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剛下過的一場雨,給初冬裡冷躁的院子帶來些點濕氣,空氣中散著清新,聞著味道細細“品嘗”總會讓人得到片刻的安寧。
淡淡的微光如一縷縷輕柔的薄紗,為冬日裡的雪添上了一絲金黃,院子裡的桃樹開著鮮豔的花,露珠從花瓣上滴落,潤濕了樹根底下的草土。
謝安在江初燁的屋子裡補睡了一會,一直到了晌午才被人拉起來用膳。他磨磨蹭蹭的性子倒還是一如既往,江初燁受不了他乾脆就坐到院子裡擦拭起自己的佩劍,反正眼不見心不煩。
這頭,江初燁剛坐下,院子外就走來一人,他聞聲看去原本還哼著小調翹著的嘴角,看到來的人時瞬間拉了下來。
是他最討厭的不速之客!
江初燁黑著臉,氣勢洶洶的堵在林子肅身前,伸手擋著他的路,說道:“你來乾什麼!有事沒事彆來纏我們!”
被擋住路的林子肅撇了撇江初燁,也沒給他好臉色,駁道:“我來尋的是小小,與你何乾?”
屋子裡頭還在用早膳的謝安聽到外頭嘀嘀咕咕的吵鬨聲,走出屋子正想看看情況,正巧瞧見兩人的爭鬥,他扶著額,歎了口氣上前把人拉開。
謝安無奈的說道:“你們兩能不能彆動不動就吵起來。”
老死不相往來的兩人,都抱著手,你看看我,我看你,然後一起默契地答道:“不能!”
謝安:……
兩人也被這樣莫名其妙而來的默契弄得麵色一怔,又是同時互看一眼,江初燁冷嘲熱諷的冷哼一聲彆過頭,林子肅懶得與他糾纏扭頭看向謝安,說道:“小小,我聽聞今日'文儒’公子要在水榭船舫舉辦冬日宴,以文會友,屆時會有許多人前去瞻望,今日也無事可做,咱們一起去湊湊熱鬨?”
謝安聽是聽過這些類似的宴會,但參加的倒是沒有一個,據說舉辦這種對外開放的宴會不是有錢人家的,就是當地很有名氣的,彆人搶著為他開。
謝安問道:“這文儒公子是誰?”
江初燁沒好氣的說道:“還能是誰,聽這名字就知道肯定是個迂腐的文弱書生。”
林子肅鄙夷的上下打量了眼江初燁,說道:“我曾聽聞一句話,便覺得現如今極為適合你。”他接著道:“山豬品不了細糠。”
……噗,謝安握著拳擋在自己唇邊,還是攔不住悶笑出聲和勾起的嘴角。
江初燁氣急敗壞,擼起袖子就要動手,還是被謝安給攔了下來,兩個人在一塊果然是頭疼的要死。謝安再一次無助的內心呐喊。
林子肅嘴上不饒人,但也不會無故的去招惹江初燁,甚至是他都不屑於和江初燁說話。
兩個人的矛盾,謝安也搞不明白到底從何而來。
好像他們兩頭一次見麵之後就一直不對付了?
林子肅說的水榭船舫在桃城的橫江渡口。這條渡口的船隻往來極為密集,是重要的海上互商之路的關口,所以渡口的人流數量也是極為繁多,幾乎可以說是擁擠不堪。
“這文儒公子,是個博學多聞,才望高雅的翩翩公子,我還聽聞他生的比這女子還要好看,還有一句廣為流傳的“千金難買公子顏”說的就是這文儒公子。很多人就算是花高價都不一定能目睹一眼他的風采。”林子肅在前頭帶著路,介紹著這文儒公子如何如何的好看,有學問。
謝安並不是很在意這些,他隻是想著沒事正好透透氣,對於這些身外之物……謝安覺得自己也有一張好生容顏,並不為奇。
到了渡口,前方的路被圍堵的人群擋住了去路。撥開人群,被圍著的正是停在岸邊的幾條船舫。船頭上都站著個穿的花紅柳綠的小娘子,生的柳葉彎眉,娉婷鳥娜,手裡捏著個絲絹隨著指間拂動飄飄蕩蕩,勾人心弦。
這船舫和謝陽城的花滿樓做著一樣的生意,不同的是船舫裡來的客人基本是富貴人家的小公子或者達官貴人之類要高一點身份的人。
江初燁一路上還是存心不滿的,這種不滿是對於林子肅這個人的存在感到沒有任何道理的不滿,但是看到船舫上那些個小娘子時,被這無限風光臊的捂著眼睛低下了頭。謝安倒神色如常,不以為意。
謝陽城沒有這樣的船舫,不過有個最大的青樓叫花滿樓,平日裡樓裡的小娘子都會站在樓上招引著來往的人,江初燁每回聽到那蕩人的笑淫彆說看了,他都羞的連耳朵恨不得都藏起來。
人群堵了半天,也沒放人上去。有些隻是想湊湊熱鬨的等不及了就離開了,還有些仍不肯放棄的開始抱怨起來。
就這時,那條最大的船舫上走出個老鴇,一手插著腰間,一手擺著絲絹,身子一扭一扭的走到船板上。
“各位~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老鴇就一嗓子那麼一喊,原本熙熙囔囔擠來擠去吵鬨的人群竟然安靜下來了不少,“今天兒,咱們文儒公子在這水榭船舫上辦的冬日宴是想以文會友,隻要是感興趣的大家夥兒都能來!”
