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拍攝現場出了情況,船員和團隊裡的一位攝影師起了爭執。
這位攝影師想把攝像機架在底艙入口,卻被船員攔下,說是底艙有船體總發動機,需要經常進入,攝像機夾在入口會阻擋他工作。
攝影師據理力爭,認為一個攝像機根本不會擋住門,他可以從側麵進去,覺得船員行為完全是無理取鬨,兩人先是爭吵,後來開始互相推搡。
情況報告給鄭珈唯的時候,她正帶著耳機檢查環境聲,聞言摘掉耳機趕了過去,趙臣正在旁邊試圖阻攔他們的肢體衝突,然而兩個大男人情緒上頭誰也攔不住。
這個攝影師是鄭珈唯工作室的常駐攝影師,她直接大喊他的名字,站在兩個人中間繃緊了後背伸手阻止,吵架的口水噴了她一臉。
導演一來,這個攝影師才冷靜下來,向鄭珈唯控訴船員的所作所為。
鄭珈唯站在中間,手裡還拿著拍攝腳本,脖子上掛著耳機,平靜地對船員開口:“我是這次拍攝的總導演,也是現場總執行人,有什麼事情可以跟我溝通。”
耐心地聽完事情來龍去脈,鄭珈唯快速梳理下思路,最後決定去掉底艙附近的機位,改為小型相機手持拍攝。
這天的吃完晚飯後,呂桐心留在了餐廳,直到人都走完,問鄭珈唯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麼拍攝上的難題。
呂桐心早年在英國讀紀錄片影像專業,經她出品的作品多次入選國際紀錄片電影節,她比她大六歲,是鄭珈唯入行後對她影響最大的領路人。
鄭珈唯回想起這兩天的拍攝內容,進度有條不紊的推進,唯一讓她覺得有壓力的就是統籌,導演不僅要專注拍攝,還要指揮拍攝現場的攝像機調度和人員分配。
今天這樣的事情出現,她會反思是不是自己的機位調度出現了問題,前期沒有和船員協調好,才會出現爭執,耽誤拍攝進度。
她如實說出自己的顧慮,呂桐心對她溫柔笑笑,問她:“你覺得導演是負責什麼的?”
這個問題太簡單,反而讓鄭珈唯摸不著頭腦。
她不明所以:“導演就是我現在在做的事情啊,寫腳本,拍攝,剪輯,送審。”
“對,導演就是負責讓整個大框架進行下去,你不可能兼顧每一個細枝末節,你隻需要拿好你手中的攝像機,專注在影像上。”
“但導演這個的角色,就代表我要承擔很多東西,我會對我想講的故事有一種責任。”
“你專注你想講的故事這點很對,但是我做製片人這麼多年,沒有不發生意外的片場,你隻是導演,不是上帝,不需要掌控全局,也沒辦法掌控全局。能把每個鏡頭拍好,講好故事,用故事打動觀眾,你就已經贏了。”
她大三的時候第一次獨立執導影片,那是導師的課題項目,她前往青北市隔壁省的農村拍攝一部脫貧家庭紀錄片。
八月熾熱太陽下,她額頭不停滑落汗水,扛著相機,手腳並用,爬上村頭那座大山拍全景,回程路上又迷路,在山上繞到淩晨五點,才借著曉色找到回程的路,筋疲力儘之時,她第一件事情是檢查自己的相機內存卡,剛才在山上摔了幾跤,還好沒有摔壞。
那個片子後來被導師大加讚賞,還助力導師的項目評上了省級優秀。
鄭建深從小阻攔她走上這條路,初中時砸壞她第一台相機,從來對她的愛好嗤之以鼻,堅信她是小孩子過家家,做不出什麼名堂。
那位導師不相信一個瘦小女生可以獨立扛著相機拍片。
太多阻礙,太多不信任,讓她格外渴望證明自己。
太過渴望就會形成一種過度的好強。
呂桐心專注看她,仿佛能看透她的想法:“攝影圈男性占主導,女性向來不受重視,甚至受到排擠,你想要被看到的渴求我懂,但是,珈唯,這個圈子被男人統治太久,有很多規則是屬於男人的,而你是自由的,你不需要用他們的標準證明自己,隻需要把自己手頭的工作做好。”
鄭珈唯看懂她眼神中的鼓勵,心裡的焦慮消散一大半。
“有什麼問題都可以找我幫忙,多向彆人求助,不要自己扛著,文瀟能幫你很多,我也能幫你很多,我們都是你的助理。”
鄭珈唯笑了。
她們又聊了一會兒,文瀟過來餐廳喊她:“珈唯姐,我們在大廳裡一起吃夜宵,你要不要過來?”
