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外頭下起了小雨。
雨水打在屋簷,隨著縫隙滴落到地麵,也滲透到了插在瓦片下的旗幟。
它在雨中跟著風搖擺,也讓人看清了上麵的字——無風客棧。
街道上的行人零零落落,撐著紙傘往不同的方向小趕而去。
雷痕悄悄無聲般將黑雲密集的天空劃開一道口子,又在人還沒看清全貌時稍縱即逝。
雨勢愈下愈烈,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無風客棧裡,同這外頭又是一番天翻地覆。
樓下的茶桌擠滿人了,各色各樣的人都有,看樣子倒不像是一路子的人。
還有一兩人,全身濕透的跑進來。
大抵都是些避雨的路人,進這客棧來躲雨的。
其中走進來一人,身形高拔,帶著鬥笠,長得一副虎頭虎腦的模樣,手裡的刀子“砰“的這麼一放到桌上,將身前坐的人嚇得趕緊起來。
他坐了下來,直接喊道:“掌櫃的,給老子上壇你們店的好酒好肉。”
“好嘞!客官您稍等!”掌櫃的聽完,走進後廚端了一壇酒和一碗肥美的肉上來。
那人,夾著一大塊就著酒水吃了一口,問道:“掌櫃的,這裡離青州還有多遠啊?”
掌櫃的也是個熱嗬嗬的人,聽到人問的,沒多想就直接說了:“少俠,大概還有二十幾裡路就可以到了。”他道:“少俠這是要去青州?”
那人聞言挑眉,說道:“怎麼?去不得?”
掌櫃的走進了些,道:“少俠有所不知,這青州啊最近亂的很!青王垂危,王子爭位,這王室啊馬上要變天了!哪裡還顧得上下麵的事!各大小城鬨得鬨,饑荒席卷農民起義,早是血雨腥風之地。”他道:“現在人都避著點能不去就不去,光是往外跑的都來不及呢!”
那人“嘶”了聲說道:“我聽聞,他們不是要同謝世王朝談和嗎?這節骨眼上還敢如此鬨騰?”
掌櫃的歎了口氣,接道:“這談和歸談和,關起門來不還是兩家子事,唉!就是可惜了,這王室奪位到頭來苦的還是老百姓。”
掌櫃的沒再講些什麼,麵容滄桑,扭身去伺候其他客人。
那人抬起酒壇一飲而儘,提起刀子出了客棧走入雨中。
片刻後,他出現在一條巷子裡,幾下身手騰空而至屋簷上,敲開了一扇窗,進了房間中。
這個房間,正是無風客棧樓上的一間包房。
床榻前坐著一個男人,墨色衣袍,一手扶著額撐在撇開的腿上閉目養息,線條冷峻的麵容,總散發著若即若現的疏離感。
那人單膝跪在男人麵前,抱拳低著頭說道:“將軍。”
聽到聲音,男人睜開了眼,清冷的目光掃視在那人身上,起唇沉聲道:“入了衡水關,你先去主城再探探具體的情況。”
那人道:“是。”接到指令,他便再次探窗而出,消失在縹緲的雨夜之中。
男人再度閉上眼,過了幾息,又有一人從窗戶進來。
和那人相比,此人倒要清瘦不少,穿著一身夜行服,腰間掛著一把劍,跪在男人麵前,聲音清澈乾淨,說道:“主子。”
男人依舊瞌著眼,淡淡回道:“如何了。”
“已到桃城。兩個人來接的,一個聽小主子喊他小舅舅,另一個喊的是名字叫林、林子肅。”
男人皺眉,重複了一遍名字:“林子肅?”
黑衣人頷首,說道:“是。和小主子同行的一人還與他起了爭執,說他……說他……”
男人:“說了什麼?”
黑衣人:“說,他想要小主子做他媳婦,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男人眉峰間蹙的更緊了,眼中閃過不悅之色。
黑衣人詢問道:“主子?”