待老鴇話一說完,人群裡又沸騰了起來,男男女女都有著不少,不過還是男子占的要多一些。
穿著打扮上也是有點貴氣公子家的裝扮,不像是普通人家的。
謝安看著這場麵,忍不住評判,細聲細語說道:“這文儒公子沒想到吸引多的都是男子。”
林子肅聽到他說的,咳了幾下,附在他耳邊悄聲說道:“聽人說,他是龍陽之好,還是做雌伏的那個。”
謝安挑眉,側頭看了眼林子肅,直言道:“有點東西。”
謝陽城是算得上是民風開放的了,隻是一年多沒來,謝安沒想到這桃城的開放程度都到了對於這些東西常掛於口也絲毫不覺得有什麼,聽說,城北那處還開了幾家南風館。
見時候應是到了差不多,那老鴇手一揮,讓底下攔著人群的奴才都上了船板,開始放人上船。
船舫不大,肉眼看上去隻有三層,能容納的人有限,底下湊熱鬨的又是繁多,個個擠破了頭都想上船,還有些幾個連滾帶爬的被擠下了水裡去。
謝安抬住林子肅的胳膊,扭頭看向右側,發現原本應當站在那的江初燁不見了蹤影。
林子肅看過來也察覺了到這一點,又看著已經快滿人的船舫,心急勸道:“我們先上去吧,也許他已經到上麵等我們了。”
謝安點了點頭,同意了林子肅的想法,這麼大個人也不至於出什麼事情。
他原本抬著胳膊的手換成摟住了林子肅的腰,騰空踩了一腳不知道是誰的後背,借力朝船板上飛去。
穩穩落地後,人群裡也傳來一聲咒罵,不過很快就淹沒在了人海裡。
這船舫沒有甲板,從船板上去後就是第一層,是個船殿,裡頭擺滿了座椅還有一張小桌,上麵放著一樣的糕點茶水都是免費供人使用的。
往上的是一間間暖閣雅間,淡淡幽香飄散在附近,斷斷續續還傳著匪夷所思、浮想聯翩的動靜,具體上麵的人在做什麼大家也都不言而喻。
這往下的是最底層,是個膳房,船上的客人都不讓下去,基本隻有奴才和仆從才會下去。
江初燁還站在下麵捂著眼睛,等放下了手才發現自己和謝安他們被人群衝散了。
他正欲要喊人,一抬頭就看見兩抹熟悉的身影從人群中飛出直往船板上去,然後一同進了船裡。
江初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了半天,硬是擠不到前頭去,眼瞅著那船板要被人收了起來,他心一橫,也用輕功而起趕在最後飛上了船。
一層的船殿裡也是堆滿了人,江初燁看到的全是一個個墨發人頭,乾脆就想先去二樓找找看。
二樓的兩側皆是暖閣雅間,中間是鋪著紅毯上麵灑滿了桃花瓣的廊道,細細聞還有著桃色桃香。
這層來的人很少,江初燁走上來隻是在碰到了兩三個,往裡走還能聽到若隱若現、細細小小的聲音。一開始,他還沒聽清是什麼,離近了點之後臊的扭頭就要逃。
江初燁捂著眼睛剛一轉身,迎麵便撞上了個結結實實的東西,他叫著痛挪開手,入眼是一身紫色直綴長袍。
他還沒打量起麵前的人,一聲輕輕飄飄的笑音朗朗入耳,說道:“沒想公子竟有如此癖好,是在下叨擾到了還望公子莫要怪罪。”
男人聲質清冽中帶著微微沙啞,如漂浮的羽毛輕落在心間,蕩起波瀾。
江初燁彆過頭低下來,咬著下唇,握緊的雙拳在袖間顫抖,心念道:“這都是什麼事兒!現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也說不出了,再怎麼解釋也是越抹越黑。這人怎麼還不走?存心要跟小爺我過不去是吧!小爺我才沒有那種癖好呢!”
