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五點的港口,迷蒙霧氣裡船舶形狀模糊,向遠處看隻有空茫大海和一簇簇漁船的□□,天光一片昏暗,港口安靜無聲,海浪規律地打在岸邊的甲板上。
鄭珈唯在港口旁的凳子上坐了一會,終於被通知可以登船。
這次要在輪船上呆三天,拍攝夠足量的海上素材才返航,工作室全體出動,攝影團隊先把一大箱攝影素材運送上去,鄭珈唯剛才還在跟團隊確認空鏡和腳本,修改著一些細節。
她提著行李箱穿過登船的隧道,看到一個黑色身影從她肩膀旁越過,兩人默契地沒有打招呼。
她和道淙已經很久沒有互相聯係,偶然因為工作原因見麵,鄭珈唯也公事公辦。
進入自己的船艙放好了行李,她有點暈船,吃了暈船藥,躺在窄小的床鋪裡睡了個昏天黑地,再醒來已經過了輪船餐廳的早餐時間。
抱著碰運氣的心態走到餐廳,遠遠看到空無一人的餐台,心裡盤算著還有其他什麼可以吃的時候,鄭珈唯發現餐桌上還坐著一個人,和淩晨匆忙一瞥的黑色背影重疊。
餐台上的食物都已經收走,而他那邊還有很多,她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來。
道淙放下筷子,視線越過餐桌看她:“還難受嗎?”接著又解釋一句:“今天早會的時候聽說你暈船。”
“吃了暈船藥好多了,就是有點餓。”鄭珈唯光明正大地盯著他盤子裡還沒動過的三明治。
道淙非常有眼色地把盤子推過去。
鄭珈唯沒客氣,拿起三明治咬一大口:“專門給我留的?”
道淙指指自己麵前沒吃完的飯:“拿多了,打算在這裡歇會兒再吃,剛好你過來幫我解決了。”
料想他也沒這麼細心,鄭珈唯嚼著三明治不再回話。
他修長手指伸進外套口袋,裡麵鼓鼓一包,抽出來一瓶鮮牛奶,擰開瓶蓋,那瓶牛奶放到了她麵前。
“吃那麼快,小心噎著。”
鄭珈唯乳糖不耐受,但喜歡喝牛奶,能喝的牛奶隻有幾款,這個牌子是她最喜歡的。
她拿過去,牛奶還是熱的。
他的手放在桌子上還沒收回去,黑色袖口蓋不住手背,鄭珈唯視線略過,一條很長的紅痕,他把繃帶取下來了,傷口邊緣黑紫。
鄭珈唯下意識問:“你手怎麼還沒好?”
他看看自己手背:“本來已經快好了,上次有人打到,又裂開了。”
這是點她呢?鄭珈唯大口吞下最後一塊三明治:“哦,那你還挺活該的。”
咕咚咕咚仰頭大口喝牛奶,空的牛奶瓶丟給他,囑咐一聲幫我扔進垃圾桶,心滿意足地吃完一頓飽飽早飯,上甲板跟攝影師溝通今天的拍攝事項。
剛從樓梯上去,攝影團隊的趙臣趕緊迎上來。
“珈唯,聽說你暈船?現在好點了嗎?”
趙臣是鄭珈唯工作室一直合作的攝影師,年紀輕輕但跟過好幾部知名電影的攝影工作,他們從上次紀錄片就開始合作,兩人那時候都是攝影助理,在忙碌的片場互相幫助,互稱戰友。
“沒事了,我來確認下今天的拍攝腳本,今天天氣不好,有幾個鏡頭要等到天晴補拍。”
趙臣看她沒事,把手裡的平板遞給她,給她找出今天的拍攝文件。
鄭珈唯接過平板仔細看,看到跟自己印象中不一致的鏡頭時,轉頭跟趙臣溝通。
“這個鏡頭是今天早會的時候大家商量之後決定增補的。”
兩人看著同一個平板,搖搖晃晃的甲板上站得也近。
確認完之後,趙臣想起什麼似的,興奮地拿起旁邊的相機,要給她看今天早上拍到的粉色海鷗。
兩個腦袋又靠在一起看小小的相機屏幕。
有個黑色身影深吸口氣,快步湊過來,接過鄭珈唯手上的相機。
“什麼東西,讓我也看看。”
鄭珈唯抬頭看,身邊偎過來一個道淙,不樂意地撞他肩膀把他撞開:“你上甲板乾嘛?”
“我吃完飯來散步,不行嗎?”
