,這還是謝安頭一回見到自己大哥這個樣子,就算是最嚴重的那次出遊,他也沒見過大哥露過這樣的表情。
不像是在看一個自己弟弟該流露的,而是一個恨之入骨的……仇人。
謝安張了張嘴,還想要說點什麼,然而謝平並沒有打算給他這個機會,隻聽他沉聲道:“去哪?”
謝安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轉而說道:“哥,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
“我問你去哪!”謝平一聲怒吼,打斷了謝安的話。手裡提著的食盒被他甩到地上砸出了巨響,盒子瞬間四分五裂,裡頭裝著的糕點掉落到雪地中。
謝安被吼得身子一怔,他沒料到謝平會如此暴怒,咬著下唇的力度重了幾分,彆開眼說道:“兗州。”他沒說實話,也沒必要說實話,能糊弄過去就可以了。
謝平的臉色變得更加陰沉,大氅下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江初燁看情勢不對,想要出口解釋點想起自己的身份立場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心如急焚又無可奈何。
謝平冷冷問道:“非走不可?”他沒等謝安回答,低下眸,斂了斂眼瞼,接著沉道:“你不是偷偷練了武麼,打過我——你想去哪便去哪,我不再管你。”
謝安盯著身前的謝平,他看不出對方臉上此刻的神色,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默然半響,再來口時喉嚨有些沙啞,他回道:“好。”
謝平問道:“會什麼?”
謝安把腰間的匕首掏了出來告訴了他答案,側眸看了眼江初燁,對方立馬意會將腰身掛著的長劍摘下,遞給謝平。
謝平接過劍,連江初燁一個眼神都沒給過,生怕謝安下一刻就會消失在眼前一般,從始至終他的視線一直是在盯著他身上。
“哥……”謝安再一次輕聲喚道,得到的卻不是謝平的回應,而是一柄未出鞘的劍身朝自己臉上猛然地馳來。
他本能的側身躲了過去,還沒來得及緩衝,下一刻,那劍身轉了方向再次朝他襲來,謝安眸光一沉,抬起握著匕首的手擋在了劍上,緊接著,另一隻空著的手在身前婉轉了一圈朝謝平打去。
一股無形的真氣,在空中迅速流過,隻是頃刻間原本還麵無表情的謝平突然皺起了眉,踉蹌的向後小退了幾步,還沒讓他再次作出進攻時謝安已經出現在了離他隻有幾步之遙的距離,猛然地甩袖一揮,白色的粉末撒在空中,謝平看向謝安的瞳孔登時睜大,還沒說話就已眼前一黑。在倒地的那刻,被謝安穩穩接住。
整個過程發生的讓人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哦,不對,應該說——其他人是不知道,在一旁觀戰的江初燁反正是還沒來的反應過來……就結束了。
謝安拖著謝平走到他麵前,抬手將他張著老大的下巴給他合了上去,一臉無語的說道:“彆傻站著了,幫我下。”
江初燁回過神來了,摸了摸自己的下顎,“哦哦哦”的幾句,走到另一側托住謝平的另一個胳膊,兩人將人拖進了屋子放到了床上。
謝安替謝平掖好了被角,站在床邊默然看了半天,最後還是江初燁催促他,才堪堪回眸淡淡一笑,不作猶豫的扭身離開了屋子。
窗外的雪,愈下愈大,掩蓋住了雪地上的痕跡。
床上的謝平依舊還沒有醒來,嘴角卻勾出了一弧耐人尋味的笑意,他似乎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很甜很香想要永遠都醒不過來的夢。
在夢裡,有一個白白淨淨的小肉團子整天都黏在他的身後,每次見到他都要將他那肉乎乎的雙臂舉著高高的,嘴上奶呼呼的喊著“哥哥~抱抱!抱抱!”