男人擺了擺手,讓他接著說。
黑衣人說道:“太子殿下也到了桃城,晚上還和小主子單聊一會,附近沒有藏的地方,離得遠,奴才沒聽到。”
男人默然半響,問道:“他可曾發現你了?”
黑衣人道:“按照主子的吩咐,奴才離得稍遠,小主子並未察覺。”
男人低沉的“嗯”了下,道:“路途遙遠,你不用再回去了。”
……
窗外頭落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謝安出去一趟回來後便躺在軟軟的榻裡,舒適地眯著眼,養起了點困意。
漆黑的夜空,忽的驟風四起,吹著窗子“吱吱”而簌。屋內,床榻上的人,眉宇緊蹙,麵色痛苦,如同被惡魘纏身始終未醒過來。
層層揮不去的黑霧逐漸散開,大雨傾盆滂沱,驚雷在黑雲中回響,為這場雨增添了激情伴奏。
雨夜之下,一座府邸內,卻忙碌不堪。廊道裡的仆從埋著頭朝不同的方向來來往往,他們似乎是在整理行囊準備搬離這裡。
在黑夜裡,一個黑影突然出現在了府邸的屋簷上,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無數個,如同奪命的冤魂手裡握著長劍,跳落到府邸的院子中。
“來人啊!有刺客!快來人!”
一聲慘叫,打破了府邸裡有序忙碌的場麵,片刻之後,刀光劍影,鬼哭狼嚎……落下的雨水衝刷著地上一攤又一攤的血河,卻始終抹不掉罪孽的痕跡。
“快把小孩、老人藏起來!!快去!給閣裡放信號求救!快啊!!”
“啊啊啊啊啊!我跟你們拚了!!”
“孩子!我的孩子!啊啊啊嗚嗚嗚我的孩子啊啊啊!誰來救救我的孩子!”
“求求你們放過我的孩子!求求你……”
“爹!爹你快醒醒!爹嗚……爹!你彆不要我了!!”
“你們快來救救我爹,我不要我爹死!!”
“轟隆!”“轟隆!”一道道雷曲,轟然遍響,想要掩蓋住這罪孽的戲幕,狂風驟雨呼嘯籟籟!如同無數的鬼魂在哭泣、在嘶吼!有人在逃跑,有人發出嘶聲裂肺的尖叫,有人倒在了血泊中,他們,他們的一切助奏了首“死亡獨旋曲”。
……雨漸漸停了
嗆鼻的血腥味飄浮在空中,朵朵“血蓮”駐足在地上,四處哭聲彌漫,屍橫遍野。
“少主,少主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少主!少主!我要報仇!我要殺了他們!嗚嗚嗚嗚……我的孩子!還我的孩子!”
“放開我!!我要找到他們!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
床榻上的少年猛然驚醒,他喘著粗氣,雙手捂住了臉龐,滾燙的熱淚劃出指縫,浸濕了錦褥。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坐在床邊,紅著眼眶,目中無神呆滯了許久,最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定般,穿上衣錦拿上自己的包袱,走出了門。
天還未亮,外麵下了場雨,消融了不少地上的雪,他趁著夜色,踹開一扇門闖進去。將床上四腳朝天傻笑著做美夢的人一把拉起。
“……呃……誰、誰啊……謝安?你、你你怎麼了?你眼睛怎麼這麼紅?”江初燁被床前站著的謝安嚇得睡意全無,道:“你這背著包袱要去哪啊?”
謝安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啞的發不出一個字音,回身倒了杯水吞下,才勉強說出話,“我、我們現在去……去青州吧。”
江初燁問道:“現在?——等等!你剛剛說什麼?去、去青州!?”
謝安說道:“是。”
江初燁又問:“這不會就是你說的那個……”
謝安答道:“是。”他呼出一口濁氣,道:“先彆管這些了,你換上衣服我們路上再說。”
江初燁被催促的手忙腳亂,說道:“那、那你大哥那怎麼辦?還有你外祖母的壽宴,這些都不管了嗎?”