鄭珈唯沒理他,拽過他的手,想繼續看相冊裡的粉海鷗。
一拽過來,猛地瞥到他的手背,單反體積大又重,他舉著相機的手指撐開,手背上青筋混著可怖的傷口,感覺傷口下一秒就要裂開。
她去搶他手裡的相機:“給我,我還沒看完。”
一旁趙臣也被他手上醒目的傷口嚇一跳,連忙出聲,把相機接到自己手裡:“還是我拿著吧,這相機加鏡頭幾千克呢,特彆重。”
道淙手裡的相機消失,看著旁邊再次靠在一起的兩個頭。
步伐沉重從甲板走下去,樓梯被他踩得哐哐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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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海上天氣不好,沒拍多少鏡頭,眾人早早收工,養精蓄銳,準備明天瘋狂補拍。
鄭珈唯又打開手機確認了一遍明天的天氣才放心躺下,躺在狹窄的船艙裡,盯著圓圓的舷窗,卻怎樣都沒有睡意。
窗外是濃稠的深藍色,身下是晃動的船板,模糊了時間空間,把記憶晃到初中時第一次離家出走,鄭建深阻攔她接觸攝影,摔了她的相機,她一個人坐著火車來到媽媽工作的海洋研究基地,那天的火車車廂也像今夜一般波搖不定。
隻是現在的心境和那時候不同,現在她手裡握著相機,記錄下眼裡的海洋,不再奢望出走的儘頭有誰在等待,隻希望這艘船把她載往更深的洋流裡。
實在是無法入睡,她披了個毯子往甲板走,深夜的甲板跟白天相比格外空蕩,攝影器材被撤掉,隻有月光灑在光滑地麵。
往裡走,有個身影抱著電腦盤腿席地而坐,她走進看,是編曲軟件的界麵。
道淙聽到腳步聲後抬頭看向她,屏幕幽幽打亮他的鼻梁線條,月光下那雙下垂眼眼瞳明亮。
看她一身睡衣披著毯子,道淙問:“睡不著?”
她點點頭,注意力轉移到電腦上:“你在做什麼?”
“今天一天都在海上,有很多靈感,把旋律記下來。”
“我會打擾你嗎,要不我去旁邊?”
他搖搖頭,拍拍自己身邊的座位,示意她也坐下來。
“在這裡聽聽海浪聲,一會兒你就會困的。”
鄭珈唯坐下,不打擾他,看著他戴著耳機,用鼠標寫入音符,寫一會兒停下來,用手指在甲板上打節拍,專注投入。
遠處海浪聲由遠及近,一波跟著一波,打在船體上形成深重的拍打聲,空寂無垠的海洋裡,她感覺自己像一片浮舟,很快感受到困意。
她抱著臂,整個人蜷成一團,眼睛快要合上的時候,聽到他開口:“我很希望明天能錄到鯨魚的聲音,都說座頭鯨叫聲空靈神秘,我還沒有聽過。”
“你能不能專心打工?不見你操心拍攝,光見你操心你的音樂了。”
道淙笑笑:“好,那明天你監督我。”
她白他一眼,睡意朦朧中嗓音輕淡:“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我見到過你收集雨的聲音。”
他聽她溫柔嗓音,再聽她提及過去,一顆心被海浪反複衝刷,留下的砂礫撓得他又痛又癢。
這是他們再次見麵之後,鄭珈唯第一次主動提及高中的事情,或許是氣氛使然,今夜的海浪太溫柔,月光太柔和,她說話時瞄他放在自己身邊的手,看他安靜的側臉,襯得他沒那麼討人厭。
“我電腦裡還有那天錄下的雨聲,你要聽嗎?”他沒立刻翻出來,隻是看著她。
鄭珈唯點點頭,他才動手指去開文件夾,點來點去,翻出一個MP3文件。
他摘掉自己一隻耳機,傾身過來,輕輕撫開她耳邊的碎發塞進她的耳朵,等她再抬頭,身邊海水都化作傾盆大雨,天空中不再是無邊銀河,而是密集雨滴正在下落,轟隆一聲,打濕她的頭發。
她和他穿著高中校服,站在教學樓的屋簷裡躲雨,她問他在乾什麼,為什麼要拿一個小麥克風。
“我在錄下雨的聲音。”
“最近天天都下雨,有什麼好錄的。”
他看著她疑惑的眼睛,眯起眼笑了笑:“每個時刻的雨聲不一樣,比如現在,有雨滴落在屋簷上的聲音,還有常春藤被風吹莎啦啦的聲音,教學樓裡學生走動的腳步聲。”
鄭珈唯不懂有什麼不一樣,但她會搗亂,抓起道淙的手靠近自己嘴邊,大聲衝著麥克風喊:“道淙!彆錄啦!”
他絲毫沒有不耐煩,笑著按住她正欲放下麥克風的手:“你再多說幾句。”聽到鄭珈唯耳朵裡倒像是威脅,她撇撇嘴把麥克風還他。
“小氣。”
於是,時隔六年,鄭珈唯重新聽到那段雨聲,好像是她生命中一個切片呈現在她麵前,3d立體的回憶,不漏掉一絲她的調皮和他的輕笑,青春期的他們穿越耳機被扔到這片已經成年的海,物是人非的尷尬感,讓她僵硬地坐在他身邊。
他現在還保有十八歲時的錄音,讓她忍不住猜測,是否他也很在意過去,是否他也時常拿出來回憶。
她想說現在的她根本不在意這無關緊要的切片,她早就不是十八歲的樣子,她可以隨時讓十八歲的心臟停跳。
可是甲板太靜謐,他的呼吸太輕,在她耳邊如潮汐起伏。
他專注的看著她,讓她想起自己房間裡那扇圓圓的舷窗,那扇舷窗是他的眼睛,她倒映其中,跟著它搖搖晃晃,隻希望這艘船把她載往更深的洋流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