呂桐心微笑著看她:“去吧,我先回房間了。”
說是吃夜宵,船上能有什麼吃的?桌子上隻有大家帶過來的泡麵和零食。
鄭珈唯剛坐下來,趙臣獻寶似的給她變出一包魔芋爽:“今天真是太險了,幸虧他們倆還留了點理智,我差點以為連你也要被打。”
在場的幾個都是熟人,趙臣嘴裡沒把邊,一股腦開始吐槽。
鄭珈唯這才注意到道淙也在旁邊坐著,他沉默地喝著麵前一杯果酒,可能是剛洗完澡,劉海垂下來遮住了一點眼睛。
他怎麼來了?平時最討厭社交場合的人,家裡破個產整個人都轉性了。
結束了一天拍攝,明天任務也不重,大家都喝了酒有點興奮,趙臣自帶搞笑男氣質,嗓音嘹亮,帶著點東北方言,正在講他實習生時期的糗事,一個簡單的故事被他一張嘴講得波折四起,一桌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鄭珈唯忍不住拆穿他講話太誇張,她實習期跟他一個項目組,怎麼不清楚他什麼德行。
趙臣看她不給麵子,也拆起她的台:“彆看珈唯現在在片場遊刃有餘的,之前我們一起做助理的時候,有一次采訪發現音頻裡總有‘沙沙’的響聲,被采訪的大爺說是他家有老鼠,於是我們一眾人開始抓老鼠,結果你們猜怎麼著?”
“怎麼回事啊?”
“是珈唯裝小蜜蜂的時候沒裝好,裝在了大爺領口,‘沙沙’聲是他一動,領口摩挲發出的聲音,後來她差點沒被他們組負責人罵死!”
整桌人一陣大笑,鄭珈唯又開始細數趙臣的糗事,說兩人在實習期一起被領導挨訓的故事。
這時有人在微信小群裡麵發話。
【導演的男朋友雖然人長得帥,但性格不合群啊,我們笑成這樣,他怎麼臉色越來越黑】
【冷麵美男吧,他長得就一張厭世臉啊】
文瀟發話:【你們懂個屁,自己女朋友和彆的男生熱烈互動,哪兒能開心?】
文瀟看導演的男朋友格外順眼,不僅長得帥,上次來攝影棚幫忙的時候還任勞任怨,決定助攻一下,卻苦於總是插不進去話頭。
趙臣那張嘴跟永動機似的,她嫌棄地瞥一眼,那家夥說得更帶勁了。
“這麼一說,我們真是戰友。”他越過桌子跟鄭珈唯握手,用力搖幾下:“現在你成了大導演,以後記得罩著我。”
沒等鄭珈唯回答,坐在那裡始終一言不發地道淙冷不丁開口。
“我們也是戰友。”
“哈?什麼戰友?”鄭珈唯朝他看過去,心裡暗罵他神經
“一起征戰過高考的戰友。”
文瀟趕緊接話:“哦對!上次珈唯姐說你是她高中同學。”
不等鄭珈唯一個眼刀飛過來,他率先把手遞過來,骨節分明的手擺在她眼前。
“不跟我也握一個?高考戰友。”
VIP坐席磕糖的眾同事被甜得想大聲尖叫,無奈當事人根本不接腔,語氣裡滿是嫌棄:“我可沒參加過德國高考。”
有人驚訝:“你是在德國讀的書?”道淙點點頭,說是。
那位提問的人是無人機團隊的負責人,道淙是無人機團隊助理,上下級關係,他怎麼可能沒看過他的簡曆,不知道他的學曆?鄭珈唯又開始懷疑起道淙一定要和她做同事的目的。
他的手還不收,刺眼的白橫亙在她眼前,鄭珈唯看他的視線裡帶著刀子,但他眼神無辜,好像隻想單純跟她握個手。
鄭珈唯環視四周,團隊裡的人都用一種迷之微笑看著她,把她看得心裡發毛,她隻得妥協,敷衍地握過去:“以後大家都是上過同一條船的戰友。”
小群裡又蹦出消息。
【怎麼感覺導演看男朋友的眼神不對呢,有種殺氣】
【可能是不想暴露關係故意裝的吧】