謝安踉蹌的後退兩步扶住身後的桌子,埋頭喃喃自語,“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現在一閉眼就是他們……我一閉眼……”
江初燁手上的動作一滯,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謝安。
他上前幾步,雙手搭在謝安肩上將他按在椅子上,拳頭輕輕錘了下謝安的胸口,語氣帶著點輕鬆,說道:“乾什麼呢,你還有我這個好兄弟陪著你,說說看吧究竟是誰讓我們家小小變成這樣了?本小爺替你出頭!”說著他還朝空氣中揮了兩拳。
謝安被他這股子傻子勁逗的也不經一笑,冷靜了下來許多。
他捂著眼睛吐出一口氣,緩緩道:“你知道……水善天閣吧。”
江初燁挑眉,說道:“知道,你不是還和我說過你是水善天閣的人麼。”江初燁忽然明白了什麼,道:“你這次把我拉來,剛剛又是說要去青州的,不會是你接的水善天閣的任務吧?”
謝安:“是……”
江湖之中,劃分密切,明麵上有各大門派執掌,陰暗裡則有著一批暗會,他們隻做見不得人的事,他們有好也有壞,互不乾涉。
這其中,水善天閣便是聞名江湖第一的暗會。
在明,他們開設的商業店鋪遍布天下。在暗,他們是江湖中最大的情報組織,安插的眼線遍布各州各城各大門派,掌握著無數人手中不為人知的秘密。甚至,還廣為人傳的——隻要他們想,便能決定這天下的皇帝是誰!
同時,他們還是最強的刺客組織,擁有著明確的等級製度劃分,最高等級的刺客一人便可敵百軍。
為了明哲保身,他們也有一條對外放出的刺客守則——不接手任何皇室相關的刺殺,也是因為這條,他們才坐到了現在的位置。
可即使如此,就在六個月之前,閣裡發生了一次最重大的慘案,那也是謝安的夢魘。
——青州水善天閣情報據點,滿門被斬。
謝安恰逢在青州地帶執行閣中任務,等他帶人趕到時,四十七人口,隻剩下不到五人。鮮紅的血液,血洗了整個府邸。
江初燁聽完這些,沉靜了很久,說話時哽了下,他說道:“所以……是青州王室做的?”
“青州世子,李勝。”謝安說道時,猩紅的眼睛透著陰鶩,是恨之入骨的咬牙說那個名字。
青王已是遲暮之年,年逾古稀,重病纏身垂垂危之,而他膝下育有四子,為爭奪世子之位明爭暗鬥,奪嫡之戰已經拉響。
其中,三王子李勝,以四十幾人口的性命為自己鋪路,讓青王立下了世子。
這不僅僅是李勝的錯,若是沒有青王暗中的助紂為虐,以李勝一個不得寵三皇子的能力,根本做不到。
江初燁說道:“我們是要去殺李勝?可……可傅將軍……”
謝安知道江初燁想說的,可依然堅持回道:“若不是我,閣裡也會派其他人,這個仇必須要有個了斷。”這也是他的一個執念,從他執劍以來,他從未殺過一個無辜之人,也從未放過任何一個罪無可恕的惡人,就算如此也還是護不住任何人。
自那次以後,謝安就像是同自己較真般,再未拿過劍。
江初燁拍了拍謝安肩膀,這是他習慣性的動作,說道:“好,兄弟陪你去。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等過了你外祖母壽辰之後我們再出發。”
謝安扯出一抹苦笑,他心知江初燁也是為了自己著想,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情緒過於激動了,現在冷靜了下來變得理智了許多。
他推開了搭在肩上的手,說道:“方才是有點衝動了。”
江初燁:“你那何止是衝動啊,嚇得我三魂七魄都沒了,不知道還以為你媳婦跟人跑了呢。”他說的時候還洋裝真的被嚇的不輕,拍拂著自己的胸口作安慰。
謝安:“……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