不過,即使內心做著複雜的搏鬥,表麵上——他還是不想放棄掙紮……說道:“我、我隻是碰巧路過而已。”
男人頷首,拉長了尾音,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輕輕在他的肩頭拍了兩下,說道:“公子放心,在下不會說出去的。”
滾啊……江初燁想要罵人,想要暴躁的給麵前這男人來兩拳,早知道對牛彈琴還不如乾脆直接走!好歹自己也聽不到彆人怎麼想的了!
這樣想著,江初燁做足了心理安慰,呼出一口濁氣,抬過頭隻是粗略的瞥了男人一眼,對方帶著一張半狐麵具,正似笑非笑的忖量著自己。
他稍稍身子一僵,後退一步作揖說道:“這位公子,我還有事就先離開了。”
男人並沒有為難他,側身讓出道來,做了一個請的說勢,說道:“若還有機會,再與公子敘敘舊。”
江初燁扯嘴一笑,心念:“我敘你個奶奶腿的,咱倆最好永遠彆再相見!”——麵上,甩袖離去,留下一道瀟灑的背影。
船殿內,所有人都均入座後,沒了方才那般擁擠哄鬨,江初燁掃了一眼便找到了坐在後排點的謝安和林子肅。
船殿的前頭有個台子,江初燁剛走到謝安位置身側,那老鴇便扭著腰姿走上台子,扯了扯嗓子,喊道:“各位公子小姐們,咱們的文儒公子說了隻要各位有人能過了他這三道題,便可以進暖閣滿足他任何一個要求。”
聽到這,不禁引起台下公子,小姐紛紛議論,這話裡話的意思就算是再笨也意味明顯不過。
任何要求……上來這的有哪幾個人是帶著乾淨心思的,僅僅隻是想目睹風采?貪圖身子才是他們真實的想法罷了。
江初燁站一旁戳了戳謝安的手臂,彎下腰低聲道:“你不會也想吧?”
謝安聞言揚眉,恬不為意,說道:“來都來了,總不能乾坐著吧?恰好我也有些好奇,這文儒公子究竟是何容顏竟能惹的如此多人前來。”他又道:“你方去哪了?尋了你半天也找不見你。”
江初燁回想起不久前經曆的事情,頓然一股子羞恥感湧上心頭,還好這他是在陰影的地方不仔細打量是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耳尖也偷偷紅起一小塊忍不住叫人想要含住細細品嘗這番。
見人不說話,謝安胳膊肘推了推江初燁,那頭還在想事的本人被這麼一碰著實嚇了一跳,身子抖了下,說道:“沒、沒去哪,我去樓上尋你們去了,沒找著就下來了。”
謝安側眸打量了眼江初燁,不輕不重的“哦”了下,沒再深究。
江初燁的性子謝安拿捏著透透的,按照原本的走向他找到自己後定然是應該會扯著那粗嗓子抱怨一頓,才會平息。更何況謝安都主動把事情提出來,他還能一如反常。
要麼是遇到了什麼事,要麼就是見到了什麼人。分散了他的注意。
周圍的視線說是暗了些,這對於謝安來說影響不是很大,隻是方稍稍抬頭無意撇了眼,那紅透了的耳垂還是赤裸裸的引人注意。
謝安抿唇嘴角微微揚起,心念道:“難不成這十幾年的鐵樹要開花了?”
謝安有種自己家養肥的傻豬要被人拱了的念頭,但也隻是一閃而過。
人群裡的氛圍已烘托而起,這麵前的台子後還有個閨閣,最外層是晶瑩玉珠串塊的珠簾,後麵垂落著層層白色輕紗帷幔,台上站著一老鴇,帷幔前兩側還候著兩個婀娜窈窕、粉麵紅妝的小娘子,芙蓉出水般的笑容似有似無的勾著下麵一些色心熏陶的男人。
帷幔之後,一道身影綽綽,頎長清瘦,如鬆挺拔。一聲溫潤的輕笑自帷紗曼曼後傳來,似銀鈴般作響,餘音嫋嫋。就是前頭有再好的小娘子也會被這帷幔之後的影子給勾了去。
眾人還在回味這聲笑,帷幔後傳來一道溫溫莞爾的公子音,說道:“今日來的各位皆是客,若是無意比試的可自行尋去樓上,吃酒賞舞,美人作陪。若是有意者,拿下比試頭籌的可入本閣內與在下一敘,在下定當也會滿足其一要求。”
謝安那頭聽完內心不由一笑,又想到了什麼似的收了起了笑意。這要是讓他大哥知曉,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文儒公子,究竟是何比試啊?在下已經等不及了!”說話的是謝安前側的一公子,身上穿的是鑲金錦袍,腳下是名貴皂靴,再好的衣料也壓不住他渾身散著的痞子味。
從謝安那頭看,隻看得到那人的側臉,用江初燁的話來說給人一種看上去就很欠揍的樣子。