那是他這輩子都想要好好守護的人。
他隻想把他保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想讓他看到這個世界的陰暗。
可最終———
鳥兒長大了,還是要展翼高飛。
三個時辰前。
林子肅用過壽宴後本想著是去謝安的院子尋他再玩會的,可走到半路上時又想起了他院中還有個礙事的江初燁,停在路上想了想之後煩躁的冷哼一聲,又甩袖打道回府。
林子肅是老太君隔了一個代的侄子,也就是他父親的父親是老太君的兄長。
所以這次的壽宴他自然也是有來的,按照輩分入席的時候又和謝安隔的遠沒說上過話,下了桌後謝安離得快他都還沒尋上人影都找不見了。
繞來繞去,這一整天他都沒同謝安說過一句話,心裡不由得堵的話,原本在鎮國公府外候著的貼身侍從見到他這幅樣子,小心翼翼的關心詢問道:“公子,您這是怎麼了?可是有人故意為難您了?”見自家的公子不理他,侍從便當做是默認了,也跟著憤憤不平起來,道:“公子莫氣,大不了咱以後少來這,省的這些人狗眼看人低!要是老太爺還在……肯定不會讓您受如此委屈的!”說著那侍從的神情又從憤怒轉變得低落起來。
老太爺說的是林子肅的祖父,老太君的兄長。
林子肅心裡鬱悶的事雖然和仆從說的差的十萬八千裡,但他也懶得作那麼多解釋,隻是深深歎了口氣,有些疲憊的說道:“你們先回去吧,我一個人走走。”
說罷,林子肅也不由仆從再說,獨自一人繞過馬車朝家裡的反方向走,生怕他們追上來似的腳下帶風的離開。
一直到扭頭回去看沒見到人跟上來才鬆了口氣,放下步子,慢悠悠的逛著。
鎮國府附近沒有幾家商鋪,一路上行走的路人也少的可憐,給這夜晚添了幾分寂靜。
林子肅低著頭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事,直到後麵才抬起頭甩了甩腦袋,想把那些影響自己的想法甩出去。
然後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臉,眼眸看向前方時一眼便瞧見了離自己不遠處的一人。
他藏在自己袖裡的手,情不自禁的顫抖起來,隨後被他緊緊攥起拳頭強壓下去。
他一步並兩步,大步流星走向那個身影,原本剛才還有點害怕的神情早已消失殆儘,換來的是滿臉的震怒,他絲毫不給麵前人任何麵子,怒吼道:“我都已經幫你把人帶去見你了,你不是答應說不會再來找我了嗎!”
那人臉上帶著麵具,眉宇間蹙起來時還是能透過那雙銳利的鳳眼看的一清二楚,墨瞳裡是滿滿的疑惑,不過好在他也沒有計較林子肅莫名其妙來的怒火,隻是沉聲道:“這是對你的感謝。”
他將一個錦囊塞在林子肅手上,離開前又說了一句,“今夜我便離開桃城了,你的事我遵守承諾不會告訴他,至於你要不要找——好自為之。”
那人離開後,林子肅在原地怔了許久,久到腳下站得發麻才回過神來,他低下眸看著手裡的錦囊,顫著手解開打活結的繩子。
錦囊裡隻有一張紙條,林子肅看都沒看一眼,如同發泄一般將它撕的細細碎碎,灑在了雪地裡。此時,他的臉上已經熱淚滿麵。
……
寂寂初晨,微風徐徐。街上潮意寒寒,地麵還留著坑坑窪窪的水漬,顯是昨夜落過了雨。
而明明已是入了冬,這城裡大街小巷,屋簷磚瓦,卻看不到一絲雪跡,隻有冷冽的低溫仿佛在告訴你,已經是冬天了。
在一條無人的街巷,響起陣陣馬蹄。一輛馬車,奔走而過。
這個馬車外觀極為簡樸,像是一個普通人家裡借租來的。
此時的車輿裡頭,坐著一個男人,外頭裹著墨色金紋貂毛大氅,內裡是套了沒有任何紋路的墨色束腰衣袍,手肘撐在窗邊支楞頭,瞌著眼養息。
直到車轅傳來細微的動靜,他方有了反應,黑鴉的眼瞼輕輕微顫,露出了一雙清冷、泛著幽光的墨瞳。
擋風的布簾掀開一角,進來了一個清瘦的黑衣人,黑色的布料擋住了他的臉,隻露了一雙疲憊不堪的雙眸,額角還有細細的冷汗滑落,他雙膝跪下時渾身虛弱差點支撐不住倒下。
說出的話,喘著虛氣無力,道:“主、主人……”
男人盯著他這般模樣,不由皺眉冷道:“不是說了讓你不要回去了麼?你想把自己累死在路上?”
那人弓著腰,一搭沒一搭的低下頭,接道:“主人不必擔心,奴、奴才沒事……”他呼出一口熱氣,虛道:“主人,小主人和太、太子殿下打了一架後,離開了桃城,要去兗……”州字未出口,這人便直接倒了下去。
男人看著倒地的人,閉了閉眼喊道:“小六。”話音剛落,一個同樣和地上穿著打扮的人迅速進了車輿裡,跪在男人麵前,聽道:“把他帶去休息,看好他。”
小六應了聲是,便抱起地上的人又迅速的離開了車裡。
車輿再次恢複到方才那般寂靜,男人還是剛才的動作,隻是這次是掀起了窗子遮簾定定的望著窗外的景色,沒有人能看透他在想什麼。
車外頭的馬車,已開出了城外,向著一條小道開去,最後消失在薄霧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