文瀟發話:【你們懂個屁,你們什麼時候見過導演這種眼神?眼神冒愛心是愛,眼神冒刀子也是愛,愛恨相依你們懂不懂?】
道淙提起高中,鄭珈唯忍不住隨著他的話語被帶到高中回憶,她一直企圖在和他的相處中省略到這段歲月,現在卻越發覺得困難。
她想起高二校慶那天,全校同學一起坐在禮堂,大屏幕上放映著校慶宣傳片,那是她跟著學校的專業攝影老師拍攝的第一部片子,而真正播出的那一刻,她卻躲在衛生間,不敢看自己參與的作品。
從小到大,她的攝影作品都被鄭建深冠以沒天賦,小氣,審美差的名頭,甚至讓她自己都對自己產生懷疑。
鄭建深得知她參與拍攝學校的校慶宣傳片,直接以影響學習為由告狀到班主任麵前,苦口婆心地勸她:“唯唯,你是女生,你根本沒有男生的攝影天賦,你看那些大導演,那人家一個個都是男的,你能給我舉出哪個女導演?你現在拍的這些東西呀,都是小孩子過家家,根本沒有價值,還會影響你學習。”
自己的作品第一次被展示到大眾麵前,鄭珈唯一方麵想得到認可,一方麵又害怕被評價。
會不會又有人跳出來指責她“過家家”“沒天賦”呢?
那天她在衛生間躲了半晌,估摸著宣傳片已經播完了才出來,卻在衛生間門口撞上道淙。
他平常從不好好穿校服,不是外套拉鏈不好好拉就是不係領帶,套著一件自己的連帽衛衣,襯衫領口懶散攤在一邊,守株待兔一樣靠在牆邊看著她,問她為什麼不看自己拍攝的短片,還要躲進衛生間。
這句話戳到了鄭珈唯的痛處,白他一眼,繞過他往前走。他走進一步擋在她麵前,鄭珈唯咬緊牙憤憤瞥他,他視而不見,她隻能強硬去推,渾身力氣使在他胸膛,手腕都酸了,他卻像一堵牆一樣怎麼推都推不開。
直逼得她寸步難行,她終於彆彆扭扭地扭過頭:“我爸說我拍的校慶片子是小孩子過家家,毫無天賦,行了吧。”
鄭珈唯還記得他是怎麼回複她的,他說:“我剛看了,你是最有攝影天賦的人,誰都得喜歡你的作品。”
她那時隻當他是為了安慰她才會如此誇張地說話,而今,鄭珈唯重新審視他們的關係,“誰都得喜歡你的作品”,這句話不是安慰,分明帶著明目張膽的偏愛。
那天,道淙站在禮堂的大門,攔著至少十個人問同一個問題:“同學,剛才的校慶宣傳片你看了嗎?覺得怎麼樣。”
她還記得他跟每一個回答的人道聲感謝,再扭頭朝她確認,自信地揚揚眉毛。
他進行著一對十的提問,鍥而不舍地向她論證她很優秀這個議題。
直到鄭珈唯拉著他手臂拖著拽著把他塞進禮堂:“知道了,我知道了!”
而那十個人的回答,到現在還留在鄭珈唯心中,他們無一例外地誇了宣傳片,轉場自然,鏡頭很漂亮,把學校拍得真好看......
這些回答構成了鄭珈唯夢想成真的初始原料,再後來,她的攝影賬號多了一個黑白頭像的粉絲,她知道,那是道淙的賬號。
被拒絕那天,她從頭細數他們之間的種種,隻能把所有感情解釋為他年輕氣盛,而現在,鄭珈唯想把他的感情嚼碎了,打破了,放進顯微鏡裡看看到底是什麼成分。
那時候是偏愛,現在呢?
她的眼神穿過打鬨著的同事們,再次把目光定在他身上。
他揚起一邊眉毛,示意她看手機,那個黑白頭像發來消息。
【彆喝酒了,你不是在吃暈船藥?】
鄭珈唯盯著手機屏幕,愈發猜不透他的想法,如果硬要加入自己的項目是他玩心大發,那現在的關心算什麼,在裝一個合格的男朋友嗎?
現在的情況實在太被動,她打算主動出擊。