在座的其他人也都被他這話說的捂嘴直笑,這話的意味再明了不過,要換作是個旁人指不定已經跳起來同他打起來了。
帷幔後的人聽到他的話,也不過是發出一聲哼笑,在外人聽來不過是陪笑,但謝安卻是聽的這笑中蘊含著一縷寒意。
不由他多想,帷幔後的人又說道:“這比試,便是回答在下三道題——何為愛?何為情?何為欲?誰答得好誰便是頭籌。”
題一出,引來眾人嘩然。
方才的那人又率先說道:“男歡女愛便是愛,各需所求便是情,想要了便是欲。”
他這話出口,在座無不都抬袖掩笑,而那人竟還不覺得自己是在嘩眾取寵,反而再三言語撩撥那幕後之人。
在一旁的林子肅歪著身子靠向謝安,低聲道:“那人是臨安侯的嫡長孫,王晟。臨安侯就這麼一個寶貝孫子,溺愛有加,隻要不是什麼出人命的事基本都慣著他。”他又低了幾分說道:“聽人說,這臨安侯是當朝淑貴妃的表哥,幼年時對貴妃娘娘多有照顧所以陛下才封了他侯爵之位,可世襲罔替。”
謝安看著那人心想道:“乾娘要是知道她表哥有這麼一個孫子,估摸著得氣死。”眼神也緊接著再次看向帷幕,這次那裡頭並沒有傳來任何動靜,而後又有幾個公子、小姐也紛紛說來。
一小姐道:“白頭偕老便是愛,情深意重便是情,七情六欲便是欲。”
一公子接道:“在下認為,天長地久便是愛,一見鐘情便是情,延續香火便是欲。”
說完,殿內安靜了片刻,就在還有人欲要起身說道時,帷幔後的人先行開口,朗朗問道:“那位站著的公子,你覺得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尋著那人說的話,將視線都落到了在場裡唯一站著的江初燁身上。
坐著的謝安和林子肅都帶著點詫異的目光側頭看向江初燁,兩人都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全然不管江初燁的“死活”。
被這麼多人盯著,就是再尷尬江初燁也不好拂了人麵子,硬著頭皮結結巴巴答道:“在、在下覺得,對、對酒當歌不離不棄是愛,非親非故卻、卻能生死相交是情,至於欲……”江初燁聯想到了什麼,臉色羞愧略低了頭,道:“各、各取所需罷了。”
他人不知道江初燁指代的是什麼,但是謝安聽懂了,他說的——是關於他們兩個自己之間的事。多少個夜晚他們在屋簷上喝著小酒,談著人生幾何,他們非親非故可卻經曆過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與共……記憶湧上頭,謝安笑了。
雖然麵上常常厭煩這個人,但謝安從不後悔過有江初燁這個朋友,這個兄弟。
又是靜了半響,原當終於可以逃過一劫的江初燁剛要鬆口氣,帷幔後便傳來輕輕飄飄的掌聲,隨後是低沉的嗬嗬一笑,道:“我看公子有些眼熟,可願入閣一敘。”
還以為又是一個沒戲的眾人,在聽到幕後人的話都流露出一副驚愕之色,看著江初燁都有著明顯的妒忌。
就連江初燁自己都沒意料到,還怔在原地一動不動。還是謝安催促了幾下,他才僵硬的抬起腳向前走。
“哎呦哈哈哈,恭喜小公子,獲得頭籌。”老鴇笑著臉,急忙下台來迎,江初燁生硬的扯了扯嘴角,心想著這頭籌我也沒想要……
小娘子撥開珠簾輕紗,江初燁跟著走了進去,離那道綽綽身影越來越近,他的心也莫名的提了起來。
江初燁站在最後一層輕紗帷幔前停下,隻是驚鴻一瞥,那勝過女子般的容顏若隱若現,動人心弦,他下意識咽了咽喉,隻聽對方頷首,隨後伸手向內閣擺出,道:“小公子,還請隨我來。”
這個暖閣不大,穿過帷幔後再經過一條長廊便到了另一個雅間裡,此時的房間內還坐著一人,手裡捧著一本書,另一隻手端著茶幾,聽到外麵的動靜時才抬起頭。
雅間外還關著一扇門扉,那人將江初燁帶到了門前,說道:“文儒公子就在裡麵等著小公子,在下就先出去了。”
反應過來對方說的話,江初燁“啊?”了下,道:“你、你不是文儒公子?”
那人淡淡一笑,回道:“小公子說笑了,我……”話還未說,雅間裡傳來一聲輕咳打斷了他,那人稍一愣,婉轉了話語,道:“小公子快進去吧,莫要耽誤了